2006年8月30日 星期三

海獅



那是個天寒地凍的地帶。三種不同種類的企鵝群聚,比鄰而居。他們的種類型態各有不同,但一律和平相處。在白雪皚皚的世界裡生活,不同的毛色也顯得可愛。略帶拙笨的移動方式,卻在冰冷的海水中異常靈活。



然後是羽翼初豐的小企鵝首度下水。他們看來好奇新鮮,在水旁徘徊許久,中間忽然哪一隻下定了決心跳了下去,然後排排站一個個躍入水中,不爭先恐後,激起一波又一波的水花,好歡快。



卻不知道海獅已等在海水深處。



小企鵝一旦躍入水中,海獅便毫不留情地攻擊。先環抱住獵物之後,然後以一對利牙剝去小企鵝的皮,它要的其實是皮下油脂豐厚的肌肉。那被拋棄的黑色的皮,狠狠地被拋到遠方。遠方,海水仍是黑色的。



其他企鵝在岸上彷彿已經習以為常。這是大自然的生存遊戲。不起波瀾。



祇是與這人世,多麼神似。










2006年8月25日 星期五

Frente! - Bizarre Love Triangle



一直都很喜歡這首歌。手上有New Order的舞曲版,Stabbing Westward的搖滾版,Frente!的民謠吉他版,還有林憶蓮最近翻唱的歐陸舞曲版(她唱成「一個人」)。很多人都翻唱過這首歌,也足見這首幾乎不起波瀾的小歌有其獨特的魅力。當然當中我最愛的還是Frente!女主唱帶些呢噥軟語般地唱,好似有些嘆息。好似有些無奈。好似事情已無法挽回,所以只能與愛人互相競爭對峙,等待對方先說出傷人的話語,好獲得道別的勇氣。



Every time I think of you 每一次我一想到你

I get a shot right through into a bolt of blue 就如同晴天霹靂

It’s no problem of mine but it’s a problem I find 這並非我的問題吧,但這問題

Living a life that I can’t leave behind 使我無法拋棄過去向前行

There’s no sense in telling me 跟我說也沒有用啦

The wisdom of a fool wont set you free 我這傻瓜的才智也無法放任你自由

But that’s the way that it goes 但事情就這樣吧

And it’s what nobody knows 縱然不足為外人道

And every day my confusion grows 日復一日,我的困惑有增無減

Every time I see you falling 每次我見你墜落

I get down on my knees and pray 我僅能跪下禱求

I’m waiting for that final moment 我等待最後那刻到來

You’ll say the words that I can’t say 你能夠說出我無法說出的字眼



I feel fine and I feel good 我覺得很好,我覺得很棒

I feel like I never should 這感覺還真前所未有

Whenever I get this way, I just don’t know what to say 每次難以名狀的感受來襲

Why can’t we be ourselves like we were yesterday 為什麼不能回到過去呢?

I’m not sure what this could mean 我不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麼

I don’t think you’re what you seem 我覺得你表裡不一

I do admit to myself 我只好對自己承認

That if I hurt someone else 若我傷害了任何人

Then we’d never see just what we’re meant to be 我們便不是天造地設的一雙

Every time I see you falling 每次我見你墜落

I get down on my knees and pray 我僅能跪下禱求

I’m waiting for that final moment 我等待最後那刻到來

You’ll say the words that I cant say 你能說出我無法說出的言詞










2006年8月24日 星期四

我看《鬼影》



對恐怖片多所挑剔的我,還是在眾人的熱情推薦下看了《鬼影》。嚴格來說,《鬼影》是一部討論執念的電影。揮之不去的依戀,因為生死兩隔不能自己,因為愛恨兩別無法自制,因此常常回歸要索。娜塔的不願離去與報仇,或東的愧疚,又或娜塔之母不願火化遺體,都是放不下的重擔。片尾安排東發現真相,甚或進入精神病院之後仍受娜塔纏繞不去,都是很不錯的安排與構想。



《鬼影》中藉用「相片」這個傳統認為是「重現事實」的媒介來追蹤事件。有趣的是,「靈異相片」是可以偽造的,也可以是真實的;虛實之間,鬼影現身。追索的是什麼呢?因為一次在暴力現場的袖手旁觀,一次身為攝影師的不能介入(攝影師的本質是記錄,不是介入),這樣的立場使得娜塔的痛苦無法消弭,如同被藏起來的底片標誌著「此曾在」(Ça-a-été)。無法回到事件發生的原初場景糾正一切(這不可逆的時間哪!),只能壓抑,只能悔恨與繼續傷害,還有更巨大的暴力要來。陰魂不散也只是無法放棄,愛恨交織相生的形象。



《鬼影》也讓我想到新近看的喜劇片《My Super Ex-Girlfriend》,當分手的情人成為萬能且揮之不去的陰影,時時刻刻能夠進入你的生活,試圖介入,愛情衍生的暴力可以是漫畫式的笑點,可以是巨大的哀傷與悼亡,原來也可以是殘暴的完全佔有。因為不可離棄,只剩下一對一的,魂肉相連的愛戀。










