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30日 星期三

貓步


十月的第一日。我告別了貧民區的住宅,搬進較好區域的新房。聽說前房東是一對英國老夫婦,為了生意而搬遷,於是留下這幢房子。房子狀況良好,應有盡有,有美好的家具,以及稍嫌奢侈的車庫、前院、廚房、後院、涼亭與魚池。涼亭裡一張綠色藤編椅,哪裡來的一隻白貓總是挑晴日棲息其上,悠閒度日。

那就不論另一隻黑貓,像煞Edgar Allen Poe小說裡描述,四肢戴上白手套般絨毛,胸前亦一塊V領般白毛,一對貓眼若定睛看,總令人心生畏懼。牠總在後院魚池畔石塊上傲然倨立,看池底錦鯉來去,好脾氣地祇是一股腦好奇,並不出手傷害斑斕的水中生物。牠亦生性神秘,總是安靜來,安靜去,顯然較白貓怕生許多。即便貪圖我們倒出少量的貓餅乾,但總是對我們動作與聲響感到過度驚惶。

黑貓白貓不抓老鼠(而恐怕亦無老鼠可抓),但都是好貓;從不一起出現,像是約定好似的,各自來去。有時白貓待得久了,黑貓或也數日不見;有時黑貓看魚看癡了,白貓也不曾出現攪局。

那樣界定好的是種默契,但無法界定好的是季節。這次剛回英國,身體倒也迅速習慣。當然,屋子較先前溫暖許多也是主因,但主要是氣候還有種夏日剛結束的、殘餘的溫柔。但上週冷了一次,今日又冷了一回,於是也就明確有了秋日的氣息。雖說如此,一短一長的上衣搭配穿著也還算濟事。沒去學校圖書館學習的時候,我習慣盤腿坐在餐桌旁打字寫東西看書,若遇日光當好,百葉窗外還有亮晃晃風景。穿越客廳與舒適的藍布老沙發,整扇的落地窗,我的室友喜歡躺在沙發上讀paper。都是博士生,瞭解個人讀書各有癖好,習慣後也多是靜默各自盤據一角做自己的事兒。

像兩隻貓。

收到日本朋友的來信,報告暑假台灣行之後的生活,三兩句話就帶過了。rt在巴黎的忙亂日子,也壓縮成一張明信片的距離。我在靠窗的書桌打著網誌,總以為日子過得全了,記得的可以很多,但能說的大概也就是這樣一張A4紙的大小,補充我記憶的縫隙。網誌也許記錄了,我許久之後會忘記的人生歷程。

我躺在房間的雙人床上,總在思索,這是最後一年了吧,我在這座島嶼上的生活。將會記得什麼,會忘記什麼,我全然沒有把握。

也許能做的,就祇是像隻貓般,靠著柔軟的肉墊,不著痕跡地走過一遭。

繼續踩著我,無聲的貓步。






2009年9月19日 星期六

天涯


再過一個小時,我將前往高雄小港機場,搭機離開台灣,重返溫帶島嶼。

不知道為什麼變得異常感傷。也許我一直都是感傷的吧。祇是三個月的夏日假期陪在家人身旁,得以享受隻身在英國孤軍奮戰時,所缺乏的家人關愛,覺得像是很捨不得醒來的一場夢。

最後一年的學業,咬著牙都要撐下去的吧。我告訴自己。心理建設做過好幾回,但都祇是徒然。想到家人對我的無私付出,想到父母逐漸花白的髮絲跟鬢角,想到妹妹單薄的身影,又要離開打拼的情緒,說幾回都像是說不完。

越離開越遠。是這樣說的嗎?天涯海角。在不存在的經緯度上,畫虛線一般的航程。高空幾公尺,里程幾公里,路經何方,坐在機艙裡總是失去真實感。日光幾乎都看不見,雲層遮得厚重,比什麼都更像是急於掩蓋旅途的寂寞。

曾經想過寫一篇小說,寫一篇機艙裡的相遇,旅程結束便結束了的愛戀;但終究沒寫成。對我而言,機艙像是交換的密閉空間。搭上飛機跟下飛機,其實只是載具的巨大遷徙,乘客並未移動;但上下飛機所處的空間,已是天差地遠。上了飛機,思緒很難處於那個被置於高空中的三度空間。定時補給的食物是唯一令旅客確切感知真實存在的物質。那樣的空間,幾乎就像是真空一般的;一切都像定量發送的空調一般,乾燥沒有情緒。

候機的等待總令人感覺割心刺骨。總要強忍著什麼告別,但又要裝作不在乎。我會打電話給朋友閒聊什麼都好,就是不說離別,裝作一切都將沒什麼不同。雖然心中都明確知道,這一去又是好久之後才見得到了。

查著機位把喜歡的位置選好。把行李做最後一次檢查。下一次回到亞熱帶,又會是一年。

請等我回來。

Just don’t forget to remember me.






