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31日 星期五

奉獻


假期在平靜裡結束。

我又把房間清理了一次。磁磚倒映出來的光,依舊是冷。也還好是冷,反正我從不強求溫暖。天色有著被厚雲層篩過的日光,薄薄淡淡的,不搶不鬧,倒也合襯了今日的情緒。

夜裡看完阿妹唱〈奉獻〉,感動得眼眶發熱鼻頭微酸;廣告後切下開關上樓。一覺醒來並不特別感覺有怎樣的差別。依舊是人們,依舊是世界。但午後又看了一次重播,她又唱了一次那支歌,依舊是眼熱鼻酸。我從小喜愛這首歌,喜歡詞的簡單卻有深意,也喜歡旋律是這樣清淡。夜裡聽得,想了好多。前一個年,好似完成了許多。在英國念博班的生活之外,IKEA的工作讓我識得了一些新的朋友,忽然覺得不孤單了(但那之前其實我也絲毫無察覺自己原來是缺少陪伴的)。回到台灣,重新與一些原有的舊生活搭上線。原來祇是暫且被存放在某個角落,原來沒有丟失。並且因為這樣感到幸運而知足。

於是懂得李宗盛唱的:「歲月你別追/該來的我不推/該還的還/該給我的給。」

人生自然免不了依舊有些妥協。其實還是博士生的身份,依舊得修訂論文;其實還是兒子的身份,依舊得扛起若干責任;其實還是老師的身份,依舊得在某些時刻忘記自己的情緒全副精力地上台講課;其實還是朋友的身份,依舊得在不同時候,聽別人的故事,為別人的情緒起伏,為別人的心痛止血療傷。

但沒忘記,其實還是自己的自己,依舊得在某些低落的情緒底,把房門閉鎖起來,聽自己的聲音,環抱住身體陪伴著自己。

假期在平靜裡結束。灰灰的天與早到的夜。舊年奉獻給新歲,回憶奉獻給祝願,我拿什麼奉獻給你?我的朋友。





2010年12月30日 星期四

2010 - My Top 10 Albums of the Year


【Bruno Mars】Doo Wops & Hooligans

會先注意到Bruno Mars其實跟底下會說到的B.o.B有關,一首Nothin’ On You的騷活男聲令人不得不對其行以注目禮,然後認得了這個名字。秋天中段發行的這張專輯,依舊帶有一些夏日的氣息,專輯中的選歌也多數以這樣的氛圍作為主軸。首波單曲的Just the Way You Are,無疑是今年度最棒的情歌之一(光芒甚佳未來或有可能與1977年Billy Joel的同名經典情歌並列)。第二波主打Grenade更是唱出為愛犧牲的痛苦與折磨。當然也不用說被當紅的影集同一集之內翻唱兩首(Just the Way You Are; Marry You),可以想見Bruno Mars的受歡迎程度。簡而言之,Bruno Mars大概是John Legend之後出現最令人驚喜的男聲了。特別也推薦收錄在EP裡的Somewhere in Brooklyn。

【Cee Lo Green】The Lady Killer

初聽Cee Lo Green的歌聲真覺得耳熟,像極了前幾年以Crazy一曲走紅大街小巷的雙人組合Gnarls Barkley,後來發現根本就是同一人。這張專輯裡面完整呈現了Cee Lo聲音的多元性,從The Lady Killer Theme (Intro)進來的拍子,倒也像煞Gnarls Barkley第二張專輯裡的。由專輯中大紅單曲F*ck You領銜演出,整張專輯倒也有向60s年代靈魂樂風格致敬之意。這張應該是Cee Lo首張獲得商業肯定的個人專輯,也是Cee Lo數個創作企畫裡最受歡迎的一張。

【Christina Aguilera】Bionic

首先身為愚粉而非常偏心的緣故,我一定得把這張專輯放進我的年度十大。這張專輯算不上是Christina品質最穩定的一張專輯,但是以這女人極為稀少的產量而言,實在很難不得不敬佩她在每一張專輯玩的元素之多之廣,其實是同年代女歌手中少見的。從精選輯就預告的電子舞曲風格,果然在這張專輯延續並大放異彩。縱使這張專輯不是她生涯上最商業成功的一張,但看到專輯發行後的眾多混音,這張專輯的確是DJ們最喜歡的一張。年初在Hope For Haiti上演唱的Lift Me Up,由Linda Perry伴奏,鋼琴與弦樂搭襯的嗓音實在感動了許多人;專輯裡的版本加入微少的電子元素,反而讓死忠歌迷更為驚喜。雖然經過幾張專輯的試驗,Christina Aguilera的風格大概還是30s、40s年代的大樂隊爵士風格最為適恰,年底發行的Burlesque原聲帶就證明了這一點。唯一的缺點是,這張專輯如果能夠把若干雞肋歌曲拿掉,一定可以會使得這張專輯更為流暢成功。

【Rox】Memoirs

BBC Sound of 2010挑選了Ellie Goulding作為最後的優勝者,但是進入前十五名名單的Rox反倒是其中我最喜歡的一個act。當然真要算,Rox延續了前幾年蔚為風潮的復古靈騷女聲,但Rox的專輯另有一種清新脫俗且不膩人的暖意。商業上最成功的My Baby Left Me朗朗上口,但專輯裡最棒的代表作大概是民謠風格的作品Heart Ran Dry。一首歌唱得真摯,倒也安慰了聆聽者的心房。特別也要推薦Rox在08年與Nitin Sawhney合作的Distant Dreamer。

【Katy Perry】Teenage Dream

歷經第一張專輯的成功,全美目前最會寫朗朗上口流行歌曲的女歌手Katy Perry終於推出第二張專輯。第二張專輯對我而言算是中規中矩之作,驚世駭俗的程度也不如第一張(當然拿Peacock / big cock的諧音還是很嚇人啦),戲謔諧趣感也稍微少於第一張專輯,所以總有種不夠活潑靈動的感覺。第二張的選曲我也覺得不若第一張專輯,傳唱度也顯然不夠第一張專輯眾多歌曲。不過至少專輯前半部的歌曲還是有一定的流行力道,專輯中段諸如Circle the Drain、The One That Got Away、E.T.、Who Am I Living For顯得有些雞肋。不過以流行專輯而言,這張專輯也算得上是年度不可錯過的一張。

【B.O.B.】The Adventures of Bobby Ray

本年度兼具銷量以及產品質量而言,這張專輯無疑都會是冠軍。以一張rap專輯而言,這張專輯絲毫不鑽牛角尖,找來許多優質的vocalist助陣,更使得專輯展露出一種難得的厚度與柔軟度。如果說跟Bruno Mars合作的Nothin’ On You還不夠紅,與Paramore的Hayley Williams合唱的Airplane可轟炸襲擊過許多人的Facebook status。以上兩首之外,我最喜歡的其實是跟Janelle Monae合作的The Kids。

【Nicki Minaj】Pink Friday

這兩年瘋狂跨刀與許多歌手(Mariah Carey、Christina Aguilera)合作的Nicki Minaj,終於也在今年推出個人首張大碟,成為首位在Billboard Hot 100榜上有七首單曲入榜的藝人。與will.i.am合作的Check It Out,取樣了The Buggles的Video Killed the Radio Star;而另一首被Chris Brown翻唱的Your Love則取樣了Annie Lennox的No More “I Love You”s,成為專輯裡最耳熟能詳的兩首單曲,也玩出許多新意。以饒舌專輯而言,這張專輯也是偏流行偏軟的,不過真要我聽很硬的饒舌我也不行。:p

【Sara Bareilles】Kaleidoscope Heart

繼上一張專輯稍嫌緩慢而口耳相傳的好成績,Sara Bareilles這一張專輯則一發行就立刻獲得商業注目,成功站上Billboard冠軍。如果說Katy Perry的歌曲縱然好聽卻不免有些過於低俗趣味的疑慮,Sara Bareilles的專輯就是旋律流暢動人舒服的質感佳作。我實在喜愛Sara Bareilles的歌聲,她的聲音本身富含著暖意,尤其是不刮耳的中音域更是吸引人的一點。不過與上一張專輯同樣的缺點是,專輯前半段充滿了這一類舒服誘人的曲目,但後半部就顯得有些失衡,甚至編曲上有些重複。專輯前半部的歌曲如Uncharted、Gonna Get Over You、Hold My Heart以及首波主打King of Anything都是很完整的佳作,抒情曲Hold My Heart也相當動人,後半部就顯得有些失水乾燥,好在專輯最後一首Bluebird是一首值得玩味的小品之作(也等不及看到Reigning Queen of the Contemporary Dance Mia Michaels用這首歌來編舞了)。也特別要推薦她現場表演翻唱Beyonce的Single Ladies。

【Robyn】Body Talk

一口氣推出三張迷你專輯(Body Talk三部曲),Robyn的概念專輯實在玩得精彩。帶有濃厚歐洲電子元素的專輯,一系列下來,不僅一再翻案自己的編曲,賦予自己曲目截然不同的味道。例如在第一張EP裡由弦樂伴奏、略顯哀傷的Hang With Me,在第二張EP裡則加入了有些衝突但又恰到好處的拍子:而第二張EP裡依舊由弦樂伴奏,但顯得稍微神經質的Indestructible,到了第三張EP則成為冷冽的電子拍子,口氣也顯得不屑一顧。專輯裡有太多有意思的歌曲,我個人最愛大概是Fembot,以及與Royksopp合作的None of Dem。



今年的專輯或多或少都顯得安全無虞,但也因此少了些驚喜,因此縱然如吾愛John Legend與Joss Stone也都有發行專輯,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總有種隔靴搔癢的不痛快之感(題外話,John Legend在Quincy Jones專輯裡的跨刀之作Tomorrow,以及Joss Stone和Ricky Martin合作的The Best Thing About Me Is You反而都比專輯的演繹精彩)。所以最後一張年度專輯要給進步最多的Katharine McPhee。

最佳進步:

【Katharine McPhee】Unbroken

繼上一張莫名其妙的個人專輯,American Idol第五季的亞軍Katharine McPhee終於交出比較正常的合理成績單。這張主打成人抒情曲風的歌曲,不僅可以聽得出她的音樂影響,連唱腔都顯得兼具韌性與柔美。由Kara DioGuardi與Jason Reeves聯手打造的Terrified是一首不矯情的小品,把戀愛中的膽戰心驚描寫得恰如其份。在CSI: NY首次曝光的Say Goodbye則把Katharine McPhee頗具戲劇張力的歌聲鋪排的相當適恰。專輯裡諸如It’s Not Right、Had It All、Lifetime、Unbroken都把Kat的嗓音烘托得漂亮得體。另外則是Keep Drivin’這首歌則深具畫面感,相當合適在深夜公路上駕駛聆聽。





2010年12月26日 星期日

My Playlist for 2010


以下是我自己在2010年最常聽的歌曲。

01 - Cee-Lo Green - Fuck You
02 - David Archuleta - Something 'bout Love
03 - Diana Vickers - The Boy Who Murdered Love
04 - Goldfrapp - Rocket
05 - Flo Rida - Club Can't Handle Me - ft David Guetta
06 - Kylie Minogue - Get Outta My Way
07 - Katy Perry - Firework
08 - Bruno Mars - Just the Way You Are
09 - Kelis - 22nd Century
10 - Kelly Rowland - Commander - ft David Guetta
11 - Nicole Scherzinger - Poison
12 - M.I.A. - XXXO
13 - Scissor Sisters - Fire With Fire
14 - Nicki Minaj - Check It Out - ft will.i.am
15 - Robyn - Fembot
16 - Lights - My Boots
17 - Taio Cruz - Dynamite
18 - Simon Curtis - 8Bit Heart
19 - Christina Aguilera - WooHoo - ft Nicki Minaj
20 - Mariah Carey - Oh San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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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 Eminem - Love the Way You Lie - ft Rihanna
02 - Christina Aguilera - Lift Me Up
03 - Darren Criss - Not Alone
04 - Eric Benet - Sometimes I Cry
05 - Liam Bailey - I Belong
06 - Sara Bareilles - Hold My Heart
07 - Bruno Mars - Grenade
08 - Cher - You Haven't Seen the Last of Me
09 - P!nk - Fuckin' Perfect
10 - John Legend - Wake Up Everybody - ft The Roots, Common, & Melanie Fiona
11 - Ellie Goulding - The Writer
12 - Lady Antebellum - Need You Now
13 - Bredan James - The Fall
14 - Sky Sailing - Brielle
15 - Ry Cumming - Always Remember Me - ft Sara Bareilles
16 - Kris Allen - The Truth - ft Pat Monahan
17 - Ben Montag - Haunted
18 - Katharine McPhee - Terrified
19 - Rihanna - Love the Way You Lie (Part II) - ft Emin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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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 Jason Reeves - Helium Hearts
02 - McFly - Shine a Light
03 - Maroon 5 - Misery
04 - B.o.B. - Nothin' On You - ft Bruno Mars
05 - Travie McCoy - We'll Be Alright
06 - Darin - Love Killer
07 - Fantasia - Even Angels
08 - Sara Bareilles - King of Anything
09 - Glee - Teenage Dream
10 - Adele - Rolling in the Deep
11 - Anna Wilson - You Don't Know Me - ft Matt Giraud
12 - Ricky Martin - The Best Thing About Me Is You - ft Joss Stone
13 - Joss Stone - 4 and 20
14 - Jazmine Sullivan - 10 Seconds
15 - Rox - My Baby Left Me
16 - Elize Doolittle - Pack Up
17 - Quincy Jones - You Put a Move On My Heart - ft Jennifer Hudson
18 - Estelle - Fall in Love - ft John Legend
19 - Robyn - Hang With Me
20 - Natasha Bedingfield - Touch
21 - Rihanna - California King Bed





2010年12月20日 星期一

如何


那又如何呢?到底與我何干?

你近來常常思索你的人生,甚至談30歲談得讓自己都嫌厭煩。但是當朋友在電話另頭,向你抱怨整個台北城的室內空間都忙著舉辦交換禮物的活動,你意識到聖誕或是跨年,你又絲毫沒有任何局,最好的伙伴是自己或家人,最熟悉的體溫是電腦抱在懷裡的溫度,心情大多時候都宛如陳奕迅激動唱得「電話不接/不要被人/發現我整夜都關在房間/狂歡的笑聲/聽來像哀悼的音樂」。你又回到你碩士論文滯留打算完成那個冬天。那個冬天,你(曾經)愛(過)的人負笈前往歐洲的都市,你因為心碎與不安全感精神彷彿崩潰,退回家中安靜穴居,背負著情緒晝伏夜出,家人不解你為何那樣失志,多以為是論文與你的搏鬥與掙扎。你的內在像是碎了又碎的玻璃,終於落得你老爹也看不過去,在你傻楞楞陪他看電視節目時,悠悠向你鼓舞一句,「撐著點,過了年就沒事兒了」。你至今仍不解你老爹何以如此洞察,知曉你魂不附體敗絮其中;但那句話在那個當兒讓你熱淚盈眶後,畢竟咬牙撐了過去。

你其實好久都沒想起這些事兒了。但是昨日你去了朋友家做菜聚餐,她們一群高中女同學嘰嘰喳喳,倚在廚房門邊上兒,讚嘆你的廚藝更勝她們幾個人妻;你還好認真教她們如何把哪道菜怎麼備著怎麼做。然後朋友的孩子終於溫馴睡了個午覺,你們圍繞桌子喝你做的甜點與茶,然後你們像是補遺似的,急忙補足誰人缺席不知的片段。然後誰就聊到感情的事了。你悠悠說起那個片段,包括重逢的那個時刻,還能裝得堅強。但晚上回到家,你點開那個塵封已久的資料夾,看到過去的相片,還真企盼自己的疼痛能夠凝結成固體、數位化,可以拋棄丟失或刪去消除。但是你忍住了,只刪了與那些感情不相干的片段。都過去了吧。都可以放下了吧。你好像還有疑問。

都該過去了。都該放下了。你不應該仍有疑問。這是你給自己的解答。

夜裡你好累,但睡不著。你整理了一些這些年來,冬天你常聽的歌。在很多無人陪伴的時刻,你自己播放那些歌曲,激勵自己,或至少是,安慰。你聽著那些歌曲,記得自己在少人走動的校園裡,沿著小徑看著遠方的白樺樹;或踩過倫敦假日安靜的街道,聖誕節前你窩在大英博物館附近的小咖啡館,小咖啡館有種憊懶的假日氣氛,東西依舊美味,你寫明信片給友人,投遞;離開前老闆大聲祝你聖誕快樂,你笑著揮手算是應答了。或是你就這樣安安靜靜誰也不管,忍著胸口的溫熱淚滴,不讓自己在那樣瘋狂華麗的節慶氛圍中被打敗。你好高傲鼓舞自己,單身是一種選擇,而多數時候你連友朋的陪伴都可以省略。因為你絕對絕對可以過得更好。

但你偶然會被挑戰擊倒。因為是三十歲。先從一個人的生日、一個人的聖誕、一個人的跨年開始練習,然後一個人的情人節(當然也可以擴及一個人的清明與端午或鬼月重陽)。但因為是三十歲,你告訴自己得剛強,面對那些說媒或相親般的介紹,還能好脾氣先婉拒;然後你的撲克臉得硬厚得如一堵牆,因為接下來幾年的時光,你若依舊決意單身,你還得忍受別人的閒言閒語和蜚短流長。朋友說,做好準備吧,你得習慣。

你想起上週朋友跟你提及一位大學時代的教授。當年她教你們時談笑風生、風采堂堂;而如今,你聽得她恆常疲憊,甚顯老態。你心頭被擰了一剎,因為你原以為她不會老,而至少她可以是個指標,可以做你眼前一切快速模糊飄散而去的,唯一參考點。然後她就老了。你突然想起那麼久之前,一次你搭她開的車,不知為何她跟你提及她一直想要一張聖誕音樂。她告訴你她在美國唸書時,最喜歡就是那節慶氛圍。你終究沒忘,你出國前的那個冬天,為她備好一張,寄到她的任教單位去;數日後她短信一則,向你致謝,告知你她在研究室裡播得燦亮明快。而你如今想來,那也許到底是修煉得完全了。畢竟能與節慶共處並依舊歡快的單身人們,世上還能剩幾個呢?

