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26日 星期六

2009 - My Top 10 Albums of the Year


and the albums are...


【Dan Black 】UN

如果說今年最驚喜的一張專輯,絕對得算上前The Servant樂團主唱Dan Black單飛後的首張專輯。The Servant的英式搖滾總帶著一絲甜味在,交出一張以電子風格為主的專輯則出乎意料地精彩。Dan的聲音不算完美,但有種討喜的成分在。一開歌的Symphonies,編曲取樣了Rihanna的大熱門Umbrella,但唱出一種像是冬天摩擦產生靜電,在皮膚上留下微微刺痛的的爽麻感。Cocoon則是有種以The Servant的基礎延伸而來的的清爽感。Yours旋律順耳朗朗上口;Life Slash Dreams聽來則有種奇異的遨翔感,尤其歌詞裡一句Life is life / dreams are dreams / and I’m floating somewhere in between / somewhere in between令人感同身受。

延伸聆聽:【Owl City】Ocean Eyes、【Blake Lewis】Heartbreak On Vinyl、【Frankmusik】Complete Me

【Alicia Keys】The Element of Freedom

原以為Alicia Keys在上一張專輯已經交出了相當有程度的作品,但新輯一出更是令人出乎意料的好。從第一張專輯到現在,阿麗霞的專輯一直都是向所在地紐約索取靈感,因此都會節奏藍調的基底很有城市脈動感。尤其是這張專輯編曲採用的進行曲式編排,在不同歌曲裡節奏各有快慢,更像煞大都會不同日子不同人的腳步,收在專輯最末一首的Empire State of Mind pt 2,則與Jay-Z合作的單曲Empire State of Mind遙相呼應,但採取了比較柔性的呼喚,幾聲New York, New York, New York唱來也毫不矯情。專輯裡抒情曲目Doesn’t Mean Anything或Try Sleeping with a Broken Heart可以說是上張專輯中熱門單曲No One的衍生之作,但是卻較No One又更為精彩,層次上又更為豐富。與阿絲合作的Put It In a Love Song除了前面口白有點突兀之外,歌本身則是阿麗霞少見的動感歌曲,相當值得一聽。總而言之,這張專輯絕對是阿麗霞截至目前為止最精彩的一張專輯。

【John Mayer】Battle Studies

上一張專輯【Continuum】成為去年我播放最多次的專輯,雖然剛發行時不是這麼喜歡,但後來才發覺是自己耳朵還沒成熟到那地步,而錯過一張好專輯。而今年這張專輯Battle Studies,研究的戰事則是愛情。主打歌Heartbreak Warfare則把專輯概念表達得相當清楚,搭配梅爾兄深情的嗓音與電吉他,唱出情侶爭吵時的痛苦。Who Says則唱出了一個單身男人的孤獨,歌詞I don’t remember you look any better / then again I don’t remember you則把分手後的雲淡風清唱出口了。Assassin的歌詞有趣,I was a killer, was the best they’ve ever seen / I’d steal your heart before you ever heard a thing / I’m an assassin and I had a job to to / little did I know that girl was an assassin too,偷心刺客的主客易位,唱出愛情戰事中高手過招。這張專輯概念完整,聽來順暢舒服。雖然我還無法說出這是我最喜歡梅爾兄的一張專輯,但是放入年度最喜歡排行榜毫無困難。:p

【OneRepublic】Waking Up!

繼金曲Apologize之後,OneRepublic的首張專輯聽得出好些斷裂的痕跡,沒有一氣呵成的感覺。所幸在第二張專輯裡,OneRepublic調整好腳步,為大家送上一張很有朝氣、很完整的專輯。這張專輯缺少像Apologize這樣有記憶點的抒情歌,但專輯中後段一首Marchin’ On則是亮點歌曲一首,頗有Coldplay去年Viva La Vida類似的進行曲風格。從專輯一開始的快版逐漸緩下來的拍子,到了Marchin’ On又重新振作起來,但以Lullaby結尾則顯得簡單抒情充滿詩意。這是一張很值得從頭聽到尾的專輯。

延伸聆聽:【Kings of Convenience】Declaration of Dependence、【Train】Save Me, San Franciso、【Rob Thomas】Cradlesong

【Rihanna】Rated R

好闇黑的專輯啊。如果是半年前,我可能實在無法想像這會是Rihanna的專輯。從一開歌的Mad House,就宣告這張專輯充滿戲劇張力。當然這樣的專輯出現在本身也相當具戲劇張力的「里毆娜」事件後,無疑是蕾阿娜歌唱生涯以來最成熟的一張作品。跟上一張無限擴充接二連三發行的改版與單曲較之,這張專輯概念相當完整。專輯前半部的闇黑氛圍(I might be dumb / but I’m not stupid in love),到Russian Roulette這首歌到達高潮,結尾的槍聲巧妙地與下一首歌歡快氣氛做了連結,倒也有種死後重新獲得新生的感覺。從Fire Bomb開始,專輯後半部則呈現出新的蕾阿娜。與will.i.am合作的Photograph,則令人想到Cheryl Cole與will.i.am的3 Words,有種異曲同工之妙。

