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29日 星期六

蝙蝠


讀完宮部美幸的《模仿犯》,凌晨三點五十九分。設定睡眠定時的冷氣已經關掉了。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是因為牆上不知從何而來的螞蟻嗎?還是因為電扇與牆壁的依舊緩慢吐出下午因長時間曝曬而吸收的溫度?我感到焦躁、激動。但我不曉得自己為了什麼而激動。

不曉得為什麼,忽然閃過十年前九二一大地震時所經歷的畫面。

「根本就是沒有意義的連結吧?!」我訕笑自己。
「但我需要跟誰說說話。」

身為在震央確切經歷過地震的大學生,我們的母校名稱總是與地震緊密連結。(我甚至記得當時災後,甚有立委以校名羞辱敝校學生「暨(妓)男暨(妓)女」,並建議我們更改校名為「九二一大學」。那讓當時甚至未滿十九歲的我,第一次確切理解到世界有些惡意是沒有來由並且無可名狀的。)多少年後當我們介紹自己校名,還是會有些識相的人們問一句:「當時還好吧?」於是忽然間,我們都成為有故事的人。我們之間老實些的,會從當晚的情況開始談,直至離開災區;活潑風趣些的,會用半年後六一一餘震,某位學生因為地震驚嚇過度而下巴脫臼的軼事帶入。

但誰要聽我們的故事呢?我們當中更聰明的,都選擇微笑帶過。反正就當作大學生活裡,某種瘋狂的經驗。只對自己有效的經驗。

沒有人理解啊。由於台大的慷慨善意,我們在台大半年復學的日子裡(天哪我曾以為「復學」二字非經歷戰爭之人不能調度使用),為了不打擾影響台大學生的受教權,我們必須借用晚上或週末週日的空堂上課(當然還有民代煽動災民抗議,要我們別唸書了,全體投入救災)。我們總覺得自己晝伏夜出,像是幼時聽來的故事,蝙蝠被森林裡其他所有動物歧視遺棄,最終落得「既不屬於哺乳類,亦不屬於鳥類」的下場。蝙蝠。我們沒有自己的校園可用,但也不屬於真正的台大人,不被理解。反正也沒有人想要理解。

有什麼好理解的?當時飛過校門口的直昇機,記者坐在機上,拍十秒校門口,做出判斷:「看來一切安好」。一句話,機翼轉離。能怪誰?時任總統勘查時,不也站在內部殘破不堪但外觀的大樓前,吐出「看起來還好嘛!」一句。誰看到我們凌晨時分被地震搖醒時,一臉過度驚惶而呆滯不知如何反應的神情?誰看到我們聲嘶力竭,連衣服都來不及換穿,睡衣裝扮來回大聲召喚同系之人操場集合?誰看到我們那晚在露水與秋意一樣飽滿而露宿操場的時候,因為對外通訊一切中斷,遠在台灣各處的家人不知我們生死的痛苦與眼淚?恐懼是,若我們此處是震央,之後若有餘震我們撐得下去嗎?恐懼更是,若震央在他處,我們這兒都這麼嚴重了,散居各地的家園是否已經殘破?恐懼是,我們沒有其他消息來源。聽說都祇是聽說,消息流竄得比風都快,但什麼都不能確定。唯一能確定的,是離我們最近的城鎮,死傷人數一直飆升……

(風趣的那些又要說,我們當時都開了玩笑,像卡通畫面一般的,若是救災物資送達,要不要把泡麵沿一排打開,由直昇機從高處淋下熱水,我們一人一碗,好歹勝過沒有東西可吃。)

我其實在地震天亮後騎車下山了。

那一天我返回宿舍拿了毛毯(那原是父母親結婚時親戚所贈送的,一床結實且質地良好的毛毯)以及衣物(大抵是些長袖長褲禦寒),想著可能還得度過幾天露宿操場的日子。我安靜地騎車下山,油表只剩一格多一些,我還記得地震前日下午我提領了錢,想說隔天得去加油了。我緩慢地騎車下山。山腳下的新建警衛亭已經被土石坍塌而掩蓋住。大學加油站面前的道路也被土石阻擋,我則繞著加油站後面的小路走。我一路騎到崎下,看到平日作為全航登車下車點的非連鎖便利商店(當然地震後就加入了連鎖超商)擠滿了人,大家都在搶購食物與水。我冷靜地走進去,抓了幾袋麵包與礦泉水兩罐,又冷靜地騎回學校,做好長期抗戰的準備。

祇是我不知道還要等多久哪。

我看著看剛入學的小大一,他們的臉上滿是驚恐,也帶著一些不解的遲疑。可不是?剛要開學的日子卻遇到這種天災,誰哪裡預料得到?我們盡可能以一個系為單位,清點人數以及行動。校方找著各系學會會長開會,但不明朗的狀況總是讓一切都成為未知數,就這樣又過了一夜。

那個夜裡,我跟友人哼唱一首高中合唱團練過的歌。我們分別就讀南北不同學校,卻會唱同樣的歌。幾個學弟妹因為過度疲倦,就這樣安穩地睡去了。那是一支聖歌,說著不再有戰爭了。戰爭,我們對抗的是誰?我們要等待救援嗎?我因為精神亢奮,睡睡醒醒。