於是外頭閃得多燦亮誇張的聖誕燈飾都無所謂了。你想。至少能讓自己在這個時節煨煨暖不受寒,也就算得完足了。

你站起身。關上窗。晚安。你對自己說。





2010年12月13日 星期一

誰人


「我說你好,你說打擾。」女歌手多年前這樣唱。

上個週末我去了高中同學會。其實高中畢業以後,我們只興興火火地在大一下辦過一次全班都召集的同學會;後來也就是三三兩兩零零散散地約。這一次倒還算是較大規模的。大抵是聽聞要去的人都算相熟,幾個極其討厭的皆未出席,我也就樂得去見見老同學。雖然好幾個也常約常見,甚或住在附近,但也來了些多少年才見一次的面孔,於是縱然我極度畏懼眾人和樂融融的場合,我依舊去,去見識大家這些年與時光的流轉遞嬗。

真的是都成熟了啊,我想。多少人我其實想都沒想過,高中畢業後還能維持友誼的,更別說是可以這樣傍桌而座、談笑風生。女人們談論育兒人生與工作,男人們討論著車種、房價或是股票。我兩邊都聽,都不多話。在這種場合,多是雙雙對對的家眷,單身的人無能置喙,只得偶爾說幾句聰明俏皮話,打哈哈炒熱氣氛。這何時竟是我的角色了。他們都成熟世故得只能談論人生有所進度的生活,偶爾豔羨我們孤家寡人的;我們單身的倒顯得天真到讓張愛玲都不屑一顧,只能靜坐看彼岸花盛開得燦爛妖豔,如此誘人。

但橫擋在之間的,時間的河,怎樣都難跨過。

幾年前看得朋友們開始進入婚姻或是懷孕生子,我們都還能插科打諢地嘲笑,說他們是人生趕進度,難道是私立中學念久了,進度習慣超前;然後幾年光陰,小朋友搖搖晃晃地或走或爬,笑吟吟或生澀羞赧,叫我們叔叔阿姨。我們這時才理解,我們其實才是進度落後的那群。偏偏這些後段班的,人生早熟聰穎,一個個像約定好的,任單身像瘟疫一場,感染淪陷。幾個還不服輸的,四處求神問卜,塔羅星盤紫微鐵板,一個也不能少。廟裡的紅線求得隨身攜帶,就怕月老姻緣簿上忘了自己的名字;幾個曾經都服輸的,現在倒也撧耳撓腮,深怕自己就這樣習慣下去,再也不得翻身。

(相熟的男生朋友,我且能滿嘴渾話笑罵:You lucky bastards! You got someone to get laid with;他們看我,捉狹一笑:Bro, but you have the whole world to fuck around! How about that?)

於是那日我一人靜坐房間,看《Eat. Pray. Love.》(誰人且翻成《飯‧禱‧愛》,總換得我會心一笑)。我其實沒有過度氾濫的感動,也許是因為太理智知道,那是來自於美國都市女子對於歐洲以及亞洲的想像與想望;但情感上我說不上來被什麼牽動。也許祇是想念我在英格蘭時,一個人可以過下去,與自己安然相處的日子。孤獨。暫時的陪伴。遠方。偶然的邂逅。或者祇是讓我相信了,並甘心接受,獨自一人其實可以是,人生的選項。或者祇是應了另個女歌手輕搖滾的讖言般,她這樣緩緩唱:「保持沉默獨自走過/空虛和寂寞 它們陪伴著我/裝作灑脫 其實很懦弱/有太多的藉口 終究沒有結果」。

裝作灑脫,其實很懦弱。

然後我會回憶起,沿著泰晤士河走,跨過千禧橋,一端是熱鬧歡騰的Tate Modern,一端是莊嚴肅穆的St. Paul’s Cathedral,夜裡回過頭,晶亮亮的倫敦眼,多歡欣鼓舞,眨呀眨的,我卻一次都沒搭乘過。

只能任憑轉動的笑聲在夏夜底融化成一地與我無干的迆邐。






2010年12月4日 星期六

何時


歷經幾個月的復健,我老爹這幾日終於開刀,而我也混到了這把開始需要陪家人出入醫院的年紀。

醫院大抵是昏沈的,也許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於那些繁瑣細節,以及得耐住性子等的漫長時光。大約是病院,多數的人們也就那樣灰撲撲鬆垮樣,拖拉著腳步與衣著便來了;但從設施或是護理人員與團隊的精神,他們極力營造愉悅明亮的氣氛,兩相對照,就更使人昏沈憊懶無言以對。面對護理人員甜膩有禮的問話,長輩過多不必要的資訊提供與絮叨,晚輩總被這些不合時宜的回答弄得臉紅熱燥,於是回答總是不耐,臉上的表情多是茫然的困頓。

病院裡的生活是困頓的。健保床位通常狹促,就算自費多一些的兩人病房也並不顯得舒適。一張病床,一具金屬矮櫃,一頂陪伴床搭著一張木椅,也就佔去多數空間。共用一個大櫥櫃靠牆站著,看來像是學生宿舍裡陳舊淘汰下來的,有些歷史,有些不知名的髒污。裡頭窩著洗過的被單床罩,或是一床暖被,蜷著,像老狗。陪伴的家屬領到一張陪伴症,唯有此證能讓家屬在晚間九點半過後,進出像是發光鳥籠的病院。

困頓是,天性害羞的我與我爹,不願加入電梯旁那群病患與家屬(他們時時無事做只睜眼瞪電視),於是父子倆也就那樣捱著病床,講古與聆聽,形成了形式最粗糙簡陋的講說書場。這些年下來,我爹總逮住這些獨處的時刻,像是亟欲以書寫抵抗遺忘的年老史官,孜孜不倦地告訴我一些他早年的事,若干片段他都說過了,但偶爾還能補充美好的細節。而我若是聽得厭倦,我選擇一邊讀書,一邊挑些他可能感興趣的片段,反芻般朗讀給他。例如我這幾天在陪伴中讀完卜洛克的《八百萬種死法》,一邊讀蘭姆與曼寧的書信集,一邊亦重讀《歷史大口吃》。我選擇用這些大的歷史切面,與他微小的個人史相互抗衡。

住院的前兩日,隔壁床一雙母子總是好笑神,大抵是苦難已經過去,這次是回來取出一年前埋下的骨釘。於是進進出出,時刻眼神遇上了,便禮貌大聲招呼。拉著簾子隔開的空間,偶爾拋過來一句問話,我們也回上幾句;偶爾我們天南地北,他們也能搭得東西。術後第二天他們出院,喜孜孜獻上祝福,希望老爹早日康復。轉身才離開病房,清潔阿桑立馬換上新床罩;過會兒來了一家子,壞脾氣的父親,折騰著所有人。他的妻、他的兒、他的媳婦、護理人員甚至到巡診醫師,都被他罵得狗血淋頭。負面的情緒與言語馬上讓窗外的日光都黯淡下來。我與父親,或是母親與父親,把自己壓縮得那樣小,出入皆靜悄;不是沒有脾氣,而是看見那些照護的人眼神深處的疲憊,或是轉身離去後深深嘆息的背影,便不好意思責怪了,憤怒也變得不這麼理所當然。「反正我們明日就要出院了。」我與父親交換眼神。「忍忍吧。」

忍忍吧,我們說。這是我們父子的暗語。面對一切不公不義,我們總是,忍忍吧。

精神科醫師來過隔壁床,問著那壞脾氣的老人,與他淡漠的妻。於是他們那麼不堪的一生就那樣攤展開來了。包括近親結婚,一對生了又夭折去的無緣的孩子,或是早年積蓄都被換帖兄弟騙走。於是他們領養了個孩子,那孩子卻不知親生父母是誰。而如今養子看著他的養父逐漸被疾病帶去的心智,與我對上雙眼時,他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我爸爸這脾氣就這樣壞。」他嘆口氣。然後精神科醫師問老人:「來,阿伯記得三個詞組:眼鏡;快樂;紅色。」十分鐘後,他丟出一連串詞組要老人指認,而老人卻怎樣都不記得了;任那些詞組像深海魚類這樣溜滑過他的身旁,而他在水底吐出的氣泡,那樣絕望,啵一聲什麼都破滅了。他一再在病房裡大聲呼喊,重複的故事都是好久遠以前,一再說,把那些痛苦悲傷的片段放得如此之大,填滿他鐘面上的分秒縫隙。我被那些大聲嚷嚷的詛咒、憎恨的言語搞得煩躁不堪,但真正令我快要崩潰的是,他們一家子承受他脾氣,不回嘴,巨大的沈默。

早上與我爹娘離開病房時,日光普照,有些風,有些暖意。新聞說接下來幾日,冷鋒即將襲台,民眾搶購羽絨衣禦寒。我離開醫院的腳步格外輕快。也許祇是迫不及待要離開,離開籠罩那家人、不知何時才會散去消逝的冷鋒。

走過護理站,我推著輪椅上的父親,向幾個護士雙手合十簡單致謝。而我不停思索著,昨夜我躺在陪伴床上,在那樣侷促的空間與壓力裡,何時竟安然入睡了。






2010年11月30日 星期二

哪裡


終於,海運到了。

前幾日才跟我爹娘抱怨,他媽的海運如果十一月底再不到,我就要打電話去罵人了。然後我去寄了教職的申請函後,回家,那兩箱海運倒像是早到的聖誕禮物般,笑吟吟在客廳裡候著。11月30日,一日不差。

選舉之夜感冒了,星期日一早便頭痛欲裂了一日,於是整個星期天百無聊賴地在家中閒混。吃過感冒藥原以為會昏沈沈睡去,但其實只是躺在沙發上,看著《超級全能住宅改造王》的特別節目。節目播畢後倒興起了整理房間書櫃的念頭。於是動心起念,戴上口罩,把書櫃裡的書全都拉出來,分門別類,把一堆不必要也再也不會讀的書都整理過,拉去《草祭》二手書店賣。一堆二、三十本的書,得了一個價格270。感覺像是把一部份的青春稚幼都典當了。

但也許,青春本來就不值錢。

整理書櫥的過程,像是重新熟悉自己的過往。時移事往,我會偶爾發現書裡夾的一片書卡,或是祇是如收據發票或任何手邊可以輕易取得的東西,然後端詳,憶起某個凍結的時光裡的完整片段。或是我找到了我以為已經丟失的畢業證書,它們原來好端端躺在一個宅急便的紙盒中,連同各色大小獎狀,一個都沒有少,一個都不能少。或是高中與大學時的照片。有些臉孔我早都忘記,但這麼看來又彷彿它們其實都在,只是靜悄不作聲地屈居某個隱晦不明的角落。

記得幼時看老電影,總被那房間景片裡,一整面牆都是精裝原文書的畫面唬得一愣一愣的,後來才知曉那些全都是空殼道具。然後在英國的三年內,在倫敦的V&A或是British Museum才又親眼目睹那些多久以前的書,穿越時空展示著古人的蒐藏與志趣。我甚至有個機會,以不算太過份的價格,買了一本Charles Lamb與他友人Thomas Manning的書信集,但其實更讓我著迷的是封頁的提字,秀麗的字跡寫著H.H.M.B. from A.M.B., Xmas 1925。在85年前的聖誕節前後,這是一份禮物,一個紀念;但它到底怎樣又穿越時空,輾轉流傳到我的手裡。

(H.H.M.B.,你也同我一樣,在某個星期天的午後,終於決定把自己生命裡的一部份切割出去了嗎?)

海運到了之後,便意味著更繁雜的卸箱與整理。在英國買的小說,一本本都回來了。駱以軍的《西夏旅館》,甘耀明的《殺鬼》,莊祖宜的《廚房裡的人類學家》都回來了。三年前帶去的《荒人手記》、《挪威的森林》都給了在倫敦的友人,倒是志文版的《百年孤寂》就這樣消失了。像是邦迪亞上校被父親帶去尋看的冰塊,我總是想著,在南美洲如豹似虎的烈陽下,總是會一點一點溶解、消逝。

那曾在舌頭上帶來燃燒般的刺麻凍爽,都曾閃耀奪目的,如同時光。然後一眨眼,到底都哪裡去了。





2010年11月18日 星期四


原來,這就是參拾歲。

凌晨忙到三點,終於把論文的Introduction寫完,寄去給指導教授,充當她的生日禮物。(誰叫我們同天生日?:p)一早睡醒,處在一種莫名的興奮中。心想著這的確就是我的生日。把房間打掃完,在電腦前面坐了一早上,因為論文壓力頓時解除,腦袋一片空。天氣挺好,這入冬時節還有此等好日,感覺倒不像冬,反倒像是深秋,秋高氣爽。午飯過後我讀了會兒書,小憩了一下,決定自己隻身去安平走走。

多久了,這倒成了一個習慣,我習慣單身的生活,以及獨自行動。在英國時,我獨自搭公車或火車去旅行。或許是倫敦,或許僅僅是市中心購物採買。在台灣,朋友們的上班族生活,與我還繼續延長的學生生涯漸行漸遠。我也樂得在這樣的灰濛難以對於外界解釋的時光裡,獨自以自己的步調生活來去。於是這一天,我又去了安平。像是一種儀式,我在生日時總想親近海洋。去年生日還在英國,與好友去了Brighton。我記得我們在風大無人的碼頭上高聲談笑。遊樂場休息了,顏色鮮豔的器材與設施,在不算明朗的天色裡顯得孤寂而唐突。而今日的安平因為非假日的關係,也顯得安靜而寥落。我去看了默娘,在漁港邊獨自坐了一會兒。漁港旁的木板上,年幼的孩子們,以及一些小型犬,歡快而愉悅地奔跑。然後我依舊去了樹屋,在那些叢生攀長的氣根中走動呼吸。

然後,我想起劉若英。年紀越大,我越常想起她。

這回我想起她一支歌,〈多傻〉。我忘了我在哪聽到的,也許是因為鋼琴的踏板聲,也許是她的歌聲裡幽微的戲劇張力,但或許更有可能是歌詞,我聽著,總險險落淚。她唱「腳步慢了,眼眶濕了,不是感傷/只是不知道,生活要,這麼多力量」,或是她唱「也和我一樣,相信:生活不應該那麼容易妥協的呀」。今天想起,或許祇是那句:「聽起來不像是真的;三十歲生日那天,我關掉電話,只想一個人在家」。

於是,參拾歲,我想我只是逐步瞭解,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我想我祇是逐步瞭解,生活,也許可以不需要另一個人的力量。而這麼說,不是否定了長久以來,我親愛的友朋與家人的陪伴。他們在,永遠都在。而因為這樣,那個屬於我獨佔的孤獨,才能成立。