2006年8月22日 星期二

我看《聯航93》





如果說《追風箏的孩子》陳述戰爭內部帶來的痛苦,《聯航93》用一貫美國的觀點看待911恐怖攻擊當天,「聯航93」班機上的乘客與摯愛親人訣別的鎮魂曲。沒有英雄主義,沒有過多灑狗血的高潮情節,但《聯航93》這部電影的優異之處,在於幾個敘事視角的轉換,進而讓《聯航93》的情節緊湊,把故事說得精彩動聽。



《聯航93》的敘事線藉由機艙內、控制台、地勤中心與白宮內部指揮中心等幾個尖銳視角,輔以日常平民生活的別離場景軟化了硬梆梆的敘事線,這樣一動一靜間,《聯航93》還添加世貿雙子星大樓遭恐怖攻擊的新聞畫面,交織出「聯航93」班機失事前,班機乘客如何努力與恐怖份子搏鬥,甚至選擇同歸於盡的結局。我不想討論政治正確性的問題,但戰事造成的人民死亡,人民何辜?關於執政者間的政治鬥爭以及信仰衝突,那是千古懸案,短期無法解決的問題。所有的方式也只是逼近(approach)核心的方式,但從來不是根本解決之道。然而所有在戰爭中犧牲的無辜人民,在煙硝散去後,他們忍受的疑懼與痛苦,又到底有誰能夠真正理解?



「聯航93」撞擊地面留下的大洞,終究是歷經春去秋來,大地努力癒合傷口,若無其事。但劃破天際的臨終之言,那些親人的音容以電磁波銳利切割,又怎麼能夠輕易縫合?像是切斷了電話仍不願拔去通訊的耳機,像離開前的每一個祝福與愛意,像行動前的最後一次禱詞。禱詞這樣說:



Our Father which art in Heaven,

Hallowed be Thy Name.

Thy Kingdom come,

Thy Will be done,

In Earth, As it is in Heaven.

Give us this day our daily bread,

And forgive us our trespasses,

As we forgive them that trespass against us.

And lead us not into temptation,

But deliver us from evil.

[For Thine is the kingdom, the power, and the glory,

For ever and ever.]

Amen.]



原諒我們的過錯,我們也將原諒那些對我們行錯的人。救我們脫離兇惡。阿們。








2006年8月17日 星期四

我讀Colm Toibin《大師》



期待這本書很久。在紀大偉老師的部落格看到消息,馬上衝去書店買。





《大師》圍繞著Henry James這位大師。Henry James善寫人情世故,本書作者Colm Toibin把大師的語氣掌握得很好,見其文如見其人的感受,可以想見Henry James那樣出世又入世的情緒拿捏得很好。幾段描寫大師之兄妹與摯友間的情緒更是掌控得宜;尤其是摯友之死,一段描寫Henry James散步迷路竟至摯友墜樓處的鄰近地帶,心裡的掙扎與痛苦,但作者不灑狗血,冷靜中仍帶溫情,並未讓大師「失格」,更可見功力一斑。



本書最令論者津津樂道的是其壓抑的同志慾望。(所以找來紀大偉與朱偉誠兩位出櫃學者做序導讀?)書中Henry James與漢生或與安德生兩人的情感,在暗處秘密滋生,但行禮如儀的閃躲,終究還是錯過了。Colm Toibin描寫這樣幽微的情緒,在眼神的流動間,在對話間,在空間的設計上,都有獨到之處。尤其是Henry James步入驟失親友的中年,面對自己的人生要重新整頓,在新舊兩種時間的軌跡上,大師有其風采與其應對進退之方。



這本書不是本非常「好看」的書,我是指情節就猶如傳記一般的平淡,沒有精彩的情慾或愛情場面,也沒有緊湊或高潮迭起的情節。但讀者可藉Colm Toibin之筆,一睹大師的風采。唯一要抱怨的是翻譯的譯筆,文白夾雜令我我不知是否最為適合Henry James的語氣。文中一處將fans譯為當今流行語「粉絲」,則頗有語言失守之勢。高志仁在翻譯《東方主義》之時相當精采,但《大師》一書則翻得佶屈聱牙。在舒緩的情節進展中,《大師》的譯本則略顯急就章與生硬,希望出版社再版之時可以稍做修訂。










2006年8月15日 星期二

我看《An American Haunting》



先說評價:說得過於明白的精神分析與身體論述影片。



還在念研究所時,曾經看到學長的一篇期末報告裡寫到,《大法師》裡無法馴服的惡鬼,其實在於成人世界對於青少年身體異變不能掌控的可怕。看《An American Haunting》時,這樣的說法則是得到更好的證明。片中以簡單的女巫施咒作為原型,作為帶動影片懸疑敘事線的發展。觀眾其實很快就發現了女巫施咒可能只是個幌子,而後原來發現所有女孩的被附身的事實,原來只是慘遭生父性侵害的身體與精神異變。從片首女兒與老師過從甚密的派對場景中,父親的一瞥而過的嫉妒眼神;片中女兒厭惡男同學身體碰觸;直到最後女巫提及:「並非我施咒於你;而你是詛咒了自己」。沿著隱密的道途一路追尋,《An American Haunting》簡直就是嫉妒與愛欲的氣味,到底只是醜陋的真相。