2009年9月13日 星期日

尋見


又要返回溫帶島國前的一週,我與幾個許久不見的朋友見面。

一個朋友從紐約回來後,在廣告公司上班。她的眼神依舊明亮,與我高中初識她時相仿;但不熟悉的是疲憊,一種說不上來的倦怠。她與我相識竟也超過十年。另一個朋友,算是高中合唱團的學弟。嚴格說來,一開始是我妹的朋友,但如今反而跟我比較要好。上一次見他,他眼神困頓;這年餘以來,在加州生活著,開始了新生活,眼神倒是清澈明亮許多。過去煩惱的事似乎被新的異國生活掩蓋,有種新的期待。

他說:你看起來不像是快參拾歲的博士生。
她說:你看起來比過去開心而有自信。

咖啡館裡人很多,滿架子書,我們在長桌的角落坐下。咖啡與蛋糕,苦澀與甜味交錯,她開始講述現實生活、夢想,以及缺乏的信心。我答應著,而腦子裡都是高中下課時,我們交換上課時寫的紙條;或是夜輔下課後,我們一起騎腳踏車回家。那時我們高中,對未來的熱情跟身軀還一樣炙熱,還沒看見自己的侷限。

但當時我們做著夢。

後來rt去了巴黎,而她去了紐約。那些年我被現實困著。台灣有未竟的學業,未服的兵役。我有夢,但我不敢想。他們各自在異國他鄉,構築自己的生活脈絡與網路。那廂地鐵來去,他們憂慮趕不上的課程或赴不及的約會;這廂我在潮濕的台北盆地,憂心我的夢想總是短人一截。

我那時,對自己並沒有那麼多自信啊。

於是如今,我們在咖啡館交換的,其實不只是陪伴。我親愛的朋友,我們各自經歷過的,早已為我們佐證自己的能力,如此,我們又何需對自己猜忌懷疑?我們猶豫的,我們遲疑的,為我們畫了多少界線?為什麼我們不往前,在不用因梭哈而可能全盤皆輸的情況下,為自己冒些風險?

別擔憂啊,我的朋友。就像我們高中都愛的Julie Andrews,在Sound of Music裡,提著行李箱跑跑唱唱:I have confidence in sunshine / I have confidence in rain / I have confidence that spring will come again / beside which, you see I have confidence in me。

所以別再為此憂思。我們都在的,陪伴也在。如果這些年,經緯度與時間都沒有把我們的友誼切割開來,我們就會堅定的像是經上所言,「你若尋求,就必得見」。

如此的簡單恆定。






2009年9月2日 星期三

零公里


終於換了個較為簡便的地址。

因為種種行政資源分配與整併,我家的地址終於換了,由長變短。我過去曾為了此等複雜的地址要怎樣寫成英文而相當苦惱,而如今卻簡便得令人吃驚。好似胖子瘦下來後,與人錯身而過還總是會下意識閃身,那樣意會過來後有些尷尬無奈的苦笑。

好友寄來的明信片,祝賀著「喬遷祥吉」,並且講述他竟然對於另一座城市變得熟悉。可不是?我們生活過的地方,其實都在我們腦海裡烙下印記。台南。埔里。中壢。考文垂。倫敦。部分的巴黎。除了家鄉,都是他方。

我總是記得那張照片,零公里。三個十元、我從小吃到大的紅豆餅,以及五十嵐大杯紅茶半糖少冰,我們捱著在研究小間看完西班牙喜劇電影。我們大笑,建築圖與論文可以暫且擱在一旁,記得裡面的台詞,覆誦,抄寫。然後哪個夏天,我們一同搭上平快車,一路搖呀搖搖到後壁鄉,去處理一件公事。但我們以一種閒散的態度,像是要野餐,還買了蘋果日報,只為了在車上評論影劇版上的新聞,以及玩那些製作不這麼精良的小遊戲。偶然,我們在路旁看到那座路標,某條公路的起點,零公里。日光炙烈的下午,這標誌,竟與我們剛看過的那部喜劇同名。笑鬧之餘,隨手拍下。

一刻,什麼都凝結了。

那像是我使用的另個程式,可以留下輕薄短小的言論,或者無關一切、沒有組織的想法。那以「時間軸線」作為整體頁面的設計概念,總是令我感到安心,原來這世界上,有人跟我一樣在乎時間,在乎某種時刻的當口兒與即時性。

許久之後,我會看著這張照片,提醒著自己,一切都要從零公里開始。

而那竟然成為一則隱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