深呼吸一口氣。她還要唱:「多傻,但又很真實呀。多傻?但有什麼辦法?」

我低下眼神,對自己,微笑了。而還能微笑,對我而言,就是無與倫比的幸福。





2010年11月17日 星期三

Je me souviens / I Remember / 我記得


於是在參拾歲前的週末去了回台灣以後第一場研討會。

好久,真的好久,闊別的場合,暌違的對話。「我記得」。那是當天我聽的最後一個場次,然後她召喚以此詞彙,多久我在哪兒看過那個掌故(現在想起來,是從邱瑞鑾《布朗修哪裡去了?》那書出來的嗎?)(查證後果然如此。「我記得的」總比「我以為我記得的」多那麼一些);她且說,Joe Brainard的《I Remember》竭力挖掘個人記憶底層的瑣事,而Georges Perec的《Je me souviens》則試圖連結群眾經驗,呼告公眾的群體記憶。於是乍看一公一私的日常經驗掀開來,私我的其實存在若干程度的普遍性,而公共的卻亦保有相當程度的獨特性。

而我記得什麼呢?在我為數不多的親密好友,以及稍稍向外拓展一圈的泛泛之交朋友圈中,我大抵與「博學」二字仍有差距,但「強記」卻是我為人稱道的擅長本領。我總是記得細節,像是一種無可救藥的病症,在某些關鍵時刻正確無誤地引述出若干令人不得不正視的細節。然後我翻閱,邱瑞鑾在2005年8月5日的筆記中引述Perec的文字。Perec這樣寫道:

《我還記得》不只是回憶,尤其不是個人記憶,而是日常生活的小小片段,一些事情,是那一輩在那些年頭共同的經歷,曾經彼此分享過的事物。後來這些都消散了,都被遺忘了。這些事物沒有什麼值得念念不忘的,也沒有進入歷史的必要 […] 然而,有時候,幾年以後,朋友之間閒聊聊起,這些事不經意地浮現,完好,細瑣 […] 有那麼幾秒鐘,有種無可捉摸的小小鄉愁。


「無可捉摸的小小鄉愁」。我說的不能比這個更好了。

於是我試圖在我生日之前記錄下我記得的。

1. 我記得我從來都討厭數學。但數學裡有個東西教我相當喜歡(以及歡喜):質數。
2. 我記得rt國中的腳踏車是鮮黃色的。而我的腳踏車是毫無創意的紅色。車前有個籃子,車後還側掛了一個如今想來相當呆板的籃子(讓我放雜物用)。
3. 我記得我小時候甚愛華視播出的卡通《阿波羅的女兒》。
4. 我記得我小時候亦甚愛台視播出的卡通《神童沙克強》。
5. 我記得中視下午約莫三點半還是四點半那樣的時段,總有多重人聲合唱搭配著卡通。好奇怪那些卡通裡常常人類都只有下半身以及聲音。
6. 我記得台南當年東帝士百貨二樓有手扒雞。店家還會發送塑膠耐熱手套讓客人體驗到「手扒」這件事的快感。
7. 我記得東帝士的二樓有書局,但我不記得書局名稱了。我常窩在那兒看書。
8. 我記得我常常會跟爸媽討價還價不吃零食不買新衣但把那筆錢拿來買書。
9. 我記得東帝士有溫蒂漢堡。那個假人有紅髮以及雀斑。總讓我想起圖畫書裡的〈紅髮安妮〉這故事。
10. 我記得我第一次讀希臘羅馬神話是小學四年級的事。企鵝版的,非常豪爽地沒有任何避諱,把宙斯隨便讓女孩懷孕,或是分屍殺人之類的劇情都保留得相當完好。我記得當時就很愛Medea這個角色了。

11. 我記得台視播的某檔八點檔連續劇《金色山莊》,片頭曲是〈流沙〉這首歌。女主角是陳以真。是一齣讓我覺得很詭譎的連續劇。
12. 我記得小學時期我生日時都會買乖乖桶請同學吃。
13. 我記得小學五年級時,班上女生們因為我跟某個女孩(我當然也記得這女孩名字)走得太近,而集體聚去誰家(至今我仍不知是誰)打電話來我家向我媽抱怨。
14. 我記得我小學五年級最喜歡的一套衣服是成套的白色運動服。
15. 我記得我學齡前最喜歡的背心是紅色的。
16. 我記得我二歲多就把英文字母順序都認得並背熟,並且可以倒著背。
17. 我記得我小時候跟爸媽說我要當台北有伍佰元的董事長。
18.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跟媽媽躲在被窩裡,外面有人用力敲門怒吼。我感到害怕。
19. 我記得有一次我爸媽趁我熟睡後出門購物,我醒來找不到他們,感覺被遺棄,於是捲著被子(那是條金色的涼被),一個人包住自己走到客廳呆坐了好一會兒,直到他們回家。
20. 我記得我小時候很討厭幫爸爸洗玻璃煙灰缸。

21. 我記得我養過白文鳥。
22. 我記得小時候爸爸自己手工釘了一個櫥櫃,並在櫥櫃上畫上各色迪斯奈人物圖樣(底色是天藍色)。
23. 我記得我喜歡唐老鴨勝過米老鼠。
24. 我記得我甚愛大力水手。
25. 我記得小時候去吃的某家炸雞腿飯,色豔的餐盤與塑膠碗,炸雞腿旁會切好一小塊檸檬。
26.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陣子我每週日都去興南國小學珠心算。我會搭公車回來。而公車經常脫班。
27. 我記得第一次遇到rt的時間跟地點。
28. 我記得我的珠心算老師曾經脫口說了我是「溫室裡的花朵」,祇是因為其他同學都在預定時間內寫完作業只有我還沒寫完並開始掉淚。
29. 我記得第一次遇到Bryan,以及他遞給我的第一張紙條。
30. 我記得高中向我告白的男孩的名字與長相。

31. 我記得國高中上學途中我都會邊騎腳踏車邊大聲唱歌。
32. 我記得國小、國中、高中等時期暗戀過的人的長相跟名字。
33. 我記得從小我就熱愛觀看神怪片。
34. 我記得高中時期我會熬夜唸書,只是為了等著看TV Time這個頻道所播的「夜激情」與「夜浪漫」兩個系列的成人三級片。
35. 我記得我高中數學唯一一次考到滿分是在向量這個單元。
36. 我記得雪克三三這個飲料,以及金智娟唱的廣告曲〈開心女孩〉。
37. 我記得所收看的第一部日劇是小泉今日子演的《少女身世之謎》。後來還莫名地被改編成台語劇,在中午時段播出。
38. 我記得我喜歡色鉛筆甚過色蠟筆。
39. 我記得很長一段時間我很堅持擁有一盒48色的彩色筆。我也記得當年的彩色筆是可以零買的。
40. 我記得我現在還在使用的這支自動鉛筆是我國小五年級爸爸送我的禮物。

41. 我記得剛上小學時會哼黃韻玲的〈藍色啤酒海〉這首歌。
42. 我記得我第一首聽過的英文歌是Michael Jackson的〈Beat It!〉。
43. 我記得我學會的第一首英文歌是〈Smoke Gets In Your Eyes〉。是趙詠華在某個節目裡演唱過。
44. 我記得我國小六年級的日記本是大眼蛙。是三姑姑送的。
45. 我記得我第一支會跳完整的舞是馬卡蓮娜。
46. 我記得我小六選擇去童子軍露營而沒有去畢業旅行。
47. 我記得小學參加童軍,第一次被老狼(當年成大的童軍)帶去成大榕園作活動,那一次玩的遊戲叫做「老師說」。但最後我跟我媽報錯地點,害我一路從榕園這頭急奔至成大麥當勞那頭去。
48. 我記得心珠算老師的名字。並且他會以捏眼皮作為考不好的懲罰。我也記得他會開車載我們回家,我在他車上第一次聽到黃乙玲〈水潑落地難收回〉、李嘉〈逛夜市〉,以及「蜜絲佛陀」這個詞彙。
49. 我記得我衣櫥裡某件牛津布白襯衫是國三買的。它在我最胖的時候穿起來都依舊過大到一個離譜的地步。
50. 我記得大一〈文學作品讀法〉第一堂課上,洪敏秀老師問我們的第一個問題:「什麼是文學?」那是星期一的早上,而我充滿熱情。

51. 我記得小時候用背帶幫忙背妹妹。
52.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條媽媽手工打的毯子。
53. 我記得小時候我有一本很厚重的故事書,充滿了各式各樣我至今仍覺得很有原創性的故事(都不曉得從哪蒐羅來的),而且我把那些故事朗讀出來,錄在錄音帶裡,為了給妹妹聽。
54. 我記得住北園街時,下午總有一輛麵包車,播著令人歡快的音樂來叫賣甫出爐的麵包。
55. 我記得舊家附近轉角的麵包店叫做「不二家」,當時已有微波爐這東西,冬天早晨我極樂意買麵包時,只為貪看那神奇的電器用品把麵包烘熱烘膨。
56. 我記得國小時曾有一次被統一超商的電動門夾住,動彈不得。
57. 我記得小學時流傳地下室有一具棺材的傳說。
58. 我記得當年有關於任何跟僵屍有關的傳說。
59. 我記得小學同學們也傳說,萬一不小心折斷紙娃娃的頭,她們會在半夜爬起來報復人類。
60. 我記得小學二年級跟我要好的女孩子搬去美國,還信誓旦旦說她會打電話給我,結果電話沒接到,我現在也忘記她的名字了。

61. 我記得幼時一次同我母親去中正路買鞋,我把一個在那邊試穿鞋子的年輕女人誤認成人偶,因為貪戀絲襪的柔滑觸感,我且從她小腿肚一路摸到她膝蓋上,並大喊要我娘親一同來摸摸。那年輕女人因而輕聲甜笑阻止我別摸了,而我大驚失色,我娘親則是忙著陪笑道歉。
62. 我記得我喜歡粉腸的原因不僅僅是那微甜的口感,醬油膏混著鮮綠色芥末的味覺刺激,以及粉紅色混著白色的色澤,整體都教我歡喜。
63. 我記得向來就熱愛做完家事的滿足感與成就感。
64. 我記得高中時去了一陣子南門教會。
65. 我記得舊家使用的是「媽媽樂」洗衣機。
66. 我記得以前阿姨在光明街開店,而我期待下午一台黃色的卡車會沿街播送「有酒矸倘賣無」這首歌,販賣麻糬。
67. 我記得…..


從來都準時而及時的禮物:「夏天過去了,夏天的記憶還在,十幾載的記憶都還在。」rt說。
我想總有一天,我忘記的,會比記得多的。
於是在那天到來前,我會用力陪伴著我的愛們,繼續記得我記得的,記得該寬恕原諒的,然後,遺忘。


30歲,我對自己說,生日快樂。







2010年10月26日 星期二

入冬


一天之內就忽然入冬了。

幾年錯過台灣的冬天,現在身體逐漸習慣台灣的氣候,忽然憶起這種秋冬交轉時的冷冽乾爽天氣。想起國高中,早起總有霧,在大霧中騎腳踏車上學,沿途哼著歌,身子是熱的縱然天氣是冷的。我記得我那些早晨總是愉悅的。想著小禮拜堂的練唱。想著會見到的朋友同學。想著會交換的笑話或是影劇新聞。好奇怪就是鮮少想著沒背的數學公式歷史事件或是地理方位。也真奇怪我們總能在那些被壓榨的青春裡留一點縫隙給自己生活。

然後一眨眼就參拾了。然後一眨眼就入冬了。

年紀漸大,口味當真與二十歲時差許多。二十歲,2000年,我大三。我記得那一天我與兩個學弟騎著摩托車,熬夜去日月潭附近看流星雨。從上大學開始,聽聞流星雨總在我生日前後來臨,我們地上人兒也老實,年年報到,看任那些星體在光年之外隕落,年年驚嘆不已。也許因為隕落的不是自己,所以看得都特別安心。那些時候,我讀的東西都嫌輕薄短小(最近我竟耐著性子讀完洪範版的賴和小說集)。偶然去上黃錦樹老師的課,他引介我們讀李維史陀《憂鬱的熱帶》,我們在地理位置上未曾熱帶,因此憂鬱也像矮人一截,哪裡能特別讀懂大部頭書?憂鬱成不了氣候,都像是青少年的強說愁。我頂記得我矇矇懂懂在那書頁上寫下「不斷延宕的啟程」。這麼多年後看來,那雖是對他人文字的反應,卻如讖成真,應驗在我接下來的人生上。

這麼多年下來,我大學唸完考上碩班,服替代役,出國念博班,像齒輪軋齒輪般緊密相接,總是未曾真正經歷大家說的「入世」或「出社會」。在這「不斷延宕的啟程」間,我的旅程卻好似走了好遠。離開家鄉與回到家鄉間,我總是想到幼時我母親給我看一張出生時算命的單子。(儀式名為「立四柱」,而我當時連名字都還沒有,卻把一生都揭在那算命先生眼前了。出生有時,死亡有時,在呱呱落地之際,倒有誰看透,把那一生的大事記與命格或個性都寫下了,作為憑據。)那紅單子上用毛筆寫下我的一生,早也說明我伶牙俐齒,天生注定脫離不了傳道授業解惑的工作;學識飽足;注意與水有關的災禍;並且,他說,長年旅外。倒像是奮力要應証那預言般,我的人生在不知不覺間卻逐漸變成那個樣了。

然後是回歸,然後是出走,像是一葉飄零,沈睡的會再醒來,離開的會再歸來,逝去的也會再重來。在朔風野大的日子裡,Nina Simone唱Wild is the Wind。她男性化的聲音熱烈也冷冽唱著:Oh My Darling / Cling to Me / For We’re Creatures of the Wind / And Wild is the Wind / So Wild is the Wind。

才理解到,我們不過都是風的造物。And wild is the wind. So wild is the wind.