在《An American Haunting》裡,母親的角色也是解謎(?)的關鍵之一,因為女兒總是不斷呼喚母親前來幫助,在各式各樣的時空裡。母親角色身為女兒的前導艦,具有經驗與一切知識,因此唯有呼喚母親才能幫助她脫離無知/天真(innocence)的時刻,進而面對父親的威脅。在父親剝奪女兒的貞操後,唯有藉由母親提燈發現真相(light up the truth),甚或轉而熊熊怒火。母親的關鍵角色再度在請求老師娶了女兒的當下發揮作用:唯有另一個男人前來拯救帶走女兒,才能使女兒脫離不幸。只是心魔仍在,女兒仍無法打破桎梏。身體的結界一旦被打開就再也無法恢復。母親最後只好對女兒置父親於死地的行為無視。因為只有徹底地忽視,或徹底地不在場(讓我們再來複習聖經典故:義人羅德逃出天焚所多瑪、蛾摩拉二城之後,與自己的女兒行亂倫之事),傷痛才得以逐漸消弭。



此外,父親的舌頭也因為行不義之事而出現惡變(天,又是聖經)。這一切的一切,只是說明了《An American Haunting》並非鬼嚇人,而是人嚇人。也說明了身體的異變並非真正的暴力,但心靈的暴力才是揮之不去的,如鬼魅纏身的,haunting。



最後,真的,片尾爛透了。拜託好萊塢可不可以不要再以為大家都笨成這樣?非得說得清楚明白才好玩嗎?@@"












2006年8月13日 星期日

某星期六



跟rt約好的星期六早上,一早就先去國父紀念館,看高第建築展。前幾天不像樣的颱風沒有什麼後續效應,因此陽光烈烈,又熱又刺眼。躲入國父紀念館地下室,高第建築展並不盛大。我與rt都討厭導覽員的解說,因此兀自依照自己的動線逛了起來。除了建築草圖之外的數樣物品,懸晾在室內,都很可愛。



看完展覽,去逛了衣蝶二館,沒想到竟然有細領帶專櫃。我愛死了細領帶這東西,簡單搶眼又很低調。rt預定要買的獵裝外套,從前一天的打5折變成打9折,缺少的尺寸也忽然出現,簡直不可思議。rt因為價格的關係,後來也沒有購買。離開衣蝶之後,便去新葡苑吃廣式飲茶。天啊,怎麼會有這麼好吃的美食呢?我們原本就決定好要吃廣式飲茶,但在網路上看來數個說法左選右選才挑了新葡苑,幸好挑對了。份量恰好,食物鮮美,簡直是味蕾的再教育。吃完美食,我們又去了當代藝術館,看一個名為Slow Tech的藝術家聯展。這個展覽怎麼說呢?完全就是個奇怪的聯展,我原本以為是跟最近很熱門的「慢」有關,但沒想到感覺都祇是沾上邊的展覽;或更正確來說,除了數件展品之外,大部分都把「慢」這個主題處理得過於淺薄。最令人喜愛的的一個展品是日本女藝術家Miwa Yanagi的《My Grandmothers》,七幅照片重新理出「祖母」抵禦時光與刻板印象的主題,我開玩笑對rt說,簡直是祖母級的超級名模生死鬥照片。



後來由於要跟保全拿書,又rt與友人約在公館,遂一路繞至公館一帶。公館對rt來說已經變化過大,我倒是熟門熟路,一路領著rt東逛西逛。與保全拿完書(書名叫做「The Poetics of Spice」,多趣味),又去吃了奇妙的章魚燒。沒想到這年頭,章魚燒都可以弄成速食一樣地販賣。6號餐是大章魚燒一份,搭配兩杯抹茶。怎麼說呢?章魚燒很燙,燙到已經不算美食了,就祇是很燙的章魚燒。當作午茶算是簡單也特殊的。吃完章魚燒,rt尚陪我逛了一會兒誠品,買了Colm Toibin的《The Master》。把rt送走,一個人顛顛簸簸,搭公車回宿舍。



晚上把《The Line of Beauty》電視劇版(由BBC拍攝)的第一部〈The Love Chord〉看完,是誰說得那樣好,這「簡直是同志版的Jane Austin」。看完沒有太深刻的感受,倒是再度重讀《末日之家》,感動還是很多。在著手的長篇會進行到哪去呢?自己也拿不了準。感覺很久沒有過這樣充實的星期六了。21日rt飛回法國去,大概又要這樣過著糜爛而無聊的週末了吧。這樣想著的星期日下午,我開始讀《The Master》……







miwa yanagi的網頁:http://www.yanagimiwa.net/










2006年8月9日 星期三

颱風



連續幾個颱風過去,好像都沒有真正嚴重的災情傳出。這群爽翻的替代役男們每天都在巴望颱風來嘛放個假吧,就算是待在公訓中心睡到飽都好。我自己倒是沒那麼期待颱風假,因為生活一旦有了慣性,還蠻不願意慣性被打破的。況且這樣週休二日就失去了「假日」的感覺。



我總是想到小時候爸媽總愛叨念我跟妹子,說我們總是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無一個款」。這幾次颱風也有這樣的感覺,沒一個款,除了短暫的風風雨雨,挺無趣的,有好些時候陽光還頗閃耀,完全沒個颱風的樣子。彼時還在埔里念大學時,我們在颱風天赤腳走過學校裡的大草坪,笑著說南投是唯一不靠海的縣市,連天氣都自成一國。而原以為似乎每次都為颱風影響甚劇的台北,目前在台北的夏天可是一點感覺都沒有哪。



