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9日 星期二

折舊


為了申請教職,得好好把抽屜裡的文件又打理一回。

從英國回來後理得一次,但我總是不厭其煩重新分門別類。在英國搭鐵路的Young Person Railcard(即便我已經是年屆30的mature student,我依舊被歸類其下,不免令人覺得竊喜同時心虛)、在小鎮Coventry搭公車的公車券、在倫敦搭乘地鐵的Oyster Card。一本銀行發給的支票本。幾枚收攏在一起的日本御守。一整把我在英國各地觀光時忍不住買下來的紀念鉛筆。

或者是,一落,很大一落,rt不吝從海峽對岸寄來的,屬於巴黎特有明信片。或是旅行的其他友人,或是旅行中的自己,都在某個時間點,停下腳步捎了份問候與關心。雖然多不是簡略粗糙的風景明信片,但我總是能夠記得收到那些明信片的情緒與細節。例如那一張我還在念研究所時,之前的戀人捎來的問候(我們後來甚至在分手後仍一起完成一趟旅行)。例如那一張,日本浮世繪畫風,無字,只孤伶伶寫著地址。那是個始終無法平靜與世界相處的朋友,仍有來往之時捎來的。或是學妹捎來孽子的明信片(當年甚有名稱為「酷卡」),馬志翔敞開上衣露出胸前刺青在濕透的大雨裡持一朵蓮花,她說她看到這圖便想到我。或是牛奶浴裡調皮神情的琥碧歌柏。或是神情歡快抽煙的修女比中指的憤怒老婦以及某兩個揮汗淋漓的足球員。或是中央公園的秋天。或是午夜的大笨鐘。或者美術館館藏微縮而成的明信片。縱使毫無明確目的我卻總忍不住要買。當越來越多人急著用相機吶喊著「此曾在」,我標誌的方式只是選擇了與他們不同。特別是明信片空間總是有限,但想說的話總是嘮嘮叨叨,怎樣節制寫成,我想,如果有一天這些寫過的字都被以時間先後老老實實排成序列,那會不會也驗證了我某部分的人生?

我記得當年我還沒出國唸書前(我其實人生中有很長一段時間因為種種因素從不覺得自己是能夠出國的),當友人周遊各國時總還記得問我要帶些什麼,我總是說請記得捎給我一張明信片。所以我有了那麼大一落的明信片。我總是想,若我把這些為數眾多印刷精美的明信片鋪排在我房間的空牆上,一定能夠構築成偉岸巨大的視覺效果。但我著實又怕那些文字或圖像因日光照射而逐漸侵蝕而去,而終有一日我卻無法辦讀那些文字,我曾有過的青春就真正被時光劫掠而去了。

房間也總是一落落書。像是疊高比賽似的,先是看過放一旁的學術書,然後是簇新的小說,然後是二手小說,然後是以前購入的小說重新拿出來複習。一落先前買的《誠品好讀》期數幾乎蒐羅得全,打算等BY開店時放在店內供人們看讀。亦等著書櫃空出一格。書這樣一落一落散亂著,一部分亦是因為書櫃已滿並顯得侷促擁擠。因此亦打算把一些錯買的書捐給他店中。這一類書不論是先前買得的《偷書賊》、《廚房死了一個打雜工》或是《務虛筆記》,躲過了上一回的舊書捐賣,卻趕得上這一波捐贈,臆度著這些書籍都離開我房間後的空曠與虛無。粗心的我常常伸腳踢倒一落堆疊腳邊的書,也就似戰爭或浩劫後的傾頹與毀滅,殘垣般斜倚著,看著那些書倒就更舊了些。

翻著想著蹉跎著就這樣過了一夜。文件畢竟沒找著,估計是收拾到另個地方去了。時光,也只能在這些靈光乍現的回憶巷弄裡召喚時,偶爾才能逆行,才能看見翻頁而去的青春年少都翻轉。但橫著心比擬,一夜過去我估計也就在時光裡又折損了些。





2011年3月24日 星期四

搖晃


月初自台北短程旅行返回北回歸線以南後,生活便同春日那樣騷動著。

與rt出去閒逛喝茶了幾次,城市裡有好多新開的咖啡店;但我們總懷念著當年在啟聰學校旁的一家狹長小店:8。這店是橘色的,店內空間是很奇特的三角形狀。那時我們都還是碩班研究生。忘記是什麼情況下誰先發現了那店,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便都約在那兒,貪喝大杯飲料,貪看一下午的辰光流逝,貪戀青春。

