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28日 星期日

我讀朱天心《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


朱天心的新作篇幅不長,(甚至)也算不上她小說寫作成就結果上最好的一部。不過在這部作品裡,倒看得見朱歷經父喪之後,終於重新調校好敘事的語調,也許像無名魚被命名了,或被發射上外太空的人造衛星,終於有意志、有重力地回到地面來了。(相較於之前在《印刻文學雜誌》發表的篇章〈南都一望〉比起來,讀起來舒服多了。)

在這部小說中,朱天心不再像過去一樣炫技炫學,倒也算得上反璞歸真。過去曾偽託日本觀光客身份重新拜訪(revisit)自己所居城都的漫遊者,這次漫遊重探的則是已經逝去的時空。丈夫年少之時的日記,少年維特的煩惱,愛慕的、耳語呢喃的對象,是自己現在這個已屆中年的身體。初夏荷花盛開之美已經過去了。如同聖經裡羅得之妻化身鹽柱的比喻,不忍而回首的當下便是已經確定了「失去」,把抽象的情感具體化的過程。作為貫穿本書主軸的「失去」(或幾乎是她所有作品主軸),其實除了提了好幾次被替換的丈夫、兒女之外,更重要的是,敘事者「你」早意識到,失去的、被替換的,自己其實也有份。

雖然以一本年少日記作為啟發點,但除了〈日記〉這個章節之外,日記並非小說架構的主體。在那些不斷重寫、召喚時間與事件重新來過的、「回到未來」式修改人生的過程中,作者借用不斷衍生的離題技巧,把中年夫妻的哀愁羅曼史寫得淋漓盡致,更把中年婦女的情慾/愛欲攤在陽光下檢視。敘事上不停被打斷又重新銜接的不連續性(discontinuity),以及隱約的(對他人以及自己的)嘲諷(sarcasm),倒讓人想起Laurence Sterne的《Tristram Shandy》。藉由一段中年夫婦的異國旅行,再度把自己假託為他人(我→你),藉由時空的調度(本國→他國),把熟悉的慣性打破(夫妻→偷情),期望到達〈彼岸世界〉。但彼岸是哪裡呢?

如同王家衛的《2046》一般,這本小說試圖重探最好的時光,到達不了的初夏荷花盛開時與2046,其實就是彼岸,而敘事者終究得「留下我的歌曲,呼喊你帶我過渡」。小說最終的「你,自由了?」實乃大哉問,因為放在最終章〈彼岸世界〉裡,作者寫的是慶典過後的日常風景。在一切如煙花四射絢爛到達頂點後,重歸日常性,實則是重新與現實妥協、回到基準點的作為。也因此,彼岸永遠到達不了了,因為即便如小說家如此善於調度時空,也無法真正地逆轉時間。呼喊著的渡船,還不曉得來不來。但渡船來不來也不重要了。能否到達彼岸也不重要了。因為在這樣發了狂的想像世界中,敘事者已經操演過一次抵禦時間的「旅世」功法,終於可以「不再跟時間遊戲」。

也因此,悼亡完結,傷逝結束,不復得的家國(《古都》)、不復得的至親(《漫遊者》)都寫完之後,小說家以《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召喚不復得的青春愛情(並開出青春早已結束的死亡證明)。寫畢自己的《追憶逝水年華》,中年情書亦已寫竟,小說家的下一步,要帶我們到哪去呢?





p.s. 本書最後讓駱以軍寫的〈第二次〉真是胡亂枝蔓。說是讀後心得也說不上,說是評論或跋又顯得極為奇怪,力道不足,語言失準,而且篇幅之長則更顯得雜亂無章。駱老,如果每個人都要知天命,可不可以請你好好地寫小說就好?你寫小說這麼迷人,但這種評論的事兒,你就交給別人吧。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你的評論(我甚至不確定它們稱不稱得上評論)顯得勉強並且不自在。真的,駱老,也許這樣聽來有點無禮,但真的,別勉強自己,也別勉強讀者吧。





(週四去了一趟牛津做研究,順道約了住在倫敦、嚷了很久想去牛津逛逛的友人SC同往。友人剛從台灣回來,帶來他母親產製的圍巾一條,以及朱天心的新書供我一睹為快。特此感謝。)





2010年2月19日 星期五

掃除


留學生的除夕團圓飯,照例不在台灣吃。家人遠隔重洋之外,只能用電話草草問好拜年。我在廚房裡忙進忙出,海外的團圓飯,依舊只能跟朋友吃。從一月底就開始計畫的菜單,因著時令不同,菜色調整了幾次,最後決定端上烤全雞與青花魚,搭配一些小的配菜,最後調一杯冰鎮橙檸汁喚醒舌上蓓蕾。於是也算功德圓滿,賓主盡歡。

除夕前一夜,我與室友動念刷洗廚房。紮實把廚房打掃過一次,廚房因而看來更加清爽。年後,電腦不知為何被偽防毒程式綁架,行了一些錯誤的刪除與更新行動後,開始連續當機。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試圖拯救電腦。幸好,重要資料都還保存著,但卻不小心,忘了備份「我的最愛」與書籤。

這是自從買電腦以來第四次重灌。兩次是在大學,一次在碩班,一次則在博班。每一次重灌,都因著各種不同的原因,總會忘了備份若干檔案。有些是照片;有些是信件;有些是好不容易聯絡上的人,卻又不小心失去聯絡;有些是蒐集了好久的音樂備份檔案;有些是年代久遠的寫作稿。在複雜的重灌程序中,想起時都已來不及了。

不過也好,該失去的就都失去吧。該放下的都放下吧。

整理過的電腦運行速度更快,像是釐清後的腦子,變得清爽宜人。桌面上不必要的東西都蒐羅在新的資料夾了。舊的資料夾裡,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都刪了吧。在這個階段,掃除開始變得容易,反正還記得的就還記得吧,反正會忘的可能也不再重要了,何妨還在意呢?

