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17日 星期四

沾衣


轉入冬天的雨,沒來由下著,滲得房裡都帶著一股潮味,悶悶的,然後在這樣沒完沒了的冬雨中,迎來生日。

進了生日月份後,開始連續幾攤約會,有從來的朋友,也有新認得的。飯局不斷,恍恍惚惚,生日拉得好長,遂也淡了歡慶感,像夜燈下的影子。雨又下著,就更把那特殊的節慶感潮得濕濕的,稀釋得更無味了。不過想來那本就是尋常月份,尋常日子。尋常是,巴黎的朋友說,海鮮的季節開始,蛤蠣與生蠔上桌,一路迆邐到二月。於是知曉生日之外,到底還有個尋常生活。生日只是記得在若干年前的某個日子來到這世上,而快樂只是慶幸自己還安好地活著。

雖說如此,依舊抽空給自己放個週末的假,不教書,所有家教都暫停,緩緩搭著客運北上,搖著晃著,台北風雨飄搖呢。這天晚上,同當兵的同梯吃地中海菜。肉丸卻因為酸奶與輕薄襯著的薄荷嫩葉,有了不同的深度與氣味,味蕾多了新的經驗,似天啟。我們談論著在加州的朋友,談論彼此的生活與工作,餐後又駕車繞了段車河。然後是週六的牧羊人派。入店後雨便肆無忌憚地落下來了,同桌的朋友方才結束一段啞果的戀情,眼眶總與空氣同樣過度濕潤。離開時捷運站口,還是得給一個結實的擁抱,然後祝福,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照料自己。

在雨日裡獨身轉捷運來到士林,搭公車上山看康熙與路易十四特展。多慶幸因為雨大,看展的人畢竟不多,並趁著朋友還未到來的時刻先逛了主展館。上一次去故宮不算久遠,不過真正進入常態性主展館卻似好久以前了。在多出來空閒的時間裡,雖千萬人吾往矣地走看,抗衡著整個展館裡滿滿的旅行團與講解。感謝mp3 player的發明,閉鎖的世界裡得以與思緒獨處。看了乾隆的〈得佳趣〉展,小小展覽在小小空間裡,看得有時出神而微笑,如孤獨的君王孤獨地把玩自己的喜怒哀樂。冰涼光滑的瓷器哪,細究其出身,北宋還是南宋呢?官窯或私窯?且在那軟玉一般的瓷器上分辨紋路,像是繞指逡巡過柔滑肉體上的筋脈血管,褻玩,蓋章,品評,封印。

(但填補不了的慾望,像手中沙,該瀉了一地該隨風去的都不會留著的。)

周六晚才與看展的朋友回到鬧城,為了想望許久的牛排而踏遍東區,最後抬頭決定去馬路對面的總督牛排。餐廳有種老牛排館懷舊的氣氛,食物也處於早期西餐館的口味,一種連結奇妙幼年記憶的口味:昏黃燈光。彩色塑料水杯。大水壺。紅色方格桌巾。八零年代的情歌。上館子得穿上好看的衣服。在牛排館與朋友談笑,這還是他從英國返回後第一次碰面。我們交換談笑,窩在靠窗的位置上,為遠方的兩位朋友捎上明信片。我們懷念遠方的友朋們。不見面卻依舊親密想念的靈魂。

回台南前特地又與大學同學們聚了。已經逐漸成了一種習慣,每次北上總要聚首,談天說地,酒肉朵頤。這群女孩都成了女人,各自經歷變化。在我選擇的餐廳,美食當前,人生的繁文縟節遂都拋到腦後。松露燉飯與七分熟牛排,烤杏鮑菇與白酒鵝肝凍,栗子蛋糕與巧達濃湯。吃得眼神若都迷濛,疼痛便亦無足輕重。該去的也都會去啊,時間教會我們的,該來的也總會來。

只消耐心等待。

像那場連綿的冬雨,沒來由止了。人們狐疑地探出頭,踏上街,手裡或包包也還藏著傘,歡快之餘,免不了要揣測午后莫又要下起雨來。

但就算雨來了又有什麼關係呢?卅一歲,忽然想到陶淵明兩句詩:「沾衣不足惜,但使願無違」。於是知道,天色總是有光,縱使偶爾並不明亮。

卻偶爾偶爾,在那些稍縱即逝的片刻裡,伸出手,那光竟不遠,正在手心微微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