直到rt畢業後出國,我隨即入伍。然後哪一天,我們便發現那店不在了。

城市總是這樣,來過的又去了。曾經那樣喜愛的店哪,在心上釘了個位置,然後猛力被拔除後,留下一個空痕。用手指頭輕輕撫過,一個凹陷。

然後怎麼一瞬間,又好幾家店風風火火開張營業。尤其這陣子,這懷舊的城市開始了老屋欣力的風潮。一間間店仿舊張揚,神采奕奕,在迎新間懷古,在仿舊間擬新。看見年輕一代人那樣目眩神迷,手持相機貪照一窗風景。相機成了他們的放大鏡與回憶方式。快照喜愛的,刪除模糊的。真正的記憶怎麼會由此產生呢?在某個理想的日子裡,與極摯愛的朋友窩在某處,風裡的光度與笑語、言談與眼角眉梢,都是不能真正被拍攝的。相片祇是提點某個時間點,一個,如巴特說,「此曾在」。而逸散出來的氛圍,the unframeable(又或盜用My Funny Valentine歌詞,the unphotographable),又怎能輕易捕捉。

我終於見到Kenichi,在台南高鐵站。日本東北大地震以來,我捎過幾封email給他,而他持續保持聯絡令我感到安心。而他約一週後,忽然來信,準備短暫來台數日。信中說他並非選擇要逃避或是出於畏懼,他祇被那一切搞得焦躁不堪而筋疲力竭了。然後他一路南行,到了台北後又下了台南。我們見了面,用了午餐,他隔日的飛機回日本。他說好似我們仍在英格蘭島上,每隔週三下午的午茶。他與指導教授談完,我們總約在學校的藝術中心或是圖書館見面。我們總是那樣斷續而毫無章法地交換討論著文學與人生。這一次Kenichi來,我跟他說起遙遠的九二一地震,當時我在震央的學校就讀。我們搭著沙崙線,絮絮叨叨像是兩個老嫗。那是個陽光當好的週末,陽光從車窗灑進來,什麼遙遠的戰事或是傷亡都似與此刻無關。我們吃完港式飲茶,閒適地走,他介紹我讀森見登美彥。我們約好了,有朝一日定要去探訪京都,沿著朱天心的《古都》路線行走。

「你知道台南讓我想起什麼?」Kenichi在我送他回高鐵的入站時刻,這樣問我。
我聳聳肩。

「在我十幾歲的時候,」他說。「我剛從英格蘭返回日本,遂與我祖父母一同待在一個南方的小鎮裡。我祖父在大學裡教書,所以我也待在那個校園裡。」他停頓一下,「台南,這是第二次來了。還是感覺與那個氛圍很相似。該怎麼說呢?是一股,穩定的力量。」

「我很高興我終究來了。」Kenichi說。
「我很高興你終究來了。」我也對他說。

昨日與rt出去午餐喝茶,他今天就要回法國了。把他姊姊的婚事都忙定後,他即將與新人一起啟程回到巴黎,然後一同旅遊至葡萄牙。回到他熟悉的歐洲。而我,極度思念著英格蘭島上的小鎮,卻繼續在小島與人生搏鬥而且努力。

人們來了又走,釘住了的位置也不只一個。我輕撫著心上的凹陷。窗外的光閃了一閃,似乎黯淡了些也模糊了一點。

我閉了眼又睜開。又起風了。





2011年3月7日 星期一

夏卡爾


後來,我們就去看了夏卡爾展。

「生日快樂!夏卡爾」是特展的名稱,我們從劍潭站搭公車紅30上故宮。臨時取消的午餐約會雖讓我們略顯失落,但我們依舊去,這天陽明山有細雨,我拖拉著行李。這是最後一站了。把這幾日的行程都走完,禮物都發送出去了。生日的生日,婚禮的婚禮,如同夏卡爾的圖畫,滿滿的都是愛。雖然心頭與嘴上始終過不去展覽內文字說明稱夏卡爾筆下的動物「失序不合比例」(這不就是把藝術放在科學的那端丈量了?),倒也合襯著這幾日行程的主題。記得那是愛,記得那是祝福,記得有人見證著留下證據與痕跡。