2010年10月18日 星期一

Last Order


然後我再一個月就參拾歲了。

離參拾歲還有一個月的這天,遠方的颱風帶來滿滿的秋意,厚實的秋意倒像錢塘大潮,忽地刷白打濕岸頭,氣勢飽足凌人。倒令我相信,若我一朝睡醒業已參拾,或若李伯大夢一睡二十年,我將毫不驚詫。會像Rip van Winkle醒來,城市樣貌改變,國家獨立,親友凋零?那我依舊會與他相同,轉身重返山上,但也將不知何去何從,不知其所終。

島也跟著涼了。十月中,我在書房裡開著窗依舊打開電扇,聽它噗噗聲響轉頭扭動。回台灣後該見過的朋友都見過了,還見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他們的人生都踏向另個進程。女孩成為女人,生產時子宮收縮的頻率,產道開闔的疼痛,都抵不過孩子燦爛健康的笑;男孩成為男人,放棄重車考量著房車也許更適合迎接老婆肚裡的孩子。單身的在秋意逐漸加深中買一件適合自己剪裁的外衣為自己取暖。

(當然還有一些以為幸福可以長久卻不可得的。當然還有一些唱著歡欣的歌卻變了調的。當然還有那些開始畏懼著冬日即將來臨的。但那祇是冬天,也只會是一個冬天。當那時令結束,春天將隨之降臨。縱然誰也沒把握承諾春日愉悅美好,但靜心等著,總會有暖和的日子,椎心刺骨的寒冷都會消逝。)

從補習班下課離開後,我總會騎車經過一片尚未完全開發的道路。路旁兩邊的草都剷平了,還有了簇新寬廣的馬路,但人煙還是稀少。多見得人們帶狗溜達,或夫妻一對手持LED燈,趁著夜色還不算太深沈時慢慢散步。於是人生就走到那一步了。也沒什麼話非說不可,也沒特別要搭理的人或事,就那樣安靜地陪伴,緩慢地甩手,走著。我總是想到一首多年前聽得的老歌,詞曰:When You Get Caught Between the Moon and New York City / I Know It’s Crazy / But It’s True / When You Get Caught Between the Moon and New York City / The Best That You Can Do / The Best That You Can Do / Is Fall In Love。或是王菲多年前以蘇軾〈水調歌頭〉入歌,得一曲〈但願人長久〉;又或她多年不見重登春晚,悠悠空靈唱一曲〈傳奇〉。

我總是想起這些同月亮有關的歌。我總是想起一個月後的參拾歲生日。我總是想起緣分,想起我掛念的人們。在這之前,我總是覺得緣分是暖的,心頭好。但也許緣分到底如玉,把玩時溫溫潤潤,但配戴著是冷冽的,而且易碎。

然後這樣想著,然後,我再一個月就參拾歲了。





2010年10月5日 星期二

奈何


回台灣一個月了。時光哪。

回家之後調整著怎樣也不搭襯的時差,遲睡晏起的日子也過了一陣。好不容易調整好時差,月中風風火火地去了大學朋友的婚禮。那一週,颱風來襲,那個晚上,南部風強雨暴,我在風大雨歇的台北東區街頭,陪著相熟或不熟的朋友逛著。颱風夜的東區街頭,店家還有強持著開門營業的,但多數店家的玻璃窗都用膠帶打上大叉叉,與沒有開燈的內部裝設,拒絕臨時起意逛街的人們。

朋友看上一雙靴子,全黑高筒麂皮靴。我原先看得以為是適合自己的,但取出後發現更適合我的友人。要價甚高的靴子讓他買不下手,遂也魂牽夢縈了幾天;而我在另一家店裡,看見價格與款式皆好的短靴,但偏偏沒有我的尺寸,我也這樣魂牽夢縈了數日。在海運還沒寄到,尚無其他鞋款可以換穿的情況下,我看著唯一一雙鞋子,感到灰心而沮喪。

人總是這樣。眼下的,總棄之如鄙屣;眼前取不到的,總格外甘美。

在離家不遠處找到一份教職,補習班的成人美語課程。在成人美語補習班,老師的身份讓我覺得怪異,像是不再擁有一種實質的權力。學生都是大人了。多數時間他們都安靜不作聲,不問問題,我試著設計各種問題讓他們回答,但好多時候如小石落井,悄不作聲。因此再沒有誰耍著性子不上課,吵吵鬧鬧鬼吼鬼叫的孩子。但我真切地懷念起那些孩子們。臨時起意想去探訪出國前任教的補習班,連續去了兩天卻都發現沒有人在。約莫是倒了吧。在那個小學旁邊,各式各樣不同的補習班,補教業的生死叢林,誰起了誰倒下都稀鬆平常。

補習班的上課時間多是晚上,我遂擁有大把的白晝時光。在白晝時光,隔壁施工聲響令人惱怒,更不用說大把紛飛的粉塵。探索了幾個圖書館可以工作的可能性,但勉勉強強也就離家稍遠的台南大學可用。論文的進度還緩慢地進行著,得稍微加把勁了。回台灣後,我近乎任性地讀非學術的書,讀完了《姑獲鳥之夏》,讀完了《歷史大口吃》,宮部美幸的《終日》。百無聊賴地翻著東方主義的辯證,重新讀了《四的法則》,而正在重讀《歷史學家》。

在網路上徵得語言交換的對象,每週一次的練習,他的英語換得我的閩南語或國語教學。偶爾電子信箱跳出英國書店或超市的推銷訊息,我總猶豫一會兒才刪除。到底為著什麼總也說不清,但也許因為還想念吧。啣著垂釣下來的線頭,像一隻絕望的魚,讓自己不要把遙遠小城生活的日子完全脫鉤。多麼矛盾。也許心裡真正懷想的,總在伸手不可及的遠方。

也許這樣,所以李宗盛唱:「想得卻不可得,你奈人生何?」





2010年9月9日 星期四

太空人(五)


終究是,回到地球表面。

回到地球表面,天氣雖然還熱著,但倒也明確地感知到是秋了。不知道是身體已經忘卻亞熱帶的氣候,還是到底沒有如往年之熱,前幾年常穿的背心都洗淨曬乾,一落落收攏在衣櫥裡。而衣櫥那些怎樣整理都捨不得丟棄的衣物,一個下午都鼓起勇氣扔了。然後下了幾場雨,從房間窗戶看得見後頭神學院的屋簷繁忙地滴下雨點。鳳凰花還開著,紅豔豔油綠綠的色澤,在雨日更顯得清晰。更高更遠的灰色天空,我曾經穿越,然後拖著疲憊的身子與行李,膠囊般把自己運送回來。

回家還不滿一週,我的時差才剛開始逆襲我的精神意志。有種矛盾的感受,感覺好似已回來了許久,又好似從未離開。英格蘭島上的小鎮,小鎮裡生活的人們,我總想起市場,想起自己動手做菜的時光,想起不這麼方便的生活。回來後,見了幾個朋友,喝了幾次咖啡,喫了幾次茶。下週朋友的婚禮,我將北上,又將見到另一群朋友。青壯期的尾巴是,婚禮成了同學會場地。稱謂改變,身份更迭,一群人已經聊起懷孕甘苦育兒守則,一群人正在籌備婚禮精神耗弱,而另一群如我輩單身者,倒真像鰥寡孤獨廢疾者,禮運大同篇般一旁陪笑等待安養。

書櫃上的書籍都變得和藹可親,而惱人的新聞節目依舊一如往常。這幾日巧笑倩兮的主播們眉頭深鎖,通報鄰近島國的超級細菌,又名末日細菌,已經攻陷世界上十六個國家,而那島國上的醫院甚至出現群聚感染。我想著在英格蘭島上,人們就算看得此則新聞,會依舊神情泰若地煮食熟睡抽煙飲酒;而這兩個亞洲島上的人們,開始恐慌,盤算著是否出門又要戴上口罩,全不管那細菌的感染途徑依舊不明。新聞一再散播可怖的消息,或是疾病或是謀殺或是選舉,我離開電視,好懷念沒有電視的日子。

心情上還沒調整過來。就像那些太空人,如果回到地球表面,會不會感覺重力全然不同?當然他們會依舊洗衣漫步發呆拖地讀報,但當他們曾經憶起沒有重力的日子,在那漂浮的太空艙裡,吃食那些乾燥的食品(據說他們甚愛香料以增加味覺,而爽脆口感將在那樣的空間裡消失),在昂貴的儀器設備空間裡,日復一日地過著簡單的日子,偶爾因為發現什麼而感動莫名,在那樣緩慢延展拉長的日子裡,與地球上的一切僅僅剩下微弱連結。於是當他們回歸,被重力重新綁住來去的雙足,會不會忽然有那樣一股衝動,想要重新收拾起行囊,回到外太空?

會不會呢?





2010年8月26日 星期四

太空人(四)


再一週就啟程。

當太空梭倒數計時發射,軌道設定完成,在精密的數字完成計算後,座標是熟悉的向量空間,只消等待,只消等待,我將可以在漫長的旅途之後終於歸返,回到熟悉的地球表面。

這幾日與英國這兒的熟朋友分別聚首,多是工作上的同事,但離開那工作地方之外的小聚,大家都顯得熱情開心,或至少沒有愁雲慘霧的嘴臉。先是與我幾個親愛的同事聚餐,隔幾日又與另外幾個約了喝午茶。隨著每一次的相聚,或者道別,那僅僅是更加確定「我即將離開英格蘭」的這個事實。

圖書館的書都還完了,行李箱中也有不少影印來的資料。老師改正的那些,自己修訂過的稿子,打開總是一落落的。電腦檔案佔的空間倒小,但打開時那些漫漫字數,誰曉得端坐圖書館裡頭敲打許久。就剩一開始的導論,卻理過幾次都寫得不順。也許因為想得太多,怎樣都顯得生疏;也許祇是因為即將回台,怎樣都靜不下心來。一顆心漂浮著,人也浮浮沉沉似的。論文暫且休息,憂心回台工作也得有個著落。打開人力銀行塵封許久的履歷,想找研究助理的工作,但似乎沒什麼缺。想到又要回到美語補教界也頭疼。於是兩頭空的狀態,我就只能定下心來把行李理得紮實。

(讀完《小團圓》的好些時日裡,我其實不太記得內容了,大多因為太接近作者生平,而我一向懶得探人隱私。只記得九莉提及母親是個環球旅行家,她也承繼了母親的那股理行李的從容與務實。一回出了洋,召了兩個學生幫忙抬拿行李,大抵因為箱子大又沉,倒不慎從階梯上跌落下去。但依舊是軟的不團皺,硬的不碎不破。那幫忙的學生倒像知音,贊了一句「這箱子,理得好!」這則奇妙的小軼事卻讓我印象深刻。)

斷斷續續在朋友家讀著加拿大作者Bill Bryson的Notes From a Small Island,簡略翻成《小島筆記》。從加拿大來的作者,1973年首次造訪英格蘭島,而當年我甚至仍未出生。事隔幾個十年,我依舊記得首次來到英國的那一切,而那竟與他書中記錄的一切相去不遠。

“All the shop ladies called me love; most of the men called me mate. I hadn’t been here twelve hours and already everybody loved me.” 他幽默寫道。

我初來乍到的那年,怎樣都無法輕鬆幽默以對。事實上,我的聰明才智都用在非真實生活,而面對一個我從來沒有造訪過的國家,我竟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申請了順利通過而就來了。我甚至對於這個國家的地理毫不熟稔,搭上飛機,笨拙地抵達,笨拙地張開眼耳鼻舌去感知,這個到底是我接下來三年得長居於此的國家。遠在溫帶的氣候,不同於BBC標準的口音,非大城市的生活,我的學習遠不只是書本上的。生活所強迫我理解的是,考文垂市中心,曾經是英國最美的古老都市之一,在二戰遭德軍轟炸,重建後的都市顯得灰撲撲的,倉促並且侷促。這個小城市的居民對於我就讀的大學,到底又恨又愛,像極了我大學時就讀的學校。一切都嶄新充滿可能,但因為嶄新,沒有歷史可以依附,所有的篇章都充滿未來,而未來都是空白的。

這是我給自己,遲來的壯遊。

壯遊是,拾柒世紀開始,歐洲的上層階級家庭,會給予到達青年時期的子弟,出國遊歷的機會,主要是希望這些心智未定的青年人,可以經由遊山玩水而有不一樣的閱歷(如今想來,不就也是那些小開或是演藝圈子弟兵們被送出國唸書的類似作法?)。而我的壯遊發生時,我已經不是青年了,勉強說是輕熟男的年紀,其實也就是奧少年。奧少年的壯遊,自己的一小步就到底只會是自己的一小步,而且還得踏得穩當才有下一步哪……

然而,這些都過去了。

壯遊暫且結束的這一刻,我正在準備,下一場與自己搏鬥的戰事。更漫長的這一年,現在才剛要展開……






2010年8月17日 星期二

太空人(三)


回台灣之前,搬到朋友家窩兩週。朋友家在Rugby,離Coventry約是15分鐘車程。Rugby School係由英國散文家Matthew Arnold之父所成立,也是英國最古老的私立學校之一。甚至橄欖球這運動的英文名稱,即是從此校此地發展延伸出來。

在沒有無線網路承載我四處漫遊的時刻,我在大把的時間裡走路,思考,讀書。從朋友家到Rugby town centre得走上一小時,沿著公路一路往下,看著車流來去,徒步行走反而有種,英文說"grounded",雙腳踩踏在地上的堅實感。

剛剛與指導教授結束最後一次會晤。她還是好脾氣鼓勵我,不要過度複雜化自己的思維,把自己想說的點好好認真理過一次,讀,寫,思考,並在那樣的過程裡建立自己的論點,「你會如期完成的。」她說。

會晤的最後,我們才發覺我回台灣之前,都再也見不到她了。下一次見面可能是我回英國修訂的時候了,而那將會是明年的事。忽然之間她與我都有些感傷,一方面是感嘆時光比我們想像得還祕密並快速地流逝,而另一方面忽然意識到過去這三年來,那麼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論文字數與閱讀數量,以及約莫兩週一次的會晤,就這樣要劃下休止符了。此去我雖然稱不上孑然一身(大概還得等到畢業時才是了),但也的確要(更加)獨立地進行學術志業了。

「你讓我知道我原本習以為常而忽略、或者壓根不知道的事。」
「你只要照你原本在這裡工作的進度,你一定可以寫完的。二月很快就到了。」
「你的進度真的很不錯。很穩定的速度。所以不要擔心。好好寫,我們可以完成它的。」

(她不曉得的,她說「我們」,總讓我感到安心。當研讀博士的這條路是如此孤獨並且常常被龐大數量的資料以及學術文章給壓倒性地吞噬之際,她說「我們」,讓我感覺不是那麼孤軍奮戰,感覺像是有人還理解你正在從事的事情,然後一切都會安好無恙的。)

星期日搬家,把房間一次又一次淘空。冬天的大衣都整理好收攏進去海運的箱子裡(那箱子包括若干準備淘汰成家居服的夏日衣服),學術書、小說或影印來的資料都收攏入另個箱子。幾件比較在意的衣服疊好收入大行李箱,圍巾香水與小飾品一律收入登機箱。然後是筆電,然後是要歸還圖書館的書,然後是刷洗,風乾,搬離,我之後再也不會回到這個房子,也不會看見夏日盛暑開放一束的紫藤,不會聞見後院偶爾飄來的薰衣草氣味。那氣味總讓這一切不可忍受的生活裡,多了一點秘密的愉悅。

這些年下來,我總是忙著從一地遷徙至另一地。在這樣不停的遷徙中,我早鍛鍊了一身打包行李的好身手。所有T恤與襯衫都可以整理成大小一致的一落,短袖的衣服摺好後捲起,厚重的衣服放底層,小物則塞入每個小縫隙。三年前,飛來英國的時候,一個行李箱與手提電腦解決;這一次回去,除了海運的箱子之外,依舊是一個行李箱與手提電腦,穿越時差,穿越氣候的分界,回到我的故鄉。

而如果打包真是那麼容易,那困難的,到底是什麼呢?





2010年8月8日 星期日

太空人(二)


在混沌無重力的太空時光裡,我幾乎棄絕地球上的一切。

我少讀中文書,少讀小說,光是學術訓練裡的書籍與閱讀,就佔據我多數閱讀時間。我與現實脫離許久,不曉得誰還出版了什麼新的小說,哪裡又有誰嶄露頭角。偶爾指揮中心會傳來訊息,誰出了新的歌曲而什麼廣告正在當紅,誰的書賣得不錯而誰又得了獎。從台灣寄來的書寥寥可數,當年從台灣帶來的書依舊是讀著,《挪威的森林》與《荒人手記》都看得好熟,好幾個段落都能背誦。偶爾幸運,託朋友的福,還讀了張愛玲的《小團圓》,朱天心《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朱天文的《巫言》,駱以軍的《西夏旅館》,此外還讀了錢鍾書的《圍城》。當中文字變得遙遠,讀都量少,更何況寫?除了這個家徒四壁般的部落格,我的創作僅限於學術論文。寫作這件事離得遙遠。偶爾想及當年出版的小說,會有種疲憊以及焦急的心慌。我偶爾讀幾個部落格,也許講美食,也許講設計,也許就祇是講那個人生活的瑣碎。柯裕棻的中時部落格我常察看有否更新,看她寫浮世人生片刻,心頭依舊會被深深撼動。

這三年的辰光,是以文字算計的。八萬字的博士論文,第一年還在摸索探測,只寫了一章。然後靜心等,等著材料出現,等著那些遙遠時光的過去開口向我說話。我憑藉一種近乎直覺性的幸運,把材料一份份找著,然後讀過想過,然後開始,寫。那真是如同出埃及記般的辛苦旅程。然後是追殺的軍隊。然後是阻礙的海洋。然後是迷途的旱漠。然後是雲柱與火柱領軍。然後是創造,以及謀殺,書寫啟動的剎那。

在這些日子裡,我養成了獨自走路的習慣。我常常戴上耳機,然後慢慢走一段我不熟悉的路。我會在住所附近開始刻意迷途,繞一條我沒踩踏過的小徑,看它通往哪裡。耳朵裡播送的音樂多數時刻是陪伴或祇是壯膽,我花上過多不必要的時間與腳程,走,去看一些我日常生活以外的風景。

或是公車。公車提供一種高度,俯瞰浮生。我喜歡坐在雙層巴士的上層靠窗位,可以看見窗外大好風光。多數時間,我沒有人可以講話,也沒有需要或值得講話的人,所以我把時間用來專心處理自己的孤獨。我在那樣歪斜的光度裡,會因為看見風過樹梢或是燦亮的日光而莫名感動,會期待哪裡盛開一樹不知節制的花,會期待雪落雪融,期待陽光從左邊照射進來,躡手躡腳爬上我的背,繞過肩膀,像環抱似地給我溫暖。