前天趕著颱風到來前與保全吃個飯,算算兩人又快兩年不見。上次他看到我,他剛考上碩士班,我正要碩士班畢業前夕,因為失戀的緣故狀況很糟糕。這次看到保全,他頭髮留長了,一種舊日民歌手的味道。跟保全聊天總是覺得舒服,可以恣意旁徵博引,也不會覺得拘束或有壓力。我很敬佩保全念古典文學的執念,那幾乎是種信仰。把古典文學拿來當消遣閱讀的我,可沒辦法面對在古典文學考究的治學功夫。



跟保全聊到正在寫的長篇。保全分享了921當晚的故事。921之前,我跟保全僅有一面之緣。好像是大一時的中文之夜,他們演出《海水正藍》,主持人是子寧跟保全。那個時候還沒有真正的認識;直到後來去中文系修課或什麼的,跟中文系的若干同學才慢慢變熟。921發生時我們處於不同的生活圈,直到重回暨大校園,才真正熟識起來。



時光荏苒。只是總這樣感嘆,並隨著年紀增長,感嘆的頻率也越來越高。就像921恍恍間已是7年前的事。還能記得事件的每一個細節嗎?我總是懷疑在複述的當下,我已經把真正的細節都犧牲,只留著我上一回述說時的情節。



保全告訴我,921發生的當下,他與崩落的土石擦身而過,與塌陷的大學加油站擦身而過。然後在驚人的剎那,他忽然看見土地崩裂,像是神話中的龍即將鑽地而出。



而後一陣粉紅的地光閃耀。如夢似幻。








2006年8月2日 星期三

柯嘉智〈普羅米修斯與鷲鷹〉



  砭骨的冷風沿峽谷竄流而來,我再度於刀割般的痛楚中醒轉。灼熱的血液從

我狼藉的腹腔汩汩而下,或順風勢如雨點飛去,或滑經雙腿自足尖滴落深邃的黝

暗谷底,我彷彿在怒嚎的風裡分辨出血滴和土地撞擊所生的低沉聲響。初時我總

將這樣的吧答聲響錯當是雨。



  空氣裡瀰漫著雨的氣味,高加索山籠罩在將落未落的水分子裡。再要不久,

腹腔的傷勢便告痊癒,重生的肝臟安放在原來的位置,傾盆驟雨將如冰雹般襲擊

我每一寸甫癒合的身軀,那日復一日從不歇止的懲罰也必到來。



  是注定躲不過這場驟雨了。即使是我銳利的目光,也無法在史基提亞荒原搜

尋著任何避雨處。我每一根羽毛勢將於傾瀉的雨水中濕透,灰褐的翅膀因而沉

重,眼眸失卻炯炯的神采。



  世界遼闊若此,我避無可避。



  我原可以輕易避開將臨的風雨,只須微微振翅我便能乘風飛越這片荒原,可

我不能,不可預卜的懲罰是我所畏懼的,我唯一當做的是一圈又一圈地盤旋在高

加索山上空,宛如史基提亞荒原的守護神(然而我守護著甚麼呢?),等待一場無

可閃躲的暴雨,和一頓飽餐。



  我漸漸不再等待。我曾經苦苦盼望宙斯終於決定恩賜我最後的毀滅,祈求身

上早已嵌進肌膚的鎖鍊終於鏽斷,然而歲月如飛,一切恆常如故,我所能等待的

只是從不遲來的鷲鷹。



  我終於不再等待,將所有的時間用以想念。



  我想念小羊的美味,我想念草原上遨翔的歲月。



  我想念地上的人們。



  那些我以泥土、河水捏塑而成,呼吸著雅典娜所賜予之聖靈的人們哪!是不

是更懂得了如何善用美好的肢體和內裡高貴的聖靈?