去的是布萊恩的生日。他三十歲了,當然照例辦得風風光光,總像是大姑娘出嫁。來的人多,也真難為了他的同事兼室友。人們來來去去,有些人來了遞上禮物又走了而有些人就待到最後。有些人顯得過度歡快而有些則微微地落寞。壽星酒水也喝多了,滿室歡騰著,我與RT靜坐一角,酒都飲盡我們也不妨依自己步調喝些茶,清醒看紅男綠女。事實上我與RT都是低調的人,生日少弄得如此喧囂,心底開懷外,倒也看出一些趣味。小小的咖啡館,播著我替壽星挑選的音樂,人們偶爾隨著音樂擺動的身子,在明亮的室內,也像得水草與熱帶魚。我一向不擅長記得人們的名字或臉孔,但這些年下來竟然也識得一些了。那些與我有過一面之緣的人,曾經在某個時間點認識了聊開了而又散去了,然後又在像這樣的場合重新聚合了而重新搭上線。對於不善交際的我而言,算得是一種幸運。

幸運是,得一個大好晴日去逛花博。當然人甚多,萬頭鑽動,所幸我與RT一向也不喜與人擠,逕自走向美術館。原先想看的高更意外已經結束,所以也只得看了莫內花園。說不上不喜歡莫內,只是覺得這次展覽不知為何顯得單薄。百無聊賴地走完逛完,畫上的花園倒不如室外的花叢顯得生氣勃勃,於是也出走館外隨興繞繞。真正是春了,筋骨都舒暢開來,明日的細雨與陰雲都還未欺身,在日光下我同RT緩慢地走著,絮絮叨叨。

去的是小我兩屆的直屬學弟婚禮。人生也還真奇怪,因為某些機緣,我與我的直屬學弟並不是特別熟,但倒與小我兩屆的他熟識起來。雖然我與他的生活或志趣都大相逕庭,但這些年下來也沒忘記彼此,一通電話一個訊息,偶爾探問一聲也就足夠了。大學畢業後他一步步走向一個成熟男人走的路,我看著他總覺得像是哥哥看弟弟(如果我能有個弟弟的話)。然後終於是婚姻了。他在婚禮上顯得開心卻有些侷促不自在。多半是緊張吧。幾個機研社的同學或學弟當然也出席,歡鬧的兄弟角色,總得有人出演。然後想著大學同學前幾日告訴我的消息,五月他也終於要與相戀多年的女友結婚了。另個大學同學則是預計年底。我看著人們與我分叉而去的人生道途,忽然我瞭解到也許我從未打算與別人相同。

例如那日在生日場上,朋友請來信任的塔羅牌老師,獨踞一角為眾生指點迷津。我看他人都花費甚多時間;兩個女孩甚至攏聚著,一坐便是一晚上,先是湊熱鬧聽別人的瑣事與人生,後來當然也就希望別人提燈點亮她們其實算不得迷途的人生。我閒散地窩坐著,幾個小時也終於輪到我,我問了個明確的問題,得到明確的答案便離去了,態度之明快令那老師也略微驚訝。我思索著人們為何有如此多的迷惘;但也許那不是人們的問題,從來都不是。過度理解自己方向與道途的人從來就習慣了單打獨鬥。不是沒有迷惘,祇是迷惘相對顯得薄弱。

而我祇是一再思索,光如果一直都在道路的盡頭,相信筆直順利地走過去就是了,又何需一再探問?

於是當我看完畫展,夏卡爾的世界總有些難以言喻的童趣,而他從未打算與別人相同。他的圖像裡不合比例的世界,裁剪著是他眼裡的光度。如果最後落得「不合比例」或「失序」的描述,so be it。圖畫之外,展場幾禎大型照片,夏卡爾與家人或友朋的合照。我看著最後一張他與畢卡索的合照。夏卡爾側臉入鏡,高得畢卡索半個頭,高隆的鼻子親暱地倚著畢卡索的光頭。在那幅照片中,夏卡爾與畢卡索都笑了,皺紋擠壓出的笑意則超越了年歲的侷限。我看著,覺得心滿意足。

就算只剩下一道偏斜的光,只要有人還能倚著笑著愛著,便依舊是完整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