偶爾我得空會去倫敦。倫敦的聲色犬馬,以及永不止歇的活力令我興奮。我想我是需要大城市的生活。我需要可以暫時離開又回歸的嘈雜,偶爾需要酒精放蕩,只為了安慰內心過度空白的孤獨。不管去幾回,倫敦毫不吝嗇奶育我,也許是夜生活,也許是大都會的喧鬧,也許是地鐵,也許祇是,人。Barbra Streisand總唱,People / People who need people / are the luckiest people in the world。我也許祇是需要人們,不相熟的人們,偶然在城市的角落裡錯身而過,交換眼神,知道這令我感到幸福。

也許我祇是需要,被需要。






2010年8月1日 星期日

太空人(一)


倒數計時開始。在冥王星的時光即將結束。當那一切都來到終點,我將返歸地球。

我的冥王星,就是島嶼英格蘭。

那日照例去逛幾個我喜愛的部落格,看到攝影師Hunter Freeman所拍攝的一系列太空人的地球生活照。穿戴上盔甲般的裝備,這位太空人在沙灘上漫步,在沙發上托腮,在投幣式洗衣店裡拉出換洗衣物,在空曠明亮的廠房裡拖地,在無人的咖啡廳裡獨自讀報,在公園裡餵著野鴨。那部落格說,這合該是幽默照數禎,但何以我看來,卻覺得那太空人全然孤獨寂寞。

在英格蘭的日子裡,我總也覺得像是那位孤單的太空人般,像跟誰賭氣般地過日子。漫步、托腮、洗衣、拖地、讀報、餵鴨。我化約生活上任何不必要的開支,以意志力等待,或說是,熬,過日子。我讀著菜譜,想像並演練菜色。我泡一壺茶,偶爾等待朋友從哪裡捎來消息,期望隻字片語令我開心。我在圖書館讀書寫論文的時候,耳機裡只聽舞曲,身體裡有自己的節奏,我跟著這節奏吐納呼吸。拾柒、拾捌或拾玖世紀都顯得毫不久遠。我翻頁是魯濱遜的漂流,換本書是高斯密的世界公民,或是德昆西的鴉片獨白。我在圖書館專注讀,往往忘記時間,也許要一陣風雨,或是一道斜陽,才會喚醒我與這真實世界的緊密連結。

緊密連結是朋友捎來的信息。一本網路上購得的蘭姆與友人曼寧的書信集,他們如此珍愛友誼,等待著海路的遠方捎來一則訊息。也許是廣東也許是西藏,船隻都要開好久的,遑論陸路。魚能泅泳,雁能飛翔,魚雁往返間,需要的是時間,亦是耐心。但他們還是不斷寫。也許就像我與rt,大可以敲鍵盤鍵下輸入,電郵如光如電,剎那獲得訊息;但多數時候,我們依舊信賴郵政系統,在明信片窄小的空間底寫下近況,偶爾像俳句簡短,偶爾密密麻麻如著書。

但日子久了,那些陳舊的書本與文字會把時空抽離凍結,並將我安靜封鎖。我會專注在馬戞爾尼的日記裡,看使節團渡江上下。我會讀德昆西的倫敦城夜行,他逡巡走過市街找一未成年的妓女。偶爾警醒,會知道那不是我熟知的中國地圖,也不是我踩踏過的倫敦。但多數時候我就跟著那些外國傳教士一起歡欣或沮喪,探測量繪未知之境。

如同太空人離開地球表面,探測人類仍在摸索探測的,外太空。

那些時候,我更是感到格外孤單。沒有人知道或真正瞭解我的研究方向與內容,更不用說可能的結果。像是太空人,在機艙內漂浮過日,偶爾透過裝置與同是太空人的同僚,或是在地球上的操控中心的人員產生對話。而在若干極度脆弱而不知所措的辰光裡,我也是絕望著求援:

「休士頓,休士頓,我們有個問題」。






2010年7月22日 星期四

[unlimited]


What a trip.

在藍又時的《倫敦的愛情》裡前往倫敦,為了遠道而來的rt。這是他參拾歲的生日,我們與友人Simmon以及YiLun,在大倫敦裡壯麗遊行。我們見了面,依舊在St Pancras車站與rt見面,St Pancras車站依舊金碧輝煌,就幾乎像是一句亙古恆言般,醒目市招依舊說著「Meet Me at St Pancras」,像是可以等著的,可以期待著的,不會更改的,尾生之約。

不知道為什麼《倫敦的愛情》總是唱不全喲。

這次我們再去了布萊頓,在布萊頓落著細雨的海邊與碼頭上,喝著香檳,吃著rt從巴黎帶來的甜點,不知為何我總是吃到椰子口味的糕點。夏天的布萊頓,陽光雖然不算熱烈,但人們是。幾個出遊的孩子在我們背後互相丟著小石子,互相閃躲,直到被老師制止了才肯罷休。幾個出遊的青少年,在碼頭上大聲調笑,擠眉弄眼地為彼此拍照。幾個出遊的老年人,與我們擦身而過,Royal Pavilion裡,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奢華,他們讚嘆的,都叫我們鄙夷;他們驚豔的,看來滑稽;他們屏息驚嘆的,我們啼笑皆非。我帶路的宮殿,rt講解的建築與藝術觀點,歷史能賦予我們的,也許遠超過我們想像。

後來我們又去了巴斯。在一口長方形的池子邊看著,綠色的溫泉水道,羅馬人所建,水與時光都流動著,綠色的水面倒映著人們來來去去,卻什麼都沒捕捉住的容顏。他們說,在羅馬,不要輕易投錢許願,因為這將意味著你許下承諾,將會在未來重回羅馬。我在巴斯的許願池前猶豫,卻終究擲下一枚錢幣,期望遠方的朋友,與疾病和平共處,與身體重新對話,與人生的關卡遇見了,還能風度翩翩地打個照面,談笑風生。

遠方的消息就像是不肯安靜下來的夏夜。他說,他生了病。另一個說,我遭竊了。還有另一個說,我要搬出那房。我不確定,這些是不是個隱喻?當我們生了病,當我們失落,當我們終究要告別,誰還能豪壯威武?誰還能不受打擊地抬頭挺胸走下去?

我們終究會到達那個年歲的。但也終究得,活得像個男人。

於是後來我與rt在城市裡漫步。放慢腳步我們去了海事博物館,又一路悠悠晃晃搭公車回到市中心;放慢腳步我們經過Saatchi Gallery,也就繞進去消磨時間;放慢腳步我們去看一齣熱門的音樂劇Wicked,我們去複習CD裡聽過的,我們去看如何展演的舞台。我們就去,喚醒自己所愛的,心中柔軟的部分。在荒唐的笑裡感激涕零,只因為那一切都像是我們的人生。我們想飛,想抵禦重力;我們都勸著彼此冷靜,我們卻都絲毫無法控制。我們也終於理解,故事從來就不會祇是一個版本,那祇是我們看見的角度不同。於是,「你若想找我/就望向西方天際/就如同近來誰告訴我/每個人都值得飛翔」,因為理解而溫柔,因為溫柔而祝福,所以期望彼此一切安好地過著活著。

I hope you’re happy. I hope you’re happy in the end.
I hope you’re happy, my friend.

在倫敦陰轉晴的天氣裡,我們又去了British Museum,去看文藝復興的特展。我們在那些偉大畫作的習作本中來去,一邊看文藝復興的光與影,一邊談歌德式建築一路提到小說。我們一邊走,在逛街的片段裡,夾雜著Wicked的音樂與台詞。我們知道我們很快會再見面。我們也知道在那之後又要好久都不能見面了。我們知道,so much of me is made of what I have learned from you,於是我們知道,就算久遠不見,我們依舊會陪伴著彼此的。

I’m limited. Together we’ll be unlimited.

Who can I've been changed for the better? Because I knew you. I have been changed for good.

I have been changed for good.






2010年7月7日 星期三

狐狸


每個星期,我會在當地報紙的出刊日,從圖書館唸完書回家時,看見那個送報的孩子。

是個印度裔的孩子。每週一次,他會騎著他的腳踏車,老實地停在一個街角,然後從他碩大的後背包裡,掏出一小落一小落的免費報紙,塞進附近的街坊門縫底。他的神色還有些羞澀,有些不確定的興奮,混雜著些微的愧疚感。估計是某次被不良善的大人喊過罵過受了驚,現在看他每每強自鎮定,耳朵上還多了一副跟頭的尺寸大小不成比例的耳機。碰過幾次後,他現在看到我都會傻傻一笑,我也回給他一笑。

這幾日英格蘭又冷了,回到春天的溫度。昨天先去了場演講,講題算是有趣,但我覺得講者準備稍嫌不足,拖拖拉拉地度過幾個小時。晚些回家梳洗,又去了同事的慶生宴,吃完飯後一夥人去喝酒。席間人們大多皆抽煙,我們遂坐在室外,喝著點來的酒精類飲料。我貪杯多喝了些,聽席間人聲錯落,想著這真是疲憊的一天。起身打算提早趕上末班公車,向已經酒醉的壽星告別後,我走向公車站,糊里糊塗地搭上了開往反方向的公車。等到我意會過來,我已經離市中心有段距離了。下了車,長嘆一口氣,於是我沿著公車路線,又徒步回家。

是過度涼爽的一個夜晚。我邊走邊想,並且感到相當疲倦。幾次我看身旁呼嘯而過的計程車,都想伸手攔了便能快速回家,但終究是繼續走著,消耗體內過度的酒精。風顯得大,沒紮進褲頭的襯衫下擺,於是啪答地隨風甩動著,隔著耳機也都聽得見。我拖著自己的腳步與影子,在路燈下它們偶爾交錯一起,偶爾分開。囫圇喝完的tequila beer有新鮮檸檬的清香,已經是盛夏七月了,我卻感到迫切需要一件輕薄的羊毛衫保暖。

下週rt又會來到英格蘭。上一次見面已經是08年年初的事了。他會先在法蘭西度過他的30歲生日,然後來到英格蘭續攤。等到我參拾歲生日到來,我已經回到我的原生島嶼上。時間總是不夠用。總是不夠,相聚後又要分別的。但在那一週間,我們將去我們想一同去的地方。

我們將相親相愛彼此,一如往常。也許仍一同過招一些熟悉的喜劇角色,也許仍分享一兩件想告訴對方但沒能說的心底話。也許仍一同搭地鐵,卻刻意分開走,知道友情默契仍在,仍能在分別後,精準地在需要彼此的時候,現身。


對了,上次夜歸看見那隻靈巧的狐狸,還在那街角嗎?





2010年6月29日 星期二

扶桑


不小心打翻立於桌上的滾筒衛生紙。衛生紙應聲掉落,拉出一條長長的白色紙頭,像是跨過就回不去的線。

而我討厭被打翻的滾筒衛生紙。

夏至已過,六月的最後一天,英格蘭的雲又積累了,擋住了日光的去路。風多了,溫度稍降,隨著世足賽英國的失敗,人們似乎又回復理智而顯得正常。

剩下兩個月就要回台灣了,我依舊在工作與圖書館間來去,世足或是溫布頓都與我無關。我生活化約得更規律,同樣時間早睡早起,同樣時間做著同樣的事兒。偶爾朋友邀約,一同喝個酒唱個歌。來英國三年,好不容易因工作認識了年紀相仿(好啦她們年紀都比我小)的朋友,可以過過當地人的生活;結果又因回台在即,這些友情怕又要消逝了。於是那日K歌場,都是相熟人們,因此更加放肆,在開放式的場地裡不顧一切地唱。

而我想,有一天我會懷念這一切。




溫帶的夏日不慍不火,陽光曬得熱,倒也不能讓我出汗。一身乾爽,我的短衣短褲都還顯得合宜。不知為何,夏日總讓我想到幼時大舅住家旁的一抹朱槿橫生的矮樹牆,惹火紅豔的扶桑總是招搖探出頭,《南方草木狀》這樣寫扶桑紅花:「有蕊一條,長於花葉,上綴金屑,日光所爍,疑若焰生。」。我好懷念那些炎熱的日子裡,外公外婆家的金黃色甜爽芒果,喜歡我極幼時喜歡穿的那件紅色背心,喜歡赤腳踏在水泥地上活繃亂跳活像小猴一隻的童年。

迎著光,瞇起眼,那些開過的扶桑花,現在都到哪去了?





2010年6月17日 星期四

須臾


找了個不上班不上圖書館的日子,紮紮實實把房間整理過一次。一來也許因為朋友正好也碰上搬家的時機,聽他講東講西多了,也動了念把這些東西理過一回。二來則是因為台灣同學會七月中就會開辦海運,我也盤算著哪些東西得先早一步寄出,而哪些東西還得陪我到最後。

就是因為這樣,意識到時光終歸是賊,而偷走的不只是青春。

那日與好友通話,其實也不為什麼,就祇是兩人週日下午都有空,索性通上網路電話,不知聊到什麼,就也把臉書上的國高中同學那些曾經雞犬相聞的人們瀏覽評論過一回,而我們在一連串的驚詫與沈默後,感到格外沮喪。網路倒是「須臾皆破冰雪顏」,我們也只能「笑語委曲問世間」。猶豫著要不要與曾經要好的同學搭上線,加不加進好友名單則是更令人進退維谷。不加,感覺無禮;加了,倒也無言以對。曾經聰明靈巧細緻的,怎麼都被時光風化磨損了?但在嗟嘆那些人的樣貌變得平淡無奇,卻也瞭解到自己在時光中,其實也被沖刷得蒼白。

有些獨處的時刻,我會停下來放空,我會問問自己,也想問問他們,十數年前的少年,也許自大,也許目標過於遠大,但曾經有過怎樣的理想,可曾想過今日的模樣?





最近讓自己很有進度的動力,在於幾回前與指導教授會晤,她老實說了:「我原先並不看好你。英文並不是你的母語,而你的學術寫作一開始並不如預期。但是在過去的三年裡(天哪已經三年了嗎?我想。),你展現很強大的動力與進步,這件事連我一些最好的學生都沒有過的。而你如今,三年內完成論文初稿是指日可期的了。」

她微笑著。

我還記得一開始跟老師會晤時,其中一個共同指導的教授,一次語重心長地說:「我覺得你的學術寫作並不好。我想,你可能,必須尋求協助。」她試圖說得委婉,我則內裡崩毀,眼前的光都扭曲消逝。我甚至不記得自己如何完成那場會晤,只記得接下來,我一路流著淚走回宿舍,西風強大的秋天裡,天已經開始黑得早。我會到宿舍房間,把書包一扔,躺在地板上無聲流淚。

但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啊。

昨日與老師會晤,我正在作導論的架構,從伏爾泰與孟德斯鳩下手,老師並建議我帶入一些批評理論架構。我問她,「您覺得導論這章多少字數才好呢?」她回答:「你寫了多少字了?」我回答:「六萬。」她說:「真的啊?哇,你快完成了。」我笑著說:「終於。」

終於。

但她不曉得,這樣看似須臾一瞬的「終於」二字,其實已經三年過去了。

簡直像是李伯大夢那樣醒來人事已非。簡直像是那些曾經走避桃花源的人們,「因嗟隱身來種玉,不知人世如風燭。」

也許祇是感嘆。也許從未不堪。





2010年5月26日 星期三

嘆息


接連發了幾次惡夢。在逐漸靠近夏天的英格蘭島上。桑紅色的花開了滿樹,多招搖,鄰居的庭院裡也滿是花訊。日光悠蕩並且充沛,幾乎每個早上都被陽光曬醒,好朝氣起床。在極度規律的生活中過日子。只是睡不好,各種胡亂的夢纏身。被這些令人靈魂為之混亂的夢震醒,又旋即在醒覺後忘記夢的內容。

像是解不開的謎,沒有最終章的偵探小說。於是在枕頭畔留下不甘願的嘆息而起身。

感嘆的事很多。其中一件是閱讀之後寧可錯過一本書。在倫敦朋友家看見王盛弘的《慢慢走》,苦無中文書可讀解癮的我,忍不住興奮借回來看。當初在書店看到挺期待的,又看見許正平寫的序,更是滿懷期待。讀完之後倒是非常失望落寞,尤其看見那一連串對於倫敦的書寫,只能說是枝蔓盤雜毫無章法。作為intellectual essay,裡面的濫情簡直如水淹金山般令我感到迷惘;作為lyrical essay,裡面的資料拼貼簡直如旅遊導覽手冊般大石壓胸,令人感到窒息。倒是最後四篇非關海外生活的文章,令人感到清新舒暢,很有自成一家的格局與細膩。於是我困惑了:為何一個作家的書寫風格有如此強大的斷裂?是因為期望值的不同(我讀到一連串旅人的失望)?或祇是因為終究是旅人的身份與在地書寫的差異?