  我疼惜他們如同地母蓋亞疼惜所有的花草樹木禽鳥走獸。



  初時人們並不懂得使用自己與生俱來的天賦。我給他們明亮的眼,他們視而

不見;我給他們聰敏的耳,他們聽而不聞;我給他們天籟一般的聲音,他們無法

交談歌唱;我給他們寬廣的胸膛,他們卻從未感受到春日的和煦以及我的疼愛護

惜。可我不氣餒,我耐心教他們看見我聽懂我感知我,他們終於也能望著天的遼

遠地的無涯和日月星辰的起落,他們終於也能聽見鳥叫蟲鳴風聲水響,在廣漠的

土地上互相扶持且歡欣放歌。



  而這是不夠的,我教人們辨別地上每一種可食的果子和有害的草木,我教導

人們使用靈動的雙手構築居所,我教人們造車造船以穿山過海到每個地方去走走

看看。



  而這是不夠的,宙斯拒絕賜予文明所需的火,人們於是在漆黑凜冽的長夜裡

無助地瑟縮顫抖,在野獸的猙獰嗥叫下驚惶失措,我只得手執木本茴香從太陽車

那兒竊得火種帶回地上。燃燒的火柱自叢林熊熊竄起,即使在日月沉落、黑雲滿

布的時日,人們也能得著溫暖光明了。我微笑對世界說。



  升騰的火舌直上雲霄,宙斯必然也望見了吧,可我沒有太多時間驚怕慌失,

我急忙告訴人們如何保持火種,善用火的威力也提防它可畏可怖的毀滅性。一切

都妥當了,我靜靜佇立等待所有可能的懲罰。



  我不知道這樣的懲罰得持續多久(我終於承認這的確是個懲罰了),甚至不明

白自己犯了何種過錯。



  數萬年前,眾神之父宙斯命我日夜看守盜火者普羅米修斯,我所得到的獎賞

是永遠享用不盡的新鮮肝臟───何等的榮寵啊!自此在同族中我當是不凡的

了,能為全知全能者宙斯之僕役,必然是因著內裡具有某種別於同類的聖潔品性

吧!



  於是我夜以繼日不眠不休地盤旋守候,宙斯賜予我永生、堅強的翅膀以及無

盡的體力,每當新的肝臟在普羅米修斯體內長成,我便風馳電掣俯衝而至,撕開

他的腹腔以鉤型長喙挑出兀自燙熱的肝,任嘶喊與哀嚎回響在漠漠荒原上。



  最初數千年間,原本空曠死寂的史基提亞荒原鎮日飄浮著普羅米修斯的哀淒

呻吟,他以怨恨憤懣的聲音控訴,請求天空、大地、風和河川為他的悲慘命運見

證,在長久不得回應後,他漸漸沉默,只有當我撕裂他的腹腔時才迸出淒厲的哭

嚎。



  然而我覺得累了。



  永生的獲賜著實使我雀躍了數千年,可我日漸疲憊了,我渴望和其他平庸的

夥伴一般,過著一隻鷲鷹當過的尋常歲月,而非無休止地盤旋於寒風苦雨的高加

索;我期待歇息,可我永遠會有充沛的體力與堅強的雙翼繼續盤旋,再混亂的氣

流與無盡的饑餓都無法阻止我的飛行;我想飛離這空曠的荒原,可我對替代永生

而來的萬劫不復感到無以復加的畏懼。



  我覺得迷惑,不知道自己之於普羅米修斯當是個殘酷的懲戒者,抑或不過是

個無辜的被懲者。



  無疑地普羅米修斯是個盜火者,然而我的罪名呢?



  身為囚徒,普羅米修斯儘可對天地控訴不平,儘可哀嚎自憐,這些言行發自

一個永無赦免之日的囚徒,全然合宜且不令人有絲毫詫訝,然而懲戒者如我卻不

比普羅米修斯自由,經年累月的守候飛翔早使我倦累,可我不得有一絲怨怒──

─一隻受神寵渥的不死鷲鷹怎能有不平之鳴呢?我只當為自己不凡的際遇深深

感涕。



  對普羅米修斯的憎恨如蛇般啃噬我,他的愚昧行為使我不再擁有鷲鷹當有的

生命與呼吸,只能在天空與荒原構築成的鐵灰牢籠中,日復一日地看守他也看守

自己,所謂的永生意味著囚刑的無限延長,永不消褪的饑餓感迫使我不得不吞食

他那早已無味的肝。



  於是對普羅米修斯的報復成為生活中(如果還有所謂生活的話)唯一的樂趣,

我不再迅捷地進餐,我以尖銳如刃的爪緩緩撕割他的腹腔,啄食體內滴血的肝臟

───即使他早已在極端痛楚中昏死而不曾知覺。



  這樣的樂趣並未持續太久,放棄控訴的普羅米修斯以沉默抵抗畏懼,他的目

光日漸呆滯漶漫,他的雙唇牢牢閉鎖,我當他是死了(一如我已死去),從一個死

人身上能得著甚麼樂趣?他那味同嚼蠟的肝麼?



  我只想要好好睡上一覺,打個盹也是好的,說不定我能夢見摯愛的夥伴,記

起平凡鷲鷹所過的日常生活。







  你聽見了嗎?

  你聽見我的歌唱了嗎?





  普羅米修斯開始歌唱。



  他的歌聲溫厚悠遠自高加索迴盪而出,如輕風一般,撫過史基提亞荒原的每

一塊岩石;他的目光凝看遠方,專注真誠略帶憂愁。我想到他將火種帶回地上的

神情約莫便是如如此。



  我不知道普羅米修斯如何又活了過來,他不再憤懣不平了嗎?他的歌聲寬廣

寧人,我感到平和。



  同我一道歌唱吧!並用你銳利的目光為我守望遠方。我們將彼此需要且互相

豢養以真心誠意。



  為甚麼不呢?我幾乎忘了自己也能歌唱,以我的鳴聲以我的翅膀。歌唱並不

妨礙飛翔,我儘可隨著歌聲的起落而有翻覆的翔姿。



  我的眼亦成為你的眼,穿山過海以守護那地上的人們,你將會感知他們如何

生活如何親愛如何歡欣放歌。



  那麼我們唱歌吧!驟雨將洗滌我們因負載沙塵因血凝乾而顯醜穢的身軀,我

們將清潔勇敢一如新生。



  你的目光在風雨中仍清澈明亮,我彷彿在其中看見了自己俯臨而下的身影。



  你的擊翅聲在雨中在歌裡愈來愈近。



  你的歌聲更清越了。



  我們的身軀此刻美好潔淨,這天這地這風這河川都將見證我們對世界的奉獻





  終於,我來到你面前。



  終於,我們成為一體。









ps這是收錄在柯嘉智的《告別火星》裡的文章。高中時期便讀過,相當震撼,當初這篇得的是梁實秋文學獎的首獎。我很喜歡柯嘉智的散文,有許多哲思不可思議的光芒閃動。讀來總是令人心頭一凜:啊,原來是這樣的啊,那些事物的真實樣貌與核心。



