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30日 星期五

春眠


春天的夜晚,三月就快結束了。一叢綠油油的、不知何處飛來的雜草種子長出的嫩芽,竟然全然佔據了原先植株的地盤,霸氣地宣告新獲得的領地。正得幾日熱,我刻意不澆水,任那新生油綠的芽眼乾枯,一日一日它們失去性命,終究軟趴趴閒散地倒在花盆邊緣。我大刀闊斧,把那些沒命的都裁去,連根拔起。又隔幾日,那原先的植株就恢復了生氣。

一月中重回英格蘭考博士班口試,晃蕩了兩週,還偷閒去了巴黎一趟。重新回到英國,無論是考文垂或是倫敦,英國的天氣雖寒冷卻乾爽,呼吸會明確知道自己的肺腔醒著。我回到曾經熟悉生活的小鎮,還有朋友與同事都還在,我去,不,我回去,感到安心與熟悉。因為時差的關係,我的生活極其正常,在租來的房內十二點睡覺,八點半起床。然後我在早餐過後到達圖書館,一待便是一整天。然後傍晚,我或許是聚餐,或許是電影。然後為著逼近的口試準備著。多麼規律的理想人生。

但規律的理想人生,在口試結束後終於也回到現實來。不曉得是時差抑或溫差,一回台灣便重感冒了。或者單純是因為回到家而放鬆下來,身體內部的甲冑終於潰堤,紮紮實實鼻水咳嗽都來。巴黎或是倫敦的零下低溫與霜雪都沒能把我打倒,卻在台灣南部重感冒了,想來還真可笑。記得回程在香港轉機時,到了登機口,一輛算不得寬廣舒適的站立巴士,把所有通過的旅客都運送到達機艙位置。巴士上一股氣味,因為亞熱帶的氣溫濕悶悶地蒸騰,才發覺原來這是亞洲人慣常有的體味。我像葛奴乙嗅覺大開,怎會從未體會到此等差異?還是多久了我們已在這群體內生活運作,慣於隱藏自己的氣味,是群,沒有個體。輕蔑一點的英語說法,亞洲人是sticky rice,糯米飯,總是相黏滯,慣常一群移動,鮮少有落單的個人。於是在旅程中,因為自己單獨來去,總顯眼,我像一隻落單而警醒的獸,感官全開地在荒野大地上來去。

單獨來去的時間畢竟不多,回到台灣後不久便開學了。開學前且應著要求所託,多兼了幾門課,工作一忙,生活就荒蕪起來。在趕車通勤的空檔,常常便體力不支睡去了。我習慣搭電聯車佔據長椅兩側的座位,僅僅因為那座位巧妙地布置了小三角形一方,頭這麼一靠便也能盹入深眠。彼日上電車時跟好友簡訊,說及過往我尚願意背著如朱西甯《華太平家傳》一本厚重之書上路旅途,只為了車上轉醒之際貪讀幾頁;而如今一切從簡,上車倒頭便睡。他們有志一同回應,那是年華老去,症頭,說得年老好似一種疾病。我卻曉得那無關年紀,僅僅是夢想與現實的交換,而夢想往現實的方向退讓了幾吋。通勤的電車,開著開著,卻無法往返夢想與現實哪。

「好事多磨,細火煨燉得的。」好友rt說。在巴黎見面時,他送了我一口Le Creuset慢燉鍋(此鍋號稱99年而金剛不壞,彷彿成住壞空都能歷經,一劫)。我拖拉行李,穿過早上無人的杜樂麗花園,穿過歐洲之星的英吉利海峽的海底隧道,穿過倫敦街頭,穿過海洋,穿過大陸,終於又回到我的島。但哪曉得,一忙起來,時光都被壓縮,連煨燉的光陰都沒有。中餐晚餐的食物到底選擇不多,夢於是也只能將就,好端端養壞了胃口。望著那口還沒開封過的慢燉鍋,時光到底還能熬煮出什麼看頭。只能春眠轉醒之際,哼著著蛋堡的〈少年維持著煩惱〉,懷想著某個過去時光,曾經能夠真正專心致志地煩惱著微不足道。畢竟,彼時青春還很長,日日過得像電影裡料算辰光。

多好。

但如今,春眠不覺,一夜難曉,天色漸白,臉色枯槁,盹去睡去夢去都算不得的時辰中,怕只怕只得聞啼鳥。

多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