【Kelly Clarkson】All I Ever Wanted

在經過上一張闇黑的實驗失敗後,胖凱帶著新專輯回來了。All I Ever Wanted之所以有趣,在於這是一張盡責而可愛的流行專輯。首波主打的My Life Would Suck Without You、或是與Katy Perry合作的第二主打I Do Not Hook Up,朗朗上口的曲調才是我們熟悉鍾愛的胖凱。專輯裡當然也少不了胖凱擅長的抒情芭樂,Cry與Already Gone都是此類歌曲。我個人則比較喜歡專輯後半段的兩首歌曲Ready與I Want You,都屬於比較小品可愛的歌曲。

延伸聆聽:【Leona Lewis】Echo;【Mariah Carey】Memoirs of an Imperfect Angel

【india.arie】Testimony:Vol 2, Love And Politics

一開始看到專輯名稱,以為這將是一張很硬的專輯。但開封聽之,才發覺這竟然是india.arie最平易近人的一張專輯。雖然少了上一張專輯翻唱的The Heart of the Matter(後來竟然被收入Sex and the City的原聲帶裡了)那樣的真摯動人,這張專輯依舊有著india.arie擅長的的招牌靈魂情歌He Heals Me與Long Goodbye;但這張帶著些許海洋與南美洲風味的專輯,則聽來極為舒服。專輯開歌的Therapy輕快總令人聽來帶著一抹微笑;Chocolate High、Yellow與bonus track的A Beautiful Day都是india.arie少見而成功的嘗試。

【Daniel Merriweather】Love and War

身為老靈魂掛的歌迷,當然不能錯過這個名字。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名字,是與製作人Mark Ronson合作,翻唱The Smiths的Stop Me (If You Think You Heard This One Before),當時Daniel帶著些許靈魂樂的嗓音著實令人著迷。來自澳洲的他,首張專輯在英國有很不錯的成績,Change與Red的電台播放率甚高及可見一斑。專輯以復古曲風的樣式為主,加上些微西部鄉村味,使得這張專輯與幾個新靈魂樂男歌手有所區別。專輯前六首一路聽來倒也順耳,雖說後半部有些後繼無力,但與Adele合作的Water And a Flame則算是專輯後半部的畫龍點睛之作。這首以小調入歌的歌,倒與時下明亮歡快的合唱曲做出區別,兩人聲線的搭襯更是充滿驚喜。

延伸聆聽:【Paolo Nutini】Sunny Side Up、【Robin Thicke】Sex Therapy:The Experience、【Robbie Williams】Reality Killed The Video Star

【Little Boots】Hands

如果去年說Katy Perry是最令人驚喜的新人,今年當屬Little Boots。小靴的電子歌曲朗朗上口,充滿令人腳步想要跟著移動舞蹈的魅力。從MySpace上發跡的她,音樂風格聽得出歐陸舞曲、disco與80年代流行歌曲等風格的影響。專輯前半部的拍子頗有新意,一首Remedy聽過後旋律更是久久不去,歌詞no more poison / killing my emotion / I will not be frozen / dancing is my remedy, remedy聽來可愛,可惜後半部聽來有些沈悶疲倦,不過整張專輯的製作還是頗有意思,值得一聽。

延伸聆聽:【Lights】The Listening

【VV Brown】Travelin' Like the Light

承繼著Amy Winehouse與Duffy這一類復古小歌姬的味道而來,V V Brown的音樂充滿60年代靈魂樂的氣息,還隱約帶著一絲類似電動遊戲機台的歡快味道。不像Duffy比較沉穩的嗓音與選曲,V V Brown的專輯則充斥著明亮與愉悅。單曲Leave!音樂錄影帶的狂想,就預告了這張專輯的秀異之處。專輯裡幾首單曲Leave!、Crying Blood、Shark in the Water、L.O.V.E都是這樣的風格。但別以為VV缺少抒情歌,I Love You與Travelling Like the Light兩首歌的抒情與內斂,都證明了V.V.不是只靠一招打天下的歌手。

延伸聆聽:【Paloma Faith】Do You Want the Truth or Something Beautiful、【Pixie Lott】Turn It Up、【Dionne Bromfield】Introducing Dionne Bromfield


Bonus album:

【Mika】Songs For Sorrow

Mika的第二張專輯我不是太滿意,少了第一張專輯聽到時的震撼與新鮮感。但是隨著實體插畫書發行的EP《Songs For Sorrow》則貫串主題地把Mika比較細膩的內心戲展現得很好,尤其是Toy Boy這首歌裡,講述遭父母介入而被迫分開的、童稚的同志愛,歌詞裡的accidentally tragic / victim of her black magic / had a boy once who loved me / now he’s so afraid of me / on a long lost day / when you’re grey and old / you’ll be there remembering / your old toy boy搭配著音樂盒或馬戲般的編曲,則聽來令人泫然欲泣。因此這張EP反而比專輯精彩,特此進榜。






2009年12月25日 星期五

2009 – My Top 25 Songs of the Year


and the singles are...


1. Alicia Keys – Try Sleeping with a Broken Heart
2. Blake Lewis – Heartbreak on Vinyl
3. Cheryl Cole – 3 Words – ft will.i.am
4. Dan Black – Life Slashes Dream
5. Daniel Merriweather – Impossible
6. David Guetta – When Love Takes Over – ft Kelly Rowland
7. Guy Sebastian – Art of Love – ft Jordin Sparks
8. india.arie – Therapy
9. John Mayer – Heartbreak Warfare
10. Jordin Sparks – Papercut
11. Kelly Clarkson – I Do Not Hook Up
12. Little Boots – Remedy
13. Mariah Carey – H.A.T.E.U
14. Michael Buble – Haven’t Met You Yet
15. Mika – Toy Boy
16. OneRepublic – Marchin’ On
17. Owl City – Fireflies
18. Paloma Faith – New York
19. Paolo Nutitni – Ten Out of Ten
20. Pixie Lott – Cry Me Out
21. Rihanna – Russian Roulette
22. Rob Thomas – Snow Blind
23. Train – Save Me San Francisco
24. V. V. Brown – Crying Blood
25. Whitney Houston – Million Dollar Bill


2009年12月19日 星期六

雪寒


在英國的日子,等待下雪成為一種習慣。亞熱帶的島嶼上,我們不常看到雪。記得以往電視新聞上報得合歡山「天降瑞雪」,好興奮嘰嘰喳喳;如今來到溫帶國家,雪成為冬天的必備品,覺得「瑞雪」二字祇是想像,一種期待,一種匱乏之餘的想望。

前天睡醒,已近中午,我的雙腳被寒冷凍醒,瑟縮著賴著不肯起床,看窗外日光比什麼時候都晴朗,我心中想著,怕是要下雪了。做過簡單的brunch,抱著朋友寄放的貓咪玩耍,才看完影集,窗外天空已風雲變色,天突然烏了一大半,接著就開始下雪了。今年的初雪。風雪交雜,風吹捲雪,細雪撲天蓋地,樂呼呼撲到窗上,化了,新的雪,前仆後繼。不,不是灑鹽天空,亦非柳絮因風,倒像油燈將殘,仍有飛蛾捨身撲來。

幼貓在窗台上看著雪,伸出爪子,隔著玻璃弄雪。當然是徒勞。但牠還是試得不亦樂乎。我且抱牠坐到客廳落地窗前,一人一貓,看雪。

雪暫歇。天空重新出現湛藍,雖然抹著一絲濃重的灰。看來雪還要下。

後院的魚池結冰了。

我與室友總開著玩笑,打賭後院的魚是否撐得過冬日寒澹。我們且說,若要親眼目睹看見那些魚兒翻肚而感到哀傷,倒不如讓那常來的三隻野貓(黑貓、白貓與假白貓,如此稱呼,顯示我們甚至懶得進一步分辨箇中差異)趁我們不注意之時,伸手撈得吞食一兩隻小魚,貓來魚去,眼不見心底不受痛,也好過我撈起魚屍,隨之抹在土裡,等到春日,隨風雪一同融去,化作春泥,更護花。

但雪來得突然,那群錦鯉不知如何?我在夏秋時分,總會找個時間,把過期要丟掉的土司撕成小片餵之,看牠們從池底翻泳而起,競相爭食。大的數隻張嘴,呼嚕呼嚕便把麵包小丁囫圇吞下肚,小的倒也不以為忤,同樣張嘴呼嚕呼嚕吞下麵包屑。一場細雪便已在池面結了一層薄冰。之後的雪恐怕下得更多更急,夜裡溫度更低,我真心希冀牠們平安度過又一個冬日。