終於天又亮,我的直屬學姐與她男友在百般思索後,決定離開學校,先出去逃生。他們且好親切問了我們電話,告訴我們會盡快為我們聯絡上家屬,說要報平安。那過了一兩個小時後,我亦決定不能坐以待斃,必須先行離開。雖然我知道斷水斷電、而我的油箱可能很快就沒有油,但我決定帶著高中認識的學弟離開。反正先走一步算一步。

走吧走吧,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

我看到路旁的屍體。我看到倒塌的房屋、斷裂的道路。我看到地貌被改變。我看到人們百感交集的臉龐。我也看到天災之後的人禍,看到扭曲的事實與謊言。於是自那時起,我將學著更加審慎理智看待一切。我過去皆信以為真的新聞報導,我將從此抱持著恆常的懷疑態度。記者不負責任的評論,以及不尊重生命的提問,我將永遠拒絕收看。

就這樣,十年過去了。莫拉克風災。又一次創痛。依舊沒有什麼改變啊。這世界依舊懷有大量的慷慨,以及等量齊觀的、不明就理的惡意。記者依舊毫不尊重生命。媒體依舊噬血。新聞台依舊為了報導而扭曲事實,而評論人員則繼續根據這些扭曲過後的事實加以天花亂墜。

比吸血蝙蝠還要迅速而致命。

我永遠不會忘記,當我終於到達台中,台中火車站對面的一塊招牌這樣碎裂倒塌,我以為那就是世紀末日的象徵圖像。

沒有色彩。沒有光度。只有我還活著的心跳,噗通噗通。







2009年8月17日 星期一

抽身


抽身是不容易的,尤其是要從過去的經驗底。翻騰的都是回憶,像是貪玩的幼童倚在池塘邊,用木棍攪動池底的泥沙,總是把沈澱的池水弄得混濁。

於是北上短暫二日,我與四組人馬會面:小我兩屆的直屬學弟,總把他當弟弟一般地關心;大學的翻譯老師,後來如他所堅持我得叫他學長;大學畢業後感情更形親密的同窗;或是曾經同甘共苦過的,新聞局替代役同袍。見面總是愉快的,美味的食物更是加分。只是我總忍不住比對、參考,在不同時刻曾經共同分享的生活經驗;然後是奠基於那些回憶殘片的,延伸,各自未見面的新生活。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幼時背誦杜甫〈贈衛八處士〉,彼時宇宙仍小,滿天星象觀不出動靜參商,哪想得到日後我們的人生,總是漂泊、遠離、偶爾群聚,再各自回到自己的軌道運行?相見有什麼難?天地能有多大?友朋不都居住在我們自行車踩踏能及的範圍?哪裡會想到,久不見面離鄉背井,誰在冰島荷蘭而誰又在紐約巴黎倫敦?暫時揚棄了母語的我們,忽然間擅長的第二外語竟如此混雜?或是誰結了婚成家立業,誰分了手痛徹心扉,誰欠了債低求夾尾……

每一次聚會裡,八卦集散交換的故事主角們,忽然間都變得遙不可及。於是空間向度的延展,意味著我們年歲的增長。我們有了能力離開彼此,遠走高飛,非戰爭時期的大遷徙,飛行哩數越多,大多意味著我們經濟能力越佳,年紀越大。我們聽轉述來的笑話,充滿了成人世界的世故;不再天真浪漫,敘事句不再是「我希望…」「我想…」,而是實証主義者所相信的「我之前…」,經驗凌駕於一切之上。買房買車買股,婚嫁育兒事業藍圖。生活的熱情不是死去,祇是變得比較不熟悉。

逐漸陌生的,最後都會變成意外。意外是,不在我北上行程的,那個晚上我結束與大學友人們的聚會,Bryan帶我去了一間咖啡店。那店極小,隱身於民宅之中,我發誓我必像離開桃花源的武陵人,「尋向所誌,遂迷不復得路」。店裡播放著我不熟悉的音樂與影片,而我並非不熟悉那種,文藝青年高度密集的場合。她們親暱地給彼此取綽號,每個人背負一段自己的都市地圖,知道哪家咖啡怎樣好,啤酒與養生果汁可以混著喝,熟悉捲煙的技巧。我看著那一切,想到大學時期我不也這樣神魂浪蕩過一陣時日?我的啟蒙,一個大我兩屆的學姐,以及一個大我一屆的學長,他們當初帶我看《洛基恐怖秀》,聽Tori Amos與陳珊妮,讀夏宇和文化批評。兩人一搭一唱,像是兩只壞掉的精美玩具,好誘人,我總忍不住要伸手刺探撥弄,直令他們出聲激動,以打破我安好靜默的,comfort zone。

他們看見了嗎?出世入世,曾經欽佩愛慕的地下,如今慢慢變成曾經鄙棄的主流,而後來者有陳舊的幻滅與嶄新的信仰。我坐在那店裡眼眶發熱,並非遙想當年的激動,只是繚繞的菸圈讓我疲憊的雙眼疼痛發紅。我吸完一杯果汁,試著分析飲料裡的成分,並未特別感覺美味。