然後感到一陣莫名的安心。












2006年8月1日 星期二

黃錦樹〈在自己的樹下〉



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從死去的土地裡培育出丁香,把記憶和欲望混合在一起,用春雨攪動遲緩的根蒂--艾略特(T.S.Eliot),〈荒原〉









我的朋友已經燒成灰了,塵歸塵,土歸土。



在這春夏之際,今年的四月比往年多雨。就像此刻,雨在外頭下著,時大時小,鐵皮屋頂不歇的細細碎碎。大概是接受到訊號,屋前屋後去年前年栽種的曼陀羅這幾天都盛開了。三棵重點培育的粉紅曼陀羅植株還小,每棵或三四朵、五六朵;但白色的就壯觀多了,小棵的(人高,三四個分枝)一棵二、三十朵,中的超過五十朵,最大的兩棵可能超出兩百朵,潔白長逾指掌的大喇叭沿枝梢溢出,沾了雨水令枝枒沉沉下墜,春華滿枝如累累碩果。繁花盛開,如少女的婚紗。花並非一日開謝,每朵花都有幾天的壽命。入夜綻放,白日收歛,有時會把遲歸的蜜蜂困在裡頭。但它似乎是蝸牛最愛的食物,從芽、葉到花、莖,全不放過。一下雨,到處都是非洲大蝸牛,昨天一棵苦心栽培的粉紅曼陀羅莖被狠狠啃了個大洞,木質部都裸露了。因此我屠殺了數十隻活得太久的,大,多肉且殼厚。泰半吃飽了躲在牆縫裡拉屎,石疊的牆,正是蝸牛最好的藏身處。有的還邊啃食花瓣邊交配,同時排出一圈圈草綠色的蝸牛屎。



也順道為被遮蔽至奄奄一息的幾棵台灣百合移了個有陽光的位子,明年春天應會健康的花枝,養個幾年,也應有一定的規模。



那天北上參加朋友的告別式,靈堂擺滿香水百合,同事朋友舊同學送的花籃也多是素白清麗的香水百合(綴以白菊黃菊),一樣是繁花盛開。陰天,淡淡的哀傷,白色的「痛失英才」輓聯,亡者的遺照精神奕奕,微有笑意。原以為是大學時代的舊照,家屬說是近照,容貌竟然沒什麼改變。沒有絲毫歲月的風霜。儀式簡單而肅穆,多係他昔日工作的同事,依序行禮如儀,上香,獻花、獻果、行三鞠躬禮。家屬答謝。禮成奏樂。



大學時代的老同學來了十多位,大多畢業以後就沒再聯繫,有的見了面好半天想不起名字。大部分都老了好多,中年的倦容刻在臉上,不復往昔有青春的光彩。公祭結束起殯前,朋友的母親含淚向訪客一一握手致意,說她不能送他,要先走了。依華人禮俗,白髮人送黑髮人,只能點到為止。在靈車駛往火葬場後,我也離開了。骨灰將安放於三芝榕園。



我們早一天閤家(夫妻倆偕兩個孩子)北上,為的是到他家去向他年邁的父母致個意。妻惦著昔年他母親的那一餐豐盛的招待,在我們經濟拮据的大學時代。幸虧是個晴天。很少閤家出門,帶著孩子總嫌麻煩,因此小孩很興奮,郊遊的心情。反覆叮囑到了人家家裡不能一副很開心的樣子,更不能吵鬧。



好燥熱的午後,坐計程車到三重,依地址找到他家巷口,在一家賣水晶的店裡頗耽擱了一陣子,讓小孩挑些石頭,有個寄託。十六、七年來未曾踏步,隔著街仔細瞻望,他家所在的社區老舊破落如貧民窟,令人怵目驚心。



順利找到他家,門沒鎖,陳伯父來迎,容貌沒多大改變,有點白髮,有點駝背。我們先到後頭向陳伯母問好,伊染了一頭褐髮,果然全不記得我們是誰了,包括那年到他家吃飯的事。果然有個弟弟,長得很高很瘦,他說記得有那麼回事,哥哥帶僑生回家吃飯。



對門另一棟公寓,是原來他的住處,十多年前陳伯母買了下來。設了靈堂,焦點是那張含笑的照片。我們洗手,各點了根香。我們網路訂購的花籃已凋萎得很難看,以很醜的字題著愚蠢的「駕鶴西歸」,令人尷尬。公寓格局不大,兩面牆整齊地擺滿了書,靠窗的矮牆是一套套日本漫畫。參觀了他的書房,書堆得更多,但收拾得很整齊。大多是藝術門類和設計類的書,甚至有一大套日文書。若干英文書。大概他的日文有學起來。陳伯父說,「他大概還可以說上幾句。」說他的財產就是那些書,有的一套一、兩萬塊。「人死了好多天還有一包書寄來。」陳伯母補充。



