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28日 星期二

卅,很大


離參拾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實歲。很計較。

參拾到底代表什麼?我今日成天都在思索。為什麼參拾歲忽然間變成一個大記號,標誌著「真正不可以再鬼混下去了你開始得對自己負責了」的,臨界點。

今日與若干高中同學小聚,也順道回以前就讀的國高中探望幾個恩師。首先是某個(不期而遇的)國文老師,他對我與友伴講話的內容讓我驚訝「天啊跟我們講這些話也太不適恰了吧」;但隨即我冷靜想,「也許是因為我們就快要到那個年歲了」,繼而又清楚地認知到「啊我們已經不被當小孩子看待了而是兩個在社會上走跳的男人了」。祇是那語言頻道的轉換,令我不自在,像是戴了一只尺寸不合適材質亦不甚佳的手套。

二來是看到幾個結婚後的同學,有的小朋友都生了,有的正在懷孕,有的正在打算中;也有像我比較不幸單身的,也有穩定交往而結婚祇是遲早的,也有還想拼拼事業結婚好像尚未如此迫切的,真是各形各色。不知不覺中,時光分化了我們了人生道路。我想著早上見到那群高中生,他(她)們大體皮膚緊緻,身型單薄,身體還健壯到感受不到年齡的侵蝕,尚且毋須擔憂保養健身等問題。啊青春多好,痘子如煙花般齊發,頭髮抓得比年歲還張揚。在單調重複的人生中,事業婚姻或育兒這些問題還離他們很遠吧?!青春架構的界線,是結界,出了就再也不能重回的。

而我們,十一年前的夏天,也還與這些孩子一般歲數。但轉眼間,我們各自走了一遭。熟稔的,陪伴的多些;不熟稔的,也還能乍然遇見後,輕輕問候。

也許,祇是我過度冗長的學生生活,讓我依舊錯覺我祇是換了個校園,並沒有離得太遠。我依舊擁有擅長與老師或長輩們應對的(佞臣)嘴臉。我大致比高中活潑,較善於應對這世界若干刻意刁難與無心的惡意。我比過去體貼易感,理解某些時刻的言語更應小心拿捏。

但這一切就像一張單薄卻打印清晰明確的發票:我們都回不去了。

打開畢業紀念冊的那剎那我們都發現,有些曾經如此朝夕相處的人物,怎麼我們忽然想不起來了名字?有些曾經要好的如今怎麼都不再熟悉?有些過去不特別熟稔的,怎麼如今講述起來,彷彿交誼深厚?厚重的紀念冊也祇是紀念,我們才在笑鬧說,我們為何要購買一本95%的人都不認識的照片集?但我想,總有一天,我們會發現,我們在乎的、還陪伴著的,也許就只是年鑑簿裡,1%的那些臉孔。

我搜索著,Friends某集演出Rachel參拾歲那年,眾人回顧張望各自參拾歲的生日。我卻不意發現,原來Friends結束也五年了。

我們也會掙扎嗎?當我們終究與參拾歲撞擊。

when we hit thirty。






2009年7月22日 星期三

當歸


什麼是鄉愁?Kenichi問我。是什麼引發了鄉愁?

當我們見面,在台南,而他從日本東京一路飛抵。終於他讀完朱天心〈古都〉的日文翻譯。我們在英格蘭,無論是考文垂亦或倫敦,總是緬懷遠方我們熟悉的城市,進行無止盡的討論,以不斷衍異變形的語言。而這一次終於要實際體驗。

我陪著Kenichi來去,重新接近閱讀這座城市。城市的文本可以是歷史大敘述,但也可以是私人的小篇章。文化駁雜的建物,時光的遺跡,這城市總是好容易在午后,與歷史一同盹去,也因之鮮有倉促突梯之感。我們走遍大小廟宇,聽廟方人員細說從頭。許多段落我早已熟稔,原來都是幼時的床邊故事,或是鄉野傳奇。總記得幼時父親在廟裡工作時,我一旁玩耍,簡短的下午休憩片刻,我與父親常聽的電台,一位名喚蘇信夫的主持人,開始「不可思議的世界,不可思議的故事」。

這些是回憶,或大或小的規模,無法調動的時光。

也許Kenichi還要說,鄉愁乃是旅行衍生的形式,或至少是可能結果。因為沒有旅行,鄉愁便不會發生。

以朱天心的〈古都〉為發想,我以半旅人的身份重新走訪故鄉。我以英文講解,而Kenichi適時詢問我問題。好多次我看見這城市裡熟悉的面孔,因為我們講英文的緣故,露出或驚訝或閃躲或鄙夷的神色。朱的〈古都〉從來都不是台南,但其實亦可以是任何城市。被錯認的身份,旅人作為另種人格,朱的老靈魂哪裡有意責怪他人,或者早已時移事往的過去?她老早看清時空之不可復得,祇不過仍有些貪戀。也因此,她責怪的到底是自己,希冀回到混沌矇眛的稚幼之時,為此放聲大哭,因為參考點都不見了。

Kenichi問,為什麼要有鄉愁?與其(坐以待斃地)等待鄉愁發生,為什麼不起身而行,作些什麼呢?