只是再怎樣灑脫,都還是像是不期然在街上遇見舊情人,心跳偶爾依舊會錯失一拍,還是,得忍住一絲疼。






2010年2月11日 星期四

恆星


Alexander McQueen。

他們說你死了。在倫敦中央地帶,你的公寓裡,他們說,你可能是自殺的。

好快啊,這些年,陸續送走了這些人們。一個個走得比誰早,簡直像比賽似的。誰下了賭注嗎?誰說好了這盤棋下完就要起身走了嗎?寫不完的R.I.P.,寫不完的悼念,寫不完的驚嘆號。

內耗。我輩有才者,皆是內耗世代的產物。都是自己的恆星。都是這樣燃燒自己的小宇宙,放射出一瞬之光,然後等著被照亮的夜空,又慢慢歸復平淡。

多年之後,也許我們會發現,我們在短暫的有生之年,眼看著星起,目送了星滅,那短暫的人生裡,送走多少個,天才。

直到他們毀滅時,我們才能用肉眼辨識,曾經闇黑的夜空,在哪裡被點亮的星星,原來是不可數算的光年外,又一顆恆星,邁向死亡與塌陷的壞毀之途。

R.I.P, Alexander McQueen.






2010年2月4日 星期四

A&E


親愛的rt,

陰鬱的星期四,依舊強打起精神出門。出門前收到你的來信與小包裹,沒在一疊彩豔豔廣告紙中,但我依舊一眼便認出,嘴角帶著笑意拾起,知道是你毫不吝嗇的關懷與鼓勵。忘卻趕不上公車的急迫,我迫不及待拆開。老實說,又哪有比拆開你信件更緊急的事呢?

在玄關穿好鞋,我從容地走向公車站。我同你說過嗎?看了美國偶像這麼多年,最喜歡的冠軍還是第三屆的Fantasia,最喜歡的專輯歌曲依舊是第六屆亞軍Blake Lewis首張專輯裡的End of the World / 1000 Miles / I Got U,三首連播。我喜歡這三首歌帶出來的,總有種沿著美國州際公路筆直順暢地開著跑車的感覺。或者我祇是迷戀,那類愜意舒適的,公路之旅。

這一個月,我給了自己好多練習。在你的新電腦抵達前,在我們的徹夜長談前,我給予自己很多次練習。因為那樣的劇烈的沮喪,以及無人可以訴說的狀況下,我剛強地戴上面具,偽裝一切安好地過日;但我裡頭已經全都破碎了。好幾次我讀著《挪威的森林》,想著如果就這樣一步一步踏向無人知曉的針葉林深處,那就把這個世界徹底放棄吧。但總在那個當口兒,有些新的希望被燃起,有些舊的願望還不甘心,有些人有些事還掛心不下。於是又轉身,一步步拖著自己累長的影子,走出來了。

你曉得嗎?在我習慣搭乘往學校的12路公車上,有一則英國衛生局的廣告,向民眾宣導,建議一般民眾,唯獨在有生命立即危險時才前往A&E,若是症狀輕微的疾病,請前往位於市中心的看診室治療。我總看著那則廣告出神,並思考若是心理頭壞毀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到底算不算得上有立即性的生命危險呢?

而今天星期四,也許因為天氣實在過度陰鬱,公車上人不多,整輛車也靜悄悄的。乘客都露出那樣一張空白的臉,多數都戴著耳機,各自數算自己的心事,與節拍。我坐著,努力調節自己的呼吸。經過過去一個月以來無數次的練習,我更加熟悉「自己」這個容器。常常,我在中午做完適量的早午餐後,搭配直爽無害的電視節目笑鬧一番,然後戴上圍巾,然後穿上大衣,然後獨自走向公車站。即便天冷,即便下雨,我都這樣走著,我必須給予自己鍛鍊,天天鍛鍊,直到我就算懷持著巨大的悲傷,依舊能面不改色,行走綱常人世,也算度化自己。

或者應當說,那短短的旅程,其實是我給予自己的療癒時刻。我安靜地走,偶爾哼著跟著唱幾句荒謬、幾句卻直指人心般的歌詞。因為天冷,眼眶總是濕潤,眼球也總是紅,那樣看起來與哭過無異,所以我也就好放心,跟著掉幾滴眼淚。然後我會在燈號轉換時,停下腳步,偶爾揩一揩眼角盤旋的淚,穿過草原,穿過停車場,然後來到公車站牌,然後等著不按時刻表出現的公車。

然後等著,how do you mend a broken heart,how do you stop the rain from falling down?

或者偶爾偶爾,偶爾像今天,我得到你的來信。我看著熟悉的字跡,這字跡陪伴了,並照亮了我青少年時代一路以來的困惑與黑暗。然後是巧克力。然後是一些物質上的小東西。我會知道,這畢竟是我自己的人生,如你所說,我不是誰的父親,也不是誰的母親,我是我,而我在每一次的練習中僭越的界線,只是為了更確定「自己」的存在。

然後,我會在這樣篤定的安心感中,確定了某些內在的東西,曾經黯然失去的,終究會一點一點地,如同夏夜螢火,在某個人跡罕至的曠廢時空,重新被點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