細說這些年來,他的工作種種,他的忙碌。那時我們全沒聯繫了,全然陌生的存在。一回到家電話便馬上追來,沒得休息。半年來食不下嚥,吞兩口就打嗝。那天晚上找不到人,陳伯父不敢睡覺,打了一晚的電話,他的手機有開機沒接。猜想他也許去做體檢,醫院不能接聽手機。甚至打去台大醫院查詢,有個同名字的,但身分資料不符。凌晨就接到警察的通知。



回想那年他當兵,每個週末一家人到台中看他,帶他到車站旁的小旅店好好洗個澡,吃一餐。入伍前夕聚餐上腳不慎被女招待高跟鞋踩著受傷(夫妻倆一說是腳根,一說是腳趾),入伍後運動困難被連長惡意理解為故意自殘以逃避訓練,經常被整。



被罰洗豬圈……一臉心疼,天下父母心。和我們自己與父母間的關係比起來,相差不可以道里計。



陳伯父說他三年前63歲時退休,原以為一切可以交付給他,「養兒防老。沒想到……白髮人送黑髮人。也不為我們想想。(哽咽)」顯然這兩位老人家的晚年毀了。投注了太多的希望和心力,眼見是一場空。餘下的日子,勢必得咀嚼兒子壯年自殺留下的傷痛和陰影,再也無法挽回無法補償。為了一個不愛他的人,傷了世間最愛他的兩個人。如果說儒家的古訓「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到了現代已不合時宜的話,是否可以更改為「父母在,不自殺」的訓令呢?再撐個五年八年,盡了人子之責再說。如果還是過不去,再結束也不遲,以免帶走得太多。雖然人遲早總要死的,但好歹可以做點損害管理。



於是後來我向那些容易鬧自殺的學生建議,如果生命的此刻有什麼重大的傷痛過不去或陷入困境,「調動未來以拯救現在」。讓個體的自我同一性暫時解離。告訴自己,「這一切總會成為過去」,沒什麼大不了的。不要連同「未來的我」也殺掉。如同利用敘事的魔術,把現在變成過去——暫時調動「未來的我」來主持大局,凍結「現在的我」的主權。有用嗎?我想多少會有用,畢竟那樣的時間還是保持流動的,活水總比死水好。況且世事難料,留點餘地給時間自身,一旦機運轉變,說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往年我都建議他們學一門藝術,或一門手藝。當生命出問題時,讓大腦暫時不思不想,手腳去忙就好。對我自己來說,這兩個方法都是有用的。沒有人總是過好日子,無憂無愁,或總是有貴人相助。



但總不免覺得遺憾,為什麼竟然那麼多年沒聯繫。「都怪你自己孤僻,不愛跟人聯絡。」妻抱怨說。「應該邀他來南投住住,放鬆一下。」但畢竟都太晚了。借用大江健三郎〈沒有無法挽回的事〉裡談到自殺的亡友的心情,「在他活著的時候,如果能來和我談談要自殺的心情,讓我理解的話,我想自己應該會盡全力阻止他的……」但這其實是廢話。能說出來就不是真的想死,只是有想死的並不十分堅定的念頭。一旦決心付諸行動,「談談」往往在他個體生命時間終結之後,以遺書的方式。雖然遺書體往往用現在進行式,「當你們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以活在語言裡的「符號的我」發聲。



況且我們疏遠多年已沒有當年那個交情,事後的任何想法都難免是自欺欺人。活著就還有機會,也許就一直因為彼此都還活在世間,沒有特別去想什麼。也許就因為這樣的想法——有緣還會再見,順其自然吧。但也許自然本身比什麼都殘酷。緣盡矣。



「沒想到第一個會是他。」妻說。一般都是聽說誰誰誰走了,那種沒有交情的,不會有人通知不會收到訃聞,聽到時已事過境遷。因為沒有交情,其實也沒什麼感覺或感想。一如他們活著時,你從來不會想到他們。反過來大概也一樣。陌生的平行線。



去年還是前年,有一陣子突然很想念一位朋友,也是大學同班同學。個性開朗,體節僵硬,做起體操像機器人。我是轉系生,他從外校轉來。畢業那年相約到甫成立的中正大學中文所考試。我們早一天下去,他是當地人,說學校離他家不遠。熱情地說可在他家住一晚,次日一早再騎車過去。那天到嘉義已深夜,他攔了計程車,在山路裡奔行許久,一直到司機不敢再往前走了,放我們在一處有公共電話的地方下車,他打電話叫親人來接。好一陣子折騰到他家,暗暗的,水很冰,他說是他父親以竹筒從山上接來的山泉水。有一個姐夫當警察,他的父親打赤膊,上半身黧黑的肌肉賁張,巨人般壯碩、寡言。好像有一些喧笑聲,朋友笑說聽說家裡來了個老外,很多親戚朋友都想來看呢。