而我,自忖待在英格蘭時間稍久,倒也覺得自己不是過客了嗎?我的冥王星之旅終究會結束的啊。就像前輩的來信,裡頭也說到:除非打定主意移民,英國不是久待的地方。我試著思考二年餘來的一切,被回憶淘選過的記憶倒是多數都是好的。至少對我而言,我學著更為獨立、更為堅強、更為樂觀(聽起來簡直像是小時候喜歡的卡通《小甜甜》),我曉得治學的方法,更重要的也許是,我終於知道自己的不足。我知道前面還有得我翻山越嶺的。

今日與指導教授會晤,聊到也許九月就要返台一事。她不持反對意見,只是再三提點我應該注意的事項。在英國的時間剩下三個多月,我憂心著返台後要如何兼顧工作與論文?但也許現下的擔憂也是無用的。返台前,我還有論文的導論與結論要寫,這已足夠我一個頭兩個大的了。況且,在無限的未來裡,試著用有限的思緒去期望規劃,恐怕也終究是無效的。

看著日子一天一天過,這倒將是我第一次在英格蘭島上完整過完一個夏天。夏日炎炎,人們短褲短袖來去,一派歡欣自在。而回到台灣,我將能夠參加到好友的婚禮,以及我想念而錯過好幾次的,中秋。

但才說呢,天又轉涼了。



而或許或許,像今天早上吧,又再度被夢驚醒(你甚至懷疑這是你仇恨De Quincey文章後他的逆襲)。你獨坐在房間裡,外頭依舊是燦亮的日光。但你聽著喜愛女歌手的單歌,你覺得你正在飛翔,漂浮在宇宙之中,繁星點點,劃過的流星輕輕搔過你的腳底板,你笑或哭都將沒有人聽見了。因為重力的關係,踩不實的腳步讓你格外感傷。那就繼續漂浮著吧。在無垠的太空裡。在乍然轉涼的天氣裡。在英格蘭。在另外這座島上。俯瞰地球。

你會看見什麼呢?






2010年5月15日 星期六

粉墨


時序進入五月,我在英國的春暖花開中來來去去。除了工作之外,拿了研究補助,去了一趟牛津,又去了一趟倫敦。五月中的倫敦與牛津尚未有花粉熱,我先去了牛津的植物園,又因緣際會接連去了倫敦的Kew Gardens,皇家花園。在兩處花園的溫室看到亞熱帶植物,會有一剎那誤以為自己不曾遠走,仍在島國。

生活被工作與論文佔滿。忙碌的日子裡,下工回家,直接躺平,鐵球般沉甸甸的睡眠,一覺天亮。生活變得規律,人卻變得憔悴,褲子的尺寸減了幾次,上衣也越穿越小號。在這樣精神萎靡的狀態中,情緒卻很飽滿,並且益發想家。

交情甚好的日本朋友二月中繳上論文,飛回日本開始教書生涯。寫給我的電郵裡,不免也抱怨了日本年輕一代的求知慾淺薄得令人吃驚。上週他回英國口試,我們約了在倫敦相見。他看起來有種旅行的愉快與疲倦,但那是只有旅人才有的神情。我則是提著大包小包來來去去,陪他走過倫敦幾個地方,甘心情願。也許是心底確切地曉得,下回見面都不知是何年何歲了。

在日式料理店的下午茶,我與賢一兄對坐,一方面理智地討論著啟蒙主義時期對於浪漫主義的影響,以及造成歌德式小說興起的可能原因;一方面我則感嘆時光荏苒啊,不知不覺博士生涯的第三年就要結束了。九月,若順利完成論文初稿,我將離開冥王星,啟程回到亞熱帶。

不知不覺。時光遠較我們想得更殘忍哪。

在困頓的五月裡,繼續與論文和工作搏鬥。都快三十了喔。那日同媽媽電話,媽媽說及數日前與爸爸抬槓,互相指笑再十年後都是七十歲與六十歲的老人了。媽媽回了爸爸一句,屆時你兒子也四十了。此話一出,倒讓爸爸陷入沈默,好一陣。人生都像是這個樣的。

時光,遠較我們想像得,殘忍。並且如此靜默。是誰在哪裡,把我們偷天換日過了,成了另個分身,勾了臉畫了眉,成了另個,我們自己虛構出來的角色。

於是都在這樣的倉皇裡,粉墨登場。





2010年4月23日 星期五

癲癇


與家裡通過電話的週五,不用上班。我依照給自己的規律,依舊去圖書館與論文奮戰。

父母親與妹妹依舊七嘴八舌著報告著家裡的狀況。聽說白蟻築巢,爸爸的書都被啃了一大半。儲藏室的門框被侵蝕而去,我三樓房間的門也不能倖免。媽媽說她做了一個國小同學變成女同志的夢。而妹妹說張本渝本人很漂亮。這種極無邏輯的家常對話,總讓我掛上電話後依舊惶惶然,益發想家。

我的好友隔著海峽寄來明信片與電子郵件,同一天抵達的訊息,好清楚盡是想念。我們總憂愁彼此的生活,過度牽掛,總得這樣隔著海峽送上文字,確保有什麼是真實的,例如筆跡或墨水,無可替代的。鍛鍊般久不講電話,但通上電話又是絮絮叨叨一晚,嘻嘻哈哈一陣,若無其事地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生活細節。管這些細節裡到底是上帝或是魔鬼的居所,我們在細節裡明察秋毫,也就了然於心。

在圖書館裡與十九世紀文本消磨一陣,窗外的日照好耀眼,從圖書館的窗戶眺望出去,他們三兩成群在草地上水泥地上席地而坐,戴著墨鏡曬太陽。在平流層漂浮的火山灰離我們太遙遠,雖然偶爾看見一個兩個背著與身型不成比例拖著行李來去,但日照依舊充沛。我搭上公車準備返家。

公車上來一個女孩,這樣不寒不冷的春日搭著大紅圍巾,上車不久後癲癇發作,全身抽搐後就這樣倒下。大家手忙腳亂地幫她解開圍巾,一面輕拍她的背部,一面報警。救護車抵達前女孩已經恢復意識,但眼神失焦好空洞,她說她不記得自己上了公車,她不知道自己在哪。

好不容易她上了救護車。接下來的路程,公車車廂內一陣沈默。任何稍大的顛簸都顯得膽戰心驚。我則想著,如果有時可以這樣任自己短暫崩塌、讓自己暫時遺忘,那就好了。

如果這樣,那就好了。






2010年4月14日 星期三

夜行


日照時間拉長,春意加深。英格蘭的人們露出好脾氣的微笑,在相遇的時刻依舊交換有關天氣的訊息。而室友的女友駕到,我遂長時間不在家,換取一些私人空間。

而我,總在路上。

上週日算是春酒一類的活動,在同事的再三鼓吹下,最後一刻決定前去,加入大家晚餐與K歌的行列。以往在台灣,我是盡可能不參加類似群聚性的活動,尤其是社交場的應酬談笑,總讓我手足無措。但是上班開始,發覺這不過就像是當兵那樣的人生,得把自己放空,人生嘛,總該有些不同的經歷。所以我去了。想想這竟是在英國生活三年以來,唯一沒有亞洲朋友同行的活動。想來還蠻駭人的。以往聽朋友轉述道,英國人總說亞洲人是sticky rice,像是米飯般黏在一起。我私下回嘴,英國人一群不也像是mashed potato?尤其是喝得爛醉抱成一團之餘。不過想想,亞洲人總是習慣一同出門,到哪總一道。所以那日的晚宴,席間只有我一個東方人面孔,總教那中國餐廳的侍應生們感到好奇而面面相覷。不過入境隨俗,我不顧他們狐疑的眼神,倒也落得輕鬆。與同期受訓進來的黑人女孩Ebony並肩坐,隨意閒聊起音樂,樂得開懷。

在晚餐結束後(天啊那晚餐真難吃),我與同事一群轉上二樓,開始K歌時間。我原本打定主意冷處理(天知道我在台灣有多愛去K歌場),但見苗頭不對,氣氛開始胡亂冷場,我忍不住下場點了兩首老歌。原以為大家會覺得老派的選歌,殊不知反而相當能帶動氣氛,場子一旦熱了起來,大家酒也越喝越多,葡萄牙籍的同事Alfredo甚至開始在舞池跳起breakin’。我原本執意要先走,為了趕搭最後一班公車,後來被同事們留了幾次,又多待了一個小時。午夜十二點,我的作息時間已到,便決定先行回家。本要招來計程車,但想想反正春夜當好,幾杯啤酒下肚烘得身體暖烘烘的,也就乾脆一路從餐廳步行回家。大腦裡預估,反正公車搭起來不過是十分鐘的路途,能多遠?大不了步行時間半小時,夜半無人少車,住的地方也不是太差的區域,便也憑藉一股愚勇,漫步回家。

到底是春天了。

雖然是深夜了,倒還能感覺到空氣中有什麼正在醞釀著,像是幼孩密謀著什麼,有些興奮的、強自抑制的鼓譟。又開了一樹杜鵑。油亮的新綠在月色裡也折射出光芒。空氣多了一股暖意,一股濕氣,不同於陰鬱的冬日,能感知到有什麼正在發生。我的隨身聽裡,早已下意識地換上了適合春日的音樂。因此一路上,我幾乎就要像是那些音樂劇的主角們,開始沿路大聲歌舞。但我知曉這是春天夜半,只是我的興奮與快樂還沒消耗完。

x x x

連幾日的好天氣,我依舊搭公車去圖書館寫論文。論文雖然卡住了而無所進展,我雖然有些緊張,但也不是太著急。回程的時候坐在公車下層靠左一排的窗戶,暖洋洋的日光從更左邊曬進來。我看著正在施工中的工地,標誌寫著Costco就要開了,而開幕的時候我也許已經啟程回到台灣。

我放遠看,那是未來嗎?日光照進來而我瞇起眼睛,什麼都看不清楚。那是過去嗎?公車打了個彎,有什麼被遺落在逐漸群聚又散去的春風中。

倏忽而過。






2010年4月5日 星期一

復活


等待著鬱金香破土而出的春日,等待薰衣草復活。等待空氣裡因而可以飄過一縷幽香。復活節。

上了一整天班,忙碌的復活節前夕。週六。人們出籠,在陽光與暴雨的縫隙中閃躲嬉鬧逛街。我一個人拉著抹布與清潔劑,逡巡眾多顧客之間,眼光銳利如鷹,應付偌大的樓層上,顧客的各式需要。那廂打破馬克杯急需清理,這廂咖啡豆需要補充。我在身體過度的勞動中放棄複雜的思考。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回家後仍是雨。我與室友徒步走向超市購物。四月,春夜,雨不爽利地落著,偶爾夾帶狂風。前幾日日溫度驟降,甚至還下了冰雹。我們隨意聊著些什麼,採買一週所需。在英國的生涯剩下倒數幾個月,忽然有些莫名的情緒,跟著雨一起落下,一起被沖刷而去。

回家後我烤了鮭魚,與室友吃了一頓很晚很清淡的晚餐。然後我獨自上樓,看了500 Days of Summer。不是多了不起的故事,卻看得我心房腫脹,有種鈍重的疼,有種隱蔽的喜悅,有種太陽雨裡漫步的感受。

悲。欣。交。集。

而復活節這一日,在烏雲籠罩長達一週後,終於出現了一抹持續的陽光;不是多麼暴烈的施予,祇是也不含糊。我在房間裡,推開窗戶,讓春風進來。聽著電影原聲帶,知道內裏確實有什麼不同,有什麼被啟動了,有什麼曾被愛情掠奪而去的,而空下來的,總會一點一滴回來,總會一點一滴補滿。

晚餐去了朋友家為他慶生,兩人公寓裡點起蠟燭,四個人的晚餐,吃得飽足。他與女友看起來依舊幸福而簡單,以及那隻我曾經照料過的貓。我伸出手指,她好仔細地嗅聞了一番,而後親暱地攀到我身上來,撒嬌。

他們笑著說,她還記得你呢。

我的朋友說,因為未亡,就沒有復活的必要。而我想的是,但遺忘與時間,對我們這些善感的人們而言,也許比死亡還難過。而誰說,遺忘不也是一種死亡的方式?

所以,請記得。請用有生之年,勿、忘、我。

而早上醒來,我試著記住前夜的夢。我試著在夢裡紮實擁抱,我沒有忘記過的人們。






2010年3月28日 星期日

沸騰


室友的鬱金香種子買了一個冬日,在塑料袋內都發芽了。挑了個日照長的週六下午,從市場買菜回家後,餵了後院的魚(甚至池塘裡都看見了新生的魚卵還是青蛙蛋),我們協力把那些種子種下。才不過一週,幼芽都從土裡冒頭竄出;甚至前任房客種下的薰衣草、水仙與玫瑰,也都茁壯到足以迎風搖曳。

這一週,日光節約時間開始。又長達七個月的時間,我們得過著減少一個小時的生活。

在季節轉換的時候,因著莫名的理由對著多年的好友幼稚地動了無名火。也許因為工作學業兩頭忙碌有些吃不消並又開始怨天尤人。又或許也祇是嫉妒,嫉妒著他開始一段感情,嫉妒著他的情緒開始有人可以消化陪伴承擔,而我夜裡得繼續蝦著身體、抱著另顆枕頭才睡得好。也或許祇是隱約覺得他逐漸疏遠的字句與情緒。但也許,真的也許,祇是季節。蠢蠢欲動的什麼,像是悶著煮沸不出聲的水壺,躁著、騰著、滾著。

Boiling Spring.