但Kenichi啊,鄉愁哪是我們可以掌握的?就算我們極力保護維持某個記憶場域的真切性,但時光會變,我們也無法恆定於特定年歲。鄉愁來自四面八方,從最低限度的私我細節體驗,到最大極限對於公眾共享的記憶,是從眼耳鼻舌確切經驗後,然後才是心意的感知。小吃風味的改變、改裝移除的建物、遷居移動的朋友家人,這城市不停更動,以我們可見或不可見的方式,與速度。總是啊口味不對了那肉圓不是應該更彈牙些嗎那冬瓜茶何以如今嘗來全無口齒留香?總是啊這裡以前不是這樣的這曾是市政廳而如今是文物館那裡曾是我幼兒時期下午玩耍摘採相思豆去處而如今更小的孩子丟著亮面充氣塑膠球。這是我最要好朋友的家而他如今在法藍西就讀我們曾在同個珠心算老師底下上過課天啊我們認識也超過二十年了吧。好吧,就算是這城市聞名遐邇的歷史遺跡,古蹟應當是不變的吧?但他們這造更動了入口大門,那造拆了護城河外圍牆,這裡遷回國姓爺神像,那裡晚上有了現場音樂演奏與咖啡座。那不都是我熟悉的城市?但何以短暫告別後,風雲變色?且看護城河上,黑天鵝一對來棲,悠悠划水。

划過的水面,劃破的時光。

今余既來索,則地當歸我。珍瑤不急之物,悉聽而歸。


三百多年前鄭成功夸言「地當歸我」,我到底說不出那樣豪氣干雲的話。哪裡還能「地當歸我」?故鄉是,我當歸地。只是當地貌都改變了容顏,我們對土地的感情會不會如一封錯投的情書,查無此人,消逝無蹤。我來索求的故鄉,也許再也不是我的。

在巴比倫的河畔,我們席地而坐,一追想錫安就哭了。


我告訴Kenichi,與我同輩的作者,總被前輩作家批評只寫自己的肚臍眼。私人的經驗凌駕於歷史大敘述上,多數的我們不那麼關心政治(也許僅僅是還沒到達那樣的年齡?),對宗教也不甚瞭解。我們是經驗缺乏者。但有沒有可能,我們能像普魯斯特那樣,追憶逝水年華?我們這世代,也許因為類似生物的溯源本能,才如此憂今愁古,擔心經驗貧乏的人生,終究沒有回歸的地方?總是憂慮朝拜供奉的記憶如此脆弱,在一個轉瞬,就這樣粉碎消失?如同梅豔芳在哪部電影(是新仙鶴神針嗎?)裡演出的,舊時的宮廷文物,總有一朝都會被時光風化、剝離、塵歸塵,土歸土。

時光之燼。

我們怎麼可能沒有鄉愁呢?

我們最終的擔心,會不會其實祇是,文明頹杞後我們亦失去了記憶比對的參考點,終究只能放聲大哭?極目處都是塵土滿天。風把腳印帶走,四處文明皆褪去。河水靜靜向東流。終究回不去了。我輩漫遊者逆著風颺起了一首曲子。風沙漫天皆靜了下來。天光轉暗。仔細聽那歌還是好清晰的:

甜美的泰晤士河啊,柔和地流逝吧,直至我停止歌唱;
甜美的泰晤士河啊,柔和地流逝吧,因我話聲既不響也不長。
艾略特,《荒原》






2009年7月9日 星期四

Cyndi Lauper - Above the Clouds


唉呀好久沒有翻譯歌詞。:p

回台前夕獨自在房間裡整理起我的隨身硬碟,找出這張Cyndi Lauper阿姨的專輯《Body Acoustic》,猶豫要不要刪除,於是又聽了一輪,驚喜發現這首與藍調電吉他手Jeff Beck合作的歌曲,一聽之後便深深愛上。不知道是不是Jeff Beck的關係(他跟Kelly Clarkson在Idol Gives Back上合作演出的Up to the Mountain也是屢屢讓我聽而泣之),又或是空曠遼闊的編曲;Cyndi阿姨唱來毫不費力,平日聽來有些煩躁的嗓音倒也顯得出世。