次日一早,他指著對面一座雲霧蒸騰的山,說那是阿里山,「阿里山就在我家對面。」他自豪地說。想看山,拿把椅子坐在門前即可。然後他騎機車載著我,在濃霧裡一路下坡。層層疊疊隆起的山坡地,都是龍眼荔枝園。他一一指著,大部分不是他家的,就是堂表親族的,原來他家是大地主。許多農人早早上工了,他高舉的右手簡直放不下來,因為沿路都是親戚,招呼打不完。



那年我沒考上他考上,後來也不知道他落腳何處。所以我是託情一位離職到中正的舊同事到中正中文系辦去翻出他當年的准考證,查出他老家地址。



寫了封信過去,敘當年赴考借宿事,問候他及家人,歡迎他有空來坐坐。他回了封電郵,附上與妻子小孩的全家福,談到他猶常向學生提起大學時下象棋被我連殺十盤的事。此後不再有回覆。我和妻苦笑。也許我懷念的只是他的舊家,和我現在住的地方類似。依經驗法則,多年未聯絡的朋友突然聯繫泰半不是什麼好事,不是借錢、賣保險,就是直銷。否則各忙各的,誰會突然那麼多愁善感,念舊?確實,稍後不久突然有一位朋友來電,支支吾吾要借錢,五萬元應急。說了個什麼朋友車禍之類莫名其妙的藉口。不算是熟朋友,十多年沒見面了。



此君矮小,自幼父母雙亡,由姑姑帶大。一隻手有多根手指截肢,大概是幼年時發生過什麼不幸的事,常常一臉自卑的模樣。十多年前他還在念師專,是我哥哥出身嘉義的前女友身旁的小跟班,兩人自幼熟識。他似乎也對我妹妹頗感興趣,有意無意地獻殷勤。他畢業後到山上小學教書,多年前最後一次看他到時他正和一位長相頗清秀的女孩交往,後來聽說他結了婚,有了孩子。怎麼會找到我?判斷一定是走投無路了。念著那一點舊情,雖心知有異,還是如所請。但錢一匯過去,就像「潑出去的水」了。還錢的日期一延再延,從「年終獎金一下來馬上還」到接了電話假裝是別人,到不接電話。妻查到他上班的山上小學,他已當上主任,住校,平日值班,負責接電話。但各家銀行都在找他,要錢。朋友同事都借遍了,包括我哥的前女友。從周邊人的說法加上從他口中說的,大概拼湊出一個故事:認為自己賺得不如在銀行上班的妻子多,借貸數百萬玩股票,以為可以大撈一筆,不料被套牢。於是妻子帶走小孩,要求離婚,他每月到處借錢都還不了利息。他說他憂鬱症,幾乎失去了一切。我們幫他算一算,吃住都是學校的,薪水免稅,加上太太的收入,賺得比我多得多。他至少比我小兩歲,原本幸福快樂。但一個錯誤的判斷,人生提早走到盡頭。後來聽說他離職了,再也沒有人有他的消息。是到火車站公園去當流浪漢?還是人間蒸發了?誰也不知道。



哀樂中年大概也只能這樣。此後二、三十年,大概不免有更多的告別式要參加,正常狀況下,先是長輩,依次到同輩。每一個他人的死亡都是一次提醒。人是會死的,不要沒有準備。如果僥倖活得老一點,甚至會面臨「訪舊半為鬼」的悽涼窘境。或不幸活太老,拖著一身病苟延殘喘,飽嘗「久病無孝子」的炎涼,則近乎古人所說的「壽則多辱」了。自我了斷應該也是自主權之一,只是該審慎地運用。



大江健三郎提到他母親告訴他一個日本四國鄉下的信仰:……在這山谷間的每個人,都有一棵「自己的樹」,生長在森林的高處。人的靈魂從這棵「自己的樹」的底部——也就是根處——降落到這山谷間,進入人的身體裡。死的時候只有身體會消失,靈魂則是會回到樹的所在去……。(摘自《孩子為什麼要上學》。)聰明而善良的人創造出來的美好信仰,安慰所有的必死者,是人類還保有大片森林的時代的信仰。



以當今生態破壞之嚴重的程度,樹的數量早已遠不如人,即使它屬實,一棵可以讓靈魂依託的「自己的樹」也嫌奢侈。這是個沒有「自己的樹」可以回歸的時代。假使真有其樹,對原本就是痛苦的靈魂有效嗎?回歸會得到安撫嗎?也令人懷疑。



我們不信鬼神,也不信人死後靈魂還會存在。如果亡友有靈魂,但願他找到一棵強悍一點的「自己的樹」——榕樹其實也不壞,韌性夠,憑著走根,可以把自己延伸為一片森林。



但我和妻早就設想好一個簡樸的方案。哪天死了,就燒成灰,當做肥料撒在自己種的樹下(規畫買一小塊地,小屋前種一兩棵樟樹),立碑不立碑均可,不必墳墓,其他儀式亦皆免除。節省一點,一了百了。



最後複誦亡友遺言引的《舊約‧傳道書》的幾句話(文字略有調整)以為永別:



凡事都有定期:

生有時,死有時;

栽種有時,拔除有時;

哭有時,笑有時;

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

尋找有時,失落有時;

撕裂有時,縫補有時;

靜默有時,言語有時;

喜愛有時,恨惡有時;

埋葬有時,告別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