日光節約時間開始的這個週日,我覺得手足無措。想說聲道歉寫個字條卻也不知從何說起。在工作的廚房忙碌了四個小時後,疲憊地說不出話來。悲傷的歌都吼過了。濫情低俗的笑料也都耗盡了。我頓時成了沒有情緒的人。板著臉放空,想到四月就要來臨,想到村上《挪威的森林》裡,他寫著:

四月是對一個人過來說太過於寂寞的季節。四月裡周圍的人大家都顯得很快樂。人們脫掉了大衣,在明亮的陽光下聊天、投球、戀愛。而我則是完全一個人孤伶伶的……而且現在我連說「早安」或者「你好」的對象都沒有了。在那樣無奈的孤獨中度過四月。


我在十號公車返家的途中,深吸一口氣鼓起雙頰,再緩緩地吐納出一口氣。我下意識的反覆動作,換得對面座瞪睜著雙眼看我的嬰孩,而他或她卻誠摯地笑了,吐出一些如氣泡般的笑聲與無意義字句。我與那孩子的母親(她看起來甚至比我年紀小)不期然相視而笑。公車正避路一旁,迎接另一輛公車駛過。

想著春天才剛開始,但其實也很快就過。這個夏天過去,我就要啟程返回島國。冥王星之旅將會結束。正工作著的論文最後一章,與Thomas De Quincey的鴉片鬼懺悔自白以及政治性散文搏鬥。復活節就要到了。我還不清楚什麼死了而什麼還要重生。我還不清楚才剛開始的春天,我抖顫著的心室是垂死堅持,還是有什麼才正要破土而出。

我還不明白。我還在等待。等待那一壺沸騰的水涼下來。






2010年3月22日 星期一

勞動


季節開始交換,日照時間延長。英格蘭的日光不再羞澀,一週也看得到幾次充沛慷慨的陽光。往鎮中心的公車路途上,哪戶人家的杜鵑長得高碩,開得一樹粉嫩嬌柔。微風輕哨,三月天,挺好。

我在這樣的日子開始打工。二月底應徵上的,鎮中心的IKEA。總是戲稱比考研究所還困難的面試關卡,應徵上了也倒有一種成就感。不過對我而言也真是如此。想想上一份與教書無關的工作,也已經是高三甄試上大學的那一年,跑去一家新開的港式燒臘便當店打工。之後的打工都是教書為主,甚至家教的學生後來又已為人師了。

光陰荏苒,感覺自己年紀好大了。

不過也真如此,勞動很明確地讓自己認知到,雖然馬齒徒增,但身體與心靈皆是需要磨練的。就像新訓時成功嶺上天天跑三千,久了身體也會習慣那樣的節奏與呼吸。開始打工以來,發現過去封閉內向的自己可以藏得更好,不過體力的勞動倒是有些超越負荷。身體有一部份確實已不若青春彼時精力充沛。年輕的身體,被超頻使用也完全不會疲倦;而現在,久站快跑之後的疲累,都使得這副肉體軀殼顯得脆弱無用。

不過我喜歡勞動的本質。勞動產生倦怠,並帶領自己去檢視,身體被自己習以為常或忽略的部分。因為勞動,會突然很清楚地意識到,「啊背後那裡有根筋被拉扯到了」「右手的指關節變得僵硬」或者「原來這個站姿會導致腰痠」。在我長久以腦髓換取人生志業的慣性運動裡,勞動產生許久未見的單純化思考,以及本能反應。而重新學習認知自己的身體,賦予自己新的眼光與久被遺忘的單純喜悅。

也許,我祇是需要自己去打開寫論文這個封閉系統。不,更正確來說,我需要被打破。我需要去習慣舒適圈之外的人生。

而這樣的生活,規律而忙碌的,在打工與論文間來去。雖然辛苦,但也有種自我滿足的幸福。偶爾想著,那竟像是一首簡單柔美的調子,哼著哼著,會微笑著落下淚來。






2010年3月14日 星期日

我看《艋舺》


終於不免俗地也看了《艋舺》。不過熱潮應該稍微過去了,所以也不算這麼一窩鋒。:p

對於《艋舺》的整體評論,便是失之過於浪漫。作為敘事者的「蚊子」,一開始就具備的外來者角色(樹林來的),對於甫加入的黑幫,他能給予的是體制外思考。當別人追求義氣,他追求意義。這樣一開始的對白,其實也就把他的外來者性格雕塑得更明確。而片中幾次失之過度抒情浪漫的時刻,都是由「蚊子」這個角色所引導而出,例如雞腿、溜溜球、櫻花、隨身聽等物件,都是這樣抒情性的象徵。只可惜這些象徵被處理得過於直白,講得太多太明,因此反而顯得有些矯情。更正確來說,蚊子這角色所被賦予的,其實是中產階級對於黑幫的想像,而非來自真正黑幫內的思考。雖說導演與編劇可能也有意識到這件事,因而很努力把這些物件與情節或動作做出正相關的連結(櫻花是想像中的父親/雞腿是對父親角色的投射想像;溜溜球最後被拿來近身搏鬥時成為武器之一;隨身聽與小凝),不過就是用力過猛,反而顯得浮誇了(尤其是櫻花意象的運用)。

這部戲的選角跟演員的演技都蠻好的。老輩演技不用說,王識賢跟Geta大、Masa大都演得極好(尤其我對於王識賢對這角色的設計與小動作,感到相當佩服);但年輕小輩幾個演員演得都恰如其份。每個角色都很分明。這點很可喜。小輩演員裡,尤其是太子幫五人相處的情形(與令人有些尷尬失笑的冷笑話),倒是很貼近現實。配樂上也有國片中少見的野心,尤其是不斷出現的主題配樂,緊扣住情節的發展,也做出不同與以往的格局。這點相當值得嘉許。

在場面調度上,幾場巷戰的拍攝手法,我覺得雖不中亦不遠矣。巷戰的獨到之處,在於好萊塢的黑幫電影少見這樣的拍法。因此,巷戰雖是亞洲及中南美洲黑幫電影特色,但的確是場面調度上最易寫難工的。本片倒把巷戰與打鬥場面處理得老老實實,沒有過多不必要的慢動作鏡頭,也堪稱規矩。不過如果一開始第一次的近身搏鬥,可以把人聲的部分抽離,只留下弦樂與打鬥場面的慢動作,也許會更具導演所欲追求的浪漫美感。

除卻設計橋段過於明顯的抒情性之外,我反倒被鏡頭裡那些不喻自明的抒情性給深深打動。例如Geta大動手打和尚、蚊子媽收到退學通知的神情,又或是Geta大老婆在喪禮上的歇斯底里,都讓我看得很揪心。我尤其喜歡片子接近結尾時,最後幾個遠景拍打麻將、殺豬、念佛等日常鏡頭,把整部片的主軸拉回《艋舺》身上。這點倒是出乎意料地好。

最後,鈕承澤演得真的好浮誇啊。聽說原本鈕承澤的角色是張世要演。真希望真是張世演出。要不,鈕承澤屢屢開玩笑說長得相像的屈中恆,可能都比鈕承澤適合啊。(嘆)當然,相較於古惑仔系列,或是近來也算相當火紅的《海角七號》,本片的整體藝術性與成就都顯得技高一籌。蠻欣喜見到台灣國片可以開始做出不同於浪漫小品的題材,也許《艋舺》的成功,真可以為國片產業注入一股新的能量也未可知?

期待國片越來越好看。真心的。







2010年3月11日 星期四

Maxwell - This Woman's Work


好久沒有翻譯歌詞了。

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去年夏天,在看So You Think You Can Dance,由編舞家Tyce Diorio編的舞蹈(known as “Cancer” routine),講述好友對抗癌症的過程。這支舞當下讓評審席與觀眾席都哭成一片,當然愛哭的我也在螢幕前哭得淅瀝嘩啦。

其實Maxwell的歌詞原本談的是初為人父的心情,尤其是在產房外等待的時刻,那種焦急與喜悅混雜的情緒(尤其是聽過Maxwell在MTV Unplugged上的表演,更是令人迷醉回味再三)。但編舞家擷取片段,把為人父的部分替換,成為在病房外等待的朋友與至親,體內的生命則成為癌症的隱喻,因此同樣具有意義。尤其是舞蹈最後被至親之人高高舉起,安靜地看向遠方的亮光,充滿希望。

Pray to God you can cope 向上蒼祈禱你應付得過來
I stand outside 我站在產房之外
This woman's work 這個女人的成就
This woman's world 這個女人的世界
Oooh, it's hard on the man 對男人而言也未嘗不辛苦
Now his part is over 現在身為男人的角色已然結束
Now starts the craft of the father 父親的造就才剛要開始

I know you have a little life in you yet 我知道你體內有個小生命
I know you have a lot of strength left 我知道你仍剩下許多氣力
I know you have a little life in you yet 我知道你體內有個小生命
I know you have a lot of strength left 我知道你仍剩下許多氣力

I should be crying but I just can't let it show 也許我該落淚,但不能顯露出來
I should be hoping but I can't stop thinking 也許該如此企望卻無法不想及
All the things I should've said that I never said 那些我早該說卻未說的話語
All the things we should of done that we never did 早該做卻未做的事情
All the things I should've given but I didn't 早該給予卻未完成之事

Oh darling make it go 親愛的就讓那些念頭都過去吧
Make it go away 就讓它過去吧
Give me these moments 讓我與你共享這些
Give them back to me 甜蜜片段
Give me little kiss 給我你的吻
Give me your hand 並把你的手交給我

I know you have a little life in you yet 我知道你體內有個小生命
I know you have a little strength left 我知道你仍剩下許多氣力
I know you have a little life in you yet 我知道你體內有個小生命
I know you have a little strength left 我知道你仍剩下許多氣力

I should be crying but I just can't let it show 也許我該落淚,但不能顯露出來
I should be hoping but I can't stop thinking 也許該如此企望卻無法不想及
Of all the things we should've said that were never said 那些我早該說卻未說的話語
All the things we should've done that we never did  早該做卻未做的事情
All the things that you wanted from me 那些你想要我完成之事
All the things that that you needed from me 那些你需要我完成之事
All the things I should of given but I didn't 那些我早該給予卻未完成之事

Oh darling make it go away 噢親愛的把那些念頭都揮去吧
Just make it go away now 就讓那些念頭都走開吧






2010年2月28日 星期日

我讀朱天心《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


朱天心的新作篇幅不長,(甚至)也算不上她小說寫作成就結果上最好的一部。不過在這部作品裡,倒看得見朱歷經父喪之後,終於重新調校好敘事的語調,也許像無名魚被命名了,或被發射上外太空的人造衛星,終於有意志、有重力地回到地面來了。(相較於之前在《印刻文學雜誌》發表的篇章〈南都一望〉比起來,讀起來舒服多了。)

在這部小說中,朱天心不再像過去一樣炫技炫學,倒也算得上反璞歸真。過去曾偽託日本觀光客身份重新拜訪(revisit)自己所居城都的漫遊者,這次漫遊重探的則是已經逝去的時空。丈夫年少之時的日記,少年維特的煩惱,愛慕的、耳語呢喃的對象,是自己現在這個已屆中年的身體。初夏荷花盛開之美已經過去了。如同聖經裡羅得之妻化身鹽柱的比喻,不忍而回首的當下便是已經確定了「失去」,把抽象的情感具體化的過程。作為貫穿本書主軸的「失去」(或幾乎是她所有作品主軸),其實除了提了好幾次被替換的丈夫、兒女之外,更重要的是,敘事者「你」早意識到,失去的、被替換的,自己其實也有份。

雖然以一本年少日記作為啟發點,但除了〈日記〉這個章節之外,日記並非小說架構的主體。在那些不斷重寫、召喚時間與事件重新來過的、「回到未來」式修改人生的過程中,作者借用不斷衍生的離題技巧,把中年夫妻的哀愁羅曼史寫得淋漓盡致,更把中年婦女的情慾/愛欲攤在陽光下檢視。敘事上不停被打斷又重新銜接的不連續性(discontinuity),以及隱約的(對他人以及自己的)嘲諷(sarcasm),倒讓人想起Laurence Sterne的《Tristram Shandy》。藉由一段中年夫婦的異國旅行,再度把自己假託為他人(我→你),藉由時空的調度(本國→他國),把熟悉的慣性打破(夫妻→偷情),期望到達〈彼岸世界〉。但彼岸是哪裡呢?

如同王家衛的《2046》一般,這本小說試圖重探最好的時光,到達不了的初夏荷花盛開時與2046,其實就是彼岸,而敘事者終究得「留下我的歌曲,呼喊你帶我過渡」。小說最終的「你,自由了?」實乃大哉問,因為放在最終章〈彼岸世界〉裡,作者寫的是慶典過後的日常風景。在一切如煙花四射絢爛到達頂點後,重歸日常性,實則是重新與現實妥協、回到基準點的作為。也因此,彼岸永遠到達不了了,因為即便如小說家如此善於調度時空,也無法真正地逆轉時間。呼喊著的渡船,還不曉得來不來。但渡船來不來也不重要了。能否到達彼岸也不重要了。因為在這樣發了狂的想像世界中,敘事者已經操演過一次抵禦時間的「旅世」功法,終於可以「不再跟時間遊戲」。

也因此,悼亡完結,傷逝結束,不復得的家國(《古都》)、不復得的至親(《漫遊者》)都寫完之後,小說家以《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召喚不復得的青春愛情(並開出青春早已結束的死亡證明)。寫畢自己的《追憶逝水年華》,中年情書亦已寫竟,小說家的下一步,要帶我們到哪去呢?





p.s. 本書最後讓駱以軍寫的〈第二次〉真是胡亂枝蔓。說是讀後心得也說不上,說是評論或跋又顯得極為奇怪,力道不足,語言失準,而且篇幅之長則更顯得雜亂無章。駱老,如果每個人都要知天命,可不可以請你好好地寫小說就好?你寫小說這麼迷人,但這種評論的事兒,你就交給別人吧。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你的評論(我甚至不確定它們稱不稱得上評論)顯得勉強並且不自在。真的,駱老,也許這樣聽來有點無禮,但真的,別勉強自己,也別勉強讀者吧。





(週四去了一趟牛津做研究,順道約了住在倫敦、嚷了很久想去牛津逛逛的友人SC同往。友人剛從台灣回來,帶來他母親產製的圍巾一條,以及朱天心的新書供我一睹為快。特此感謝。)





2010年2月19日 星期五

掃除


留學生的除夕團圓飯,照例不在台灣吃。家人遠隔重洋之外,只能用電話草草問好拜年。我在廚房裡忙進忙出,海外的團圓飯,依舊只能跟朋友吃。從一月底就開始計畫的菜單,因著時令不同,菜色調整了幾次,最後決定端上烤全雞與青花魚,搭配一些小的配菜,最後調一杯冰鎮橙檸汁喚醒舌上蓓蕾。於是也算功德圓滿,賓主盡歡。

除夕前一夜,我與室友動念刷洗廚房。紮實把廚房打掃過一次,廚房因而看來更加清爽。年後,電腦不知為何被偽防毒程式綁架,行了一些錯誤的刪除與更新行動後,開始連續當機。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試圖拯救電腦。幸好,重要資料都還保存著,但卻不小心,忘了備份「我的最愛」與書籤。

這是自從買電腦以來第四次重灌。兩次是在大學,一次在碩班,一次則在博班。每一次重灌,都因著各種不同的原因,總會忘了備份若干檔案。有些是照片;有些是信件;有些是好不容易聯絡上的人,卻又不小心失去聯絡;有些是蒐集了好久的音樂備份檔案;有些是年代久遠的寫作稿。在複雜的重灌程序中,想起時都已來不及了。

不過也好,該失去的就都失去吧。該放下的都放下吧。

整理過的電腦運行速度更快,像是釐清後的腦子,變得清爽宜人。桌面上不必要的東西都蒐羅在新的資料夾了。舊的資料夾裡,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都刪了吧。在這個階段,掃除開始變得容易,反正還記得的就還記得吧,反正會忘的可能也不再重要了,何妨還在意呢?

只是再怎樣灑脫,都還是像是不期然在街上遇見舊情人,心跳偶爾依舊會錯失一拍,還是,得忍住一絲疼。






2010年2月11日 星期四

恆星


Alexander McQueen。

他們說你死了。在倫敦中央地帶,你的公寓裡,他們說,你可能是自殺的。

好快啊,這些年,陸續送走了這些人們。一個個走得比誰早,簡直像比賽似的。誰下了賭注嗎?誰說好了這盤棋下完就要起身走了嗎?寫不完的R.I.P.,寫不完的悼念,寫不完的驚嘆號。

內耗。我輩有才者,皆是內耗世代的產物。都是自己的恆星。都是這樣燃燒自己的小宇宙,放射出一瞬之光,然後等著被照亮的夜空,又慢慢歸復平淡。

多年之後,也許我們會發現,我們在短暫的有生之年,眼看著星起,目送了星滅,那短暫的人生裡,送走多少個,天才。

直到他們毀滅時,我們才能用肉眼辨識,曾經闇黑的夜空,在哪裡被點亮的星星,原來是不可數算的光年外,又一顆恆星,邁向死亡與塌陷的壞毀之途。

R.I.P, Alexander McQueen.






2010年2月4日 星期四

A&E


親愛的rt,

陰鬱的星期四,依舊強打起精神出門。出門前收到你的來信與小包裹,沒在一疊彩豔豔廣告紙中,但我依舊一眼便認出,嘴角帶著笑意拾起,知道是你毫不吝嗇的關懷與鼓勵。忘卻趕不上公車的急迫,我迫不及待拆開。老實說,又哪有比拆開你信件更緊急的事呢?

在玄關穿好鞋,我從容地走向公車站。我同你說過嗎?看了美國偶像這麼多年,最喜歡的冠軍還是第三屆的Fantasia,最喜歡的專輯歌曲依舊是第六屆亞軍Blake Lewis首張專輯裡的End of the World / 1000 Miles / I Got U,三首連播。我喜歡這三首歌帶出來的,總有種沿著美國州際公路筆直順暢地開著跑車的感覺。或者我祇是迷戀,那類愜意舒適的,公路之旅。

這一個月,我給了自己好多練習。在你的新電腦抵達前,在我們的徹夜長談前,我給予自己很多次練習。因為那樣的劇烈的沮喪,以及無人可以訴說的狀況下,我剛強地戴上面具,偽裝一切安好地過日;但我裡頭已經全都破碎了。好幾次我讀著《挪威的森林》,想著如果就這樣一步一步踏向無人知曉的針葉林深處,那就把這個世界徹底放棄吧。但總在那個當口兒,有些新的希望被燃起,有些舊的願望還不甘心,有些人有些事還掛心不下。於是又轉身,一步步拖著自己累長的影子,走出來了。

你曉得嗎?在我習慣搭乘往學校的12路公車上,有一則英國衛生局的廣告,向民眾宣導,建議一般民眾,唯獨在有生命立即危險時才前往A&E,若是症狀輕微的疾病,請前往位於市中心的看診室治療。我總看著那則廣告出神,並思考若是心理頭壞毀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到底算不算得上有立即性的生命危險呢?