聽著這歌總讓我清楚覺得疼,但也讓我覺得疼有誰誠實聽見了那般,鞭笞療癒後的暢快。

There's a place where the sun breaks through 日光破雲之處
And the wind bites cold and hard 冷風嚴寒刺骨
Stings my ears and 咬我雙耳疼痛
Tears my eyes 扯我雙眼入淚
When the day starts to shout out loud 以此昭告一日復始

Stand tall 因此請屹立不搖
And glide 優雅滑行
When you're all alone in the crowd 當你感受人群中喧囂的孤獨
Don't fall 別跌跤
Don't hide 亦別躲藏
When you walk above the clouds 當你漫步雲端之上
When you walk above the clouds 當你漫步雲端之上

When the light is against your face 當光線搭襯你的臉龐
And your smile is soft and proud 你的微笑驕傲而柔和
That's when you tell me all your fears 那便是你告訴我你所有驚懼
And all your dreams 與夢想之際
So sound 這一切都如此篤定

Stand tall 因此請屹立不搖
And glide 優雅滑行
When you're all alone in the crowd 當你感受人群中喧囂的孤獨
Don't fall 別跌跤
Don't hide 亦別躲藏
When you walk above the clouds 當你漫步雲端之上
When you walk above the clouds 當你漫步雲端之上

I try and tell you 我試著告訴你
To keep your head upright 抬頭挺胸
Don't swing your sword and shield against the knight 別在騎士面前耀武揚威
Don't block your blessings, boy 別無端阻礙了自己的福氣降臨
You don't have to fight 你毋須爭鬥啊
You don't have to fight 你其實毋須爭鬥

Stand tall 因此請屹立不搖
And glide 優雅滑行
When you're all alone in the crowd 當你感受人群中喧囂的孤獨
Don't fall 別跌跤
Don't hide 亦別躲藏
When you walk above the clouds 當你漫步雲端之上

When you walk above the clouds 當你漫步雲端之上




聽聽





2009年7月7日 星期二

陀螺


回到家已經三星期了。時間飛快,而我依舊規律生活。規律生活使我掉了些體重。夏天的風吹拂微微,常常午後我在房間能夠收納風聲旅行過的痕跡,或遠或近。

持續讀著Alain Peyrefitte的書,偶爾讀到他(對英國與中國)的偏見會有無名火上來,但隨即消逝。考慮給遠方的友人寄上怎樣合適的生日禮物。在簡體字書店看到一套五本的錢鍾書《管錐篇》,猶豫要不要買下暢讀。董啟章的《時間繁史》去年夏天買了卻怎樣也讀不完。波特萊爾的《惡之華》新添購簡體字版,墨黑封面討人喜歡。

猶豫是否買下張愛玲的《小團圓》,雖然已經讀畢;當時讀的時候還讀不入目,零零碎碎的片段現在倒記得挺清楚。與友人運用裡面的語句嬉鬧對話,倒像把她一本書重新拆開又組合。我沒有黃碧雲的憤怒,也不若柯裕棻設想的那樣困惑(若是對張愛玲生平和作品都不熟的讀者(但這樣的人也不會買《小團圓》吧),也許全書都讓人困惑。你必須先看過其他的作品,知道其他的故事,略明梗概,才能懂這書的故事,柯如是說);我祇是無風無雨地讀完了,像是無端涉入他人的生活,卻全身而退的奇異感受。

回國後,房間已漆成了薰衣草色,因此不若先前一到下午總是亮恍恍反射著光,沉穩許多。書架與衣櫥都重新理過。書架上一張近十年前要來的中文系活動海報,原先拿來替我藏書遮陽,終於也抵擋不住炙陽烈烈曝曬,一片片剝落斑駁後功成身退。床鋪的位置重新鋪排。有點陌生,但大體上是熟悉的。離開故鄉後的重返,總是這樣疏離後又重新熟悉。

離開又重返的還有小說寫作一事。先前開了頭的一些斷簡殘編,不知怎地忽然又熱絡地順暢了起來。自覺筆力與敘事皆有所退步,因此也許寫了並不發表。新的寫作者這麼多,也不像先前總有種焦慮要保持速度。讀的依舊少而精,反正追也追不上的,還有那麼一大片浩瀚前作。小說寫作真是練功,荒廢已久重新練起,內力也許還在,但招式都生疏了。而我目前才剛開始重練調息。

疏離後又熟悉,像陀螺。拋開,自轉,重新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