在那般親暱甜蜜如同天啟的場所,我突然理解到:時間原來是唯一公平的仲裁者啊,它在每個人身上都施了同等的氣力。毋須嘶吼,不用嘆息,因為我們從來無法自時光中抽身。時光會改變我們的,青春地貌。

直至我們因重力而摔落,那些晶晶亮灑滿一地的,其實是名之為現實生活的,小碎片。







2009年8月9日 星期日

瘀青


連續幾日颱風肆虐,風雨不生信心,倒是擊潰了不少人。但颱風倒是讓世界異常的安靜,唯剩它自身的聲響。颱風是地頭蛇,登場時一副凶神惡煞,鄉人見了便都要閃躲。街上只見風雨聲,行人與車輛都少,幾無行蹤。要等到週日下午,風雨稍歇,人車便開始竄動。

颱風一來,乾旱解除,熱浪也溫和起來,燥亂的心情得以稍稍平歇。哪兒都不能去,只聽得颱風在窗外呼嘯,像索命的女鬼,嗚啦嗚拉地叫了一朝一夕,擾人清夢。雨總是下了一場,再下一場,早已超過貓貓狗狗的下法;雨勢如此之大,若是下了豺狼虎豹,我也將毫不意外。

電視新聞越看越沮喪,索性就關上電視,遁逃到我的房間。趁著風靜雨停的當兒編排了一張音樂,把自己近期愛聽的歌都串起來。躺在床上,扭開小燈讀書。我的讀書習慣是,新書讀得少,但非得要把舊書們定期取出來讀,非得要讀到滾瓜爛熟,才肯罷休。先前把盧郁佳的《愛比死更冷》又讀過一次,好滿足;而今天下午讀的是邱瑞鑾的《布朗修哪裡去了?》,寫法國國家圖書館裡,一個讀者所關照的人事物。對照這幾天的風災新聞,讀到以下一則心得感想,相當有感,且讓我照抄一下:

昨天,恐怖份子炸了倫敦的地下鐵、公車。傷亡無數。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麼的,今天覺得圖書管理特別安靜,彷彿大家有默契一樣,無人出聲。
想著昨天新聞裡,播報的記者一再說,倫敦人很冷靜,一直保持著尊嚴。還說很多倫敦人表示明天還是要正常上下班,繼續過他們的生活,堅持他們的人生。「尊嚴」,去年年底的東南亞大海嘯,我也一直聽到法國人說這兩個字。去年那日,正好在法國朋友家裡過耶誕,看著新聞裡,東南亞當地人不哭不喊、面無表情的面對災後景況,法國朋友一家人正色的說,東南亞人很有尊嚴。
我不知道東南亞人、倫敦人是不是比較有尊嚴的結果。這很可能是新聞取材、剪輯的結果,而新聞如何取材、剪輯,大概也跟記者、媒體如何面對、處理這樣的事件有關,跟他們的心態、跟他們所重視的價值有關。我無從知道台灣的新聞會怎麼播報這兩件災難,但總不由自主的想像,台灣新聞裡,大概會剪輯受難人的號叫、吶喊、哭訴。「尊嚴」幾乎不大會出現在新聞畫面裡,甚至被報導的對象還要被迫在鏡頭前踐踏自己的尊嚴……


看到這裡真是相當有感觸。我常常在想,在英國的時候我之所以不這麼心浮氣躁,絕大一部分原因是我不看新聞。我還記得去夏回台時,華航在機上一播民視新聞,看著便想:「啊果然是要回台灣了」,並隨即感到焦躁、厭煩。還好今年搭的長榮班機倒沒有這樣轟炸,於是旅程一路順暢平靜。在家裡我也絕少看新聞。台灣的新聞是興奮劑,看少許能保持新知(但多數連新知都稱不上),或許還能增進氣血循環、心肺律動;一旦看多了,便要上癮,變得嗜血、後遺症也隨之而生。譬如這幾天的風災新聞,依舊看到記者不知所云地詢問剛被拯救出來的疲憊災民:「你感覺怎樣?」「你感想如何?」,到底給了災民多少尊嚴?毀滅是很可怖,因而重建的路將很漫長而辛苦;但正因為如此辛苦而漫長,再三咆哮與哭喊都於事無補。尤其是經歷過九二一之後,我只相信,若僅僅是一時關懷也將淪為偽善。因為日升日落,記者來記者走,災民的生活還是得過。咬著牙、噙著淚、動著手、予之重建,而誰不是這樣面對,當我們所依存的世界面臨大規模毀滅?

不要再這樣聲嘶力竭地傳播複製我們的傷痛。〈傳道書〉不是這樣寫著: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拋擲石頭有時,堆聚石頭有時。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捨棄有時。撕裂有時,縫補有時。靜默有時,言語有時。喜愛有時,恨惡有時。爭戰有時,和好有時。

因為災害有時,重建有時。傷悲有時,寬慰有時。疼痛有時,康復有時。

噓,靜靜悄悄,揉開瘀青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