而今天星期四,也許因為天氣實在過度陰鬱,公車上人不多,整輛車也靜悄悄的。乘客都露出那樣一張空白的臉,多數都戴著耳機,各自數算自己的心事,與節拍。我坐著,努力調節自己的呼吸。經過過去一個月以來無數次的練習,我更加熟悉「自己」這個容器。常常,我在中午做完適量的早午餐後,搭配直爽無害的電視節目笑鬧一番,然後戴上圍巾,然後穿上大衣,然後獨自走向公車站。即便天冷,即便下雨,我都這樣走著,我必須給予自己鍛鍊,天天鍛鍊,直到我就算懷持著巨大的悲傷,依舊能面不改色,行走綱常人世,也算度化自己。

或者應當說,那短短的旅程,其實是我給予自己的療癒時刻。我安靜地走,偶爾哼著跟著唱幾句荒謬、幾句卻直指人心般的歌詞。因為天冷,眼眶總是濕潤,眼球也總是紅,那樣看起來與哭過無異,所以我也就好放心,跟著掉幾滴眼淚。然後我會在燈號轉換時,停下腳步,偶爾揩一揩眼角盤旋的淚,穿過草原,穿過停車場,然後來到公車站牌,然後等著不按時刻表出現的公車。

然後等著,how do you mend a broken heart,how do you stop the rain from falling down?

或者偶爾偶爾,偶爾像今天,我得到你的來信。我看著熟悉的字跡,這字跡陪伴了,並照亮了我青少年時代一路以來的困惑與黑暗。然後是巧克力。然後是一些物質上的小東西。我會知道,這畢竟是我自己的人生,如你所說,我不是誰的父親,也不是誰的母親,我是我,而我在每一次的練習中僭越的界線,只是為了更確定「自己」的存在。

然後,我會在這樣篤定的安心感中,確定了某些內在的東西,曾經黯然失去的,終究會一點一點地,如同夏夜螢火,在某個人跡罕至的曠廢時空,重新被點亮起來。







2010年1月23日 星期六

我看《New York I Love You》


記得當初聽聞紐約也要開拍我愛你故事集時,實在是興奮。也許一方面是因為沒有去過紐約,也許一方面是相信紐約充滿各種可能性的,但也許更是因為《巴黎我愛你》的成功,在很多不同層面觸動了我,因此對於紐約充滿各樣期待。

只可惜在《紐約我愛你》裡,我找不到這份期待。或是這樣的期待被落空了。也許,我不應該懷有這樣期待。

《巴黎我愛你》之所以精緻,我想很大一部分來自於對於地點的選擇。地點的選擇,不僅僅育養了故事線的發展與延展,並且給予了這座城市的地貌(cityscape)很豐富的面向。然而,在《紐約我愛你》中,缺乏特別劃分的地域,使得紐約僅僅淪為背景。除了中國城的橋段特別展現出地域性之外,不同段的故事裡,每個角色或多或少都表達出喜歡紐約的什麼,但影像上卻沒有到達這樣的高度,也因此削弱了故事的強度。

原本在電影一開始的計程車相遇,我覺得是可以發展成很完整的故事的,尤其是在這座城市裡的可能性,機巧的、偶然的;但可惜就只是精彩的開場,後面則顯得後繼無力。亦不同於《巴黎我愛你》的,《紐約我愛你》的分段顯則均勻,因此幾乎稱不上哪一段特別喜歡或特別厭惡的。故事比較完整的反而是高中處男的畢業舞會,以及最後一段的老夫妻,這兩段的影像與故事相輔相成,運鏡簡單直朗。另外拍得很美的是退休的歌劇女伶回到紐約,影像充滿詩意,演員功力很到位,但可惜故事顯得有些過於撲朔迷離。Maggie Q與舒淇反而是毫無期待之餘的驚喜,兩人都演得恰如其份,不慍不火。此外,Bradley Cooper與Drea De Matteo,以及Orlando Bloom與Christina Ricci那兩段,反而最符合這樣浮生掠影的紐約。

繼《紐約我愛你》之後,緊接而上的將是《上海我愛你》。聽說製作人亦有打算把觸角延伸到里約以及耶路撒冷。很好奇怎麼錯過了倫敦?更好奇台灣導演們如果打算拍一部城市之愛的題材,真不曉得會有哪些導演入列?又將開拍哪些不同的故事?






2010年1月19日 星期二

冬衣


偶爾,像這樣的冬日,因為陽光過度充沛,我會祇套上輕薄的羊毛針織衫與襯衫,抵禦不算過份的寒意。直到日光消失,寒風驟起,我才被提醒,這畢竟還是冬季。

殘忍地。

其實站在崩潰邊緣的呼救,並不是為了什麼。寒冷祇是藉口罷了。也許只是為了,以這樣的方式,提醒自己,這世界上還是有人理解的。像是包包裡頭放的那件輕薄外套,可以禦寒,不曾離開。






2010年1月10日 星期日

重力


從牛津回來的週末,反覆聽著Dolly Parton的Jesus & Gravity。耽溺地聽著,可以忘卻時間的軌跡。也許我只是需要她那樣輕鬆地唱著,Somethin' lifting me up / Somethin' holding me down / Somethin' to give me wings and keep my feet on the ground / I've got all I need, Jesus and gravity。

近來生活也的確如歌詞說的那樣,好不容易一件事情把我抬舉起來,一件事便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扯著我。在這樣的拉扯間,整個人都漂浮著。同下不完的雪一般。

雪從週二開始下。出發前便聽得雪訊,但不放在心上,畢竟來英國兩年餘,也沒經過怎樣的風雪。於是便去了。在牛津,St Hughs學院,發表第一篇研討會論文。為了與研討會搭襯,套上襯頭的西裝、Jimmy Choo的圍巾,以及新皮鞋。才剛放好行李,當日下午便是一陣風雪。降雪一開始總令人異常興奮,但久了便開始厭倦。我與其他學者窩在不同的小房間內,溫暖乾燥,聽他人講述各自的研究題目。這廂是Daniel Defoe的研究,那廂是倫敦空間場域。在文史學科內,十八世紀可不只一百年,指的常是Long Eighteenth Century,涵蓋的題目包羅萬象。乳牛的遷移可與全球化沾上邊,諷刺畫也能讀出當代對於法國大革命的反應。

在那些人少聚集的空間裡才感覺,原來與學術圈脫節有些時間了。這一切曾經都這麼熟悉呀。

才一下午,會場外的雪已經積得深。我在不同的研討會房間,偶爾聽那些文章聽得出神,望向窗外看雪。在會場與會場間來去,嚐主辦單位準備的咖啡、茶與小點心。意外地遇見幾個從台灣來的年輕學者、幾個同年紀做研究的外國博士生,建立起新的人際網路。幾杯紅酒下肚,十八世紀可以暫且放在腦後,Lady Gaga與Beyonce的話題到底也還算容易親近。然後在醉醺醺的夜晚,踏雪離開。

雪就這樣下了一整晚。我持續感到又冷又餓。在永遠暖不起來的房間,準備自己的論文。直到坐上場子,以為會緊張的,但倒也出乎意料地鎮定。發表完,與會聽眾上前分享意見,並且基於某種善心,給了我讚美。而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英國史學界大老。幸好當下初生之犢不識虎,不然肯定手腳發冷,緊張暈眩。離開發表場地,基於一種莫名的飢寒交迫,拖著鬆懈下來的身體,一同吆喝幾個前幾日認識的台灣學者共用晚餐。在晚餐間交換資訊與八卦,人生經歷與研究學問的方式,再也用不著詳細解釋不相干的細節,而產生一種莫名的熟識,以及安身立命的感覺。

雪越來越深。街上已經變得難以行走。每踏出一次腳步,就是把腳深深陷入雪中,再使力拔出。路旁的雪因為被輪胎碾過與腳步來回踐踏,成為骯髒的黑雪。一旦成為黑雪,走在新下的雪上,便像惡魔留下一串擦不去的腳印。更令人得額外警惕的,其實是遇熱融化的雪,上層的雪都融去,留下光滑的冰面,行走其上,猶如赤腳踏著碎玻璃,閃神不得。我如何屏氣凝神小心翼翼,亦未躲過命運召喚。一日之內,在街上跌了三次。仆街的次數之多,實在令人感到羞恥。

我在那樣無限下著的雪日裡感到絕望。

也許是因為新年甫過,聖誕燈都還未拆,空氣裡滿是節慶拉得太長太久後的疲憊。也許因為親戚病逝,我在千山萬洋之外,實在無能為力。也許因為過度緊繃的身體終於放鬆,忽然不知如何擺放手腳那樣的難堪。

那樣的絕望,多像是,在這次的短程旅程中,我與同行的友人去到愛麗斯夢遊仙境的作者Lewis Carrol寫作故事的Christ Church。上一回春夏交際而來,四處蓬勃的綠葉與日照,如今都被無盡的雪景給替代。我們望向遠方,曲折小路都隱身,只有不同層次的白,延伸出去,只剩下敬畏那樣的雄渾崇高,並在那樣舉目無依的景況下,聯想到神聖與世俗,聯想到喜悅與疼痛,聯想到生與死,聯想到自己的渺小,並真切地覺得走不出去了,自己的冷酷異境。

才發現自己其實是,以為飛天可以逃躲,但又摔落而粉身碎骨的,伊卡勒斯。






2010年1月1日 星期五

來年


跨年這一天,我哪兒都沒去。

來英國的第三年,前兩年聖誕與跨年都在倫敦城。也許並沒有特別怎樣鋪張的慶祝活動,但我樂於在大城市走馬看花。縱使交通都因為節慶變得不便,我已習慣在城市裡漫步,看看櫥窗也能自得其樂。而今年,由於一月初要去牛津發表論文,便索性待在家過安靜的節。

2009的12月31日,睡醒之後有異常好的陽光,雖然推開窗後依舊寒意十足。從十二月開始忙碌的一切都暫時告終,我貪圖著睡意,窩在床上賴了一會,起床盥洗後,餵貓,作我慣吃的蔬菜煎蛋、泡一杯咖啡、煎兩片土司,打開電腦看著不算跟得緊的節目消遣時光,爾後換上針織衫與羊毛外套,搭公車去學校圖書館看自己喜歡的書。然後安靜下來;在空曠無人的校園裡等公車的時候,在公車亭裡高唱Don’t Rain On My Parade。上了公車,看到窗外的月亮,巨大得好不真實。網上新聞通報,原來這就是俗稱的「藍月」。他們說「藍月」並非指月亮變藍,而是一個月中的第二次滿月。他們且說,下一次藍月發生要等至2028年。

站在這個時間點上,難以預料2028年。就像開始跨年這件事的1999年,我們以為見證了世紀交替的盛事,開始把這件事變得盛大,其實說穿也不過就是尋常一日。就像今年,除了遠方的煙花傳來轟隆聲響,除了深夜的街道上響起一些青少年酒醉後的嬉鬧聲,我並未感到什麼不同。我在這個晚上聽的專輯是Train的Save Me San Francisco;泡的茶是orange pekoe口味;讀完的書是Anthony Bourdain的Kitchen Confidential。但因為這是2009年的最後一天,這也成為我今年度最後聽完、喝完、讀完的陪伴。而來年,秒鐘只一動,世界等著也不外乎是倒數計時,以及相互擁抱。

一個嶄新的開始。

新年的第一日,陽光依舊當好。寒冷裡的陽光似乎因凝結而變得具體。我打開電腦,播放Owl City的專輯,抱起Tiger Lily,一樣在落地窗前,看後院的風吹草動。後院來了另外的貓,頸子上還有名牌,想來是人家養的,也祇是一時貪玩。魚池依舊結冰,但隔著薄冰可以看見下頭的金魚一隻隻都鮮豔美麗,看來寒冷並未打擊他們。我在這一天改完了發表的文章,聽的是Angels in America與Atonement的原聲帶。改完文章,便在youtube上搜尋,竟意外發現有好心人上傳了Angels in America的全集,便迫不及待看起了我最愛的Chapter Six:Heaven, I’m in Heaven。這一章節裡,除了有我最愛的與天使摔跤的典故,我更貪圖回味兩個部分。一個部分是Prior來到天堂,向各大洲天使們索取更多生命的祝福時,Emma Thompson飾演的天使跟Prior說了這樣一段話:

You only think you do. Life is a habit with you. You have not seen what is to come: We have! What will the grim Unfolding of these Latter Days bring? That you or any Being should wish to endure them? Death more plenteous than all Heaven has tears to mourn it, The slow dissolving of the Great Design, The spiralling apart of the Work of Eternity, The World and its beautiful particle logic All collapsed. All dead, forever. We are failing, failing, The Earth and the Angels. Oh who asks of the Orders Blessing With Apocalypse Descending? Who demands: More Life? When Death like a Protector, Blinds our eyes, shielding from tender nerve, More horror than can be borne. Let any Being on whom Fortune smiles Creep away to Death Before that last dreadful daybreak. When all your ravaging returns to you, When morning blisters crimson And bears all life away, A tidal wave of Protean Fire That curls around the planet And bares the Earth clean as bone.

而Prior回以:

But still - still! Bless me anyway. I want more life. I can't help myself. I do. I've lived through such terrible times. And there are people who have lived through much, much worse. But you see them living anyway. When they are more spirit than body, More sores than skin. When they are burned and in agony, When flies lay eggs in the corners of the eyes of their children, They live! Death usually has to take life away. I don't know if that's just the animal. I don't know if it's not braver to die. But I recognize the habit. The addiction to being alive. We live past hope. If I can find hope anywhere, That's it. That's the best I can do. It's so much not enough. It's so inadequate. But still, Bless me, anyway. I want m
ore life.

我當然更喜歡最後在公園裡,Prior對著鏡頭說話:

This is my favorite place in New York City. No, in the whole universe. The parts of it I have seen. On a day like today. A sunny winter's day, warm and cold at once. The sky's a little hazy, so the sunlight has a physical presence, a character. In autumn, those trees across the lake are yellow, and the sun strikes those most brilliantly. Against the blue of the sky, that sad fall blue, those trees are more light than vegetation. They are Yankee trees, New England transplants. They're barren now. It's January 1990. I've been living with AIDS for five years. That's six whole months longer than I lived with Louis […] This angel. She's my favorite angel. I like them best when they're statuary. They commemorate death but they suggest a world without dying. They are made of the heaviest things on earth, stone and iron, they weigh tons but they're winged, they are engines and instruments of flight […] The fountain's not flowing now, they turn it off in the winter, ice in the pipes. But in the summer it's a sight to see. I want to be around to see it. I plan to be. I hope to be. This disease will be the end of many of us, but not nearly all, and the dead will be commemorated and will struggle on with the living, and we are not going away. We won't die secret deaths anymore. The world only spins forward. We will be citizens. The time has come. Bye now. You are fabulous creatures, each and every one. And I bless you: More Life. The Great Work Begins.


這一段總是讓我覺得莫名地被安慰了。生命原來是習慣,不能自己的習慣;索求,對於未來境遇未知的索求;癮頭,需要以活著證明自己存在的癮頭;或是希望,疾病與死亡、天堂與上帝都無法剝奪而去的,請求與祝福:我想要更多生命。想要看見疾病被醫治,看見靈魂被安慰,看見傷痛與微笑,或祇是看見再來的季節裡,一座噴泉重新被打開。

看見越過森林與湖泊的陽光。
看見千禧年。
看見由地球上升起的靈魂,織網填補臭氧層的破洞。

看見來年裡,偉大造物將開始動工。我們依舊會活著的。繼續愛。繼續傷痛。繼續微笑。繼續落淚。繼續死亡。繼續新生。繼續各式各樣的練習。練習墜落,練習告別,練習生命,練習改變,練習著前往冥王星的旅途。

就像我們都喜歡的那支歌,Season of Love。How do you measure a year?

Remember to love. You got to, you got to, remember to LOVE...

我們會繼續愛。繼續追著月亮。繼續往前划去。

2010年開始。我們都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