這幾日顧著小貓,看牠傻呼呼模樣挺可愛。主人回去加拿大過節,養貓任務自然落得我們不過節的亞洲朋友身上。才幾天時間,我瞻前顧後,覺得關愛、依戀之情油然而生。牠在我房裡追著揉成一團的廢紙球,玩弄洗衣籃,爬枕頭山,逗弄垂掛桌沿的耳機,帶我去看我沒注意過的,不起眼之處。或者牠什麼都不做,躍趴我大腿上,任我撫摸牠的頸肩,好舒服瞇起眼睛,美悠悠的神情與態度,總令我會心一笑。偶爾我午覺補眠,牠蜷居床沿一角,也隨我睡去。醒來又是精力充沛孩子一個,東鑽西躲,比什麼都難防。偶爾看牠撞上玻璃落地窗,覺得好笑,但也忍不住怕牠疼。

(忽然想到爸媽也是這樣把我們拉拔大吧。那樣不求回報,無條件的愛。)

另個朋友問起三週後主人歸來,幼貓重回主人懷抱,我是否會感到難過?我想總是難免的吧。就像我玩笑話告訴主人,就當作牠來Uncle家冬令營。但我沒說出口的是,冬令營結束,難保我不會感到淡淡的哀傷。

也許我們總是這樣,就像雪還未來便引頸期盼,等到雪來便開始抱怨諸多不便;等到雪又融去,不著痕跡,我們會期待起花粉熱褪去後的春天;海風吹起的夏日;換上輕薄長袖的秋;與秋後的冬。那個時候會多安心,在下一次校園裡又空盪盪無人之際,下一次街道又點起聖誕燈,我們可以又闔著大衣,等待下一次的雪,下一次的新聞消息與預報。期待又是一年,期待六角形的雪花旋轉落在肩頭,期待經過身旁的陌生人,可以暫停腳步,相望一眼,交換笑容與問候,說一句Merry Christmas。

to you. to me. and to all.






2009年12月10日 星期四

暗礁


那日晚餐時,兩個幼小女孩牽手來到門廊前,以童稚的嗓音唱完〈平安夜〉之後,整個社區就相繼掛起了燈飾與聖誕樹。晝短夜長的冬日時光,閃動著的燈光與努力裝飾出來的聖誕氣氛,總是令人看著心安,也心慌。

在英格蘭,從十月中開始,電視廣告就開始強打聖誕佳節的檔期。他們販售著各式禮品,多數是冷凍食物(完全不負這個國家實為「美食沙漠」的惡名昭彰)。當然他們也用極低廉的價格,鼓吹婦人們在佳節為團聚的友朋與家人,準備烤一隻雞,或是盛大些的,火雞。食譜變得極其便宜,更不用說特地為佳節出版的食譜。廣告空檔有著香水廣告,提醒你為所愛的人挑一支香水。但香水是這樣抽象的東西,純屬嗅覺上的愉悅,卻又無法像美食般的拍攝手法。於是觀眾推測揣想,爬上蘋果的頂端,或是兩人在麥田裡相視而笑,合該是怎樣的氣味。抽象的意識型態,期望能說服消費者選擇一種態度。但他們無法告訴你,那是你在情人身上聞過後,便不會再忘卻。那是讓你在許久之後,穿越街角時赫然聞見,無可言喻的心慌意亂。

那是一種記憶。一種挑戰個人小宇宙崩壞的,邪惡勢力。你期望它永久睡去。但它卻等待被喚醒。

於是你在圖書館裡的研究中心險險落淚。對面坐著一個長相不怎樣的女孩,身上卻有熟稔的暗香一道。興奮著,刺激著,挑逗著。你下意識把眼神移開書頁望向她。一次,兩次。你情不自禁把書裡的文字都忘了,馬戞爾尼使節團的海水味。三次,四次。你忍不住都要忘了蘭姆寫烤乳豬的甜香。五次,六次。你失禮忘記良好教養,忘記高史密斯中國哲人的倫敦城。七次,八次。像是海上女妖賽蓮的歌聲,掌舵的理智就要撞上暗礁,你失神傻笑,卻又被錐心之痛襲擊。一陣氣味折磨下來,還不如闔上書頁,早早撤退;不然必像吸血鬼般,揪著對方的脖子,惡狠狠咬上一口,吸取令你意亂情迷的指令。

離開圖書館,冬日的氣候變得極冷。期待的雪一直沒來。冬衣的質料得穿上輕薄喀什米爾才能抵禦,抵禦比什麼都難熬的孤單。

他從澳洲寫信來,大學學弟。南半球的夏日聖誕,他卻依舊感到孤單。他同你分享逼近參拾歲大關的感想,而你比誰都還清楚,有些幸福從來不屬於善感之人。那是一對對新人都走上紅毯,會流下兩滴淚:一滴淚是飽滿的祝福,一滴淚是殘酷地同情自己。

「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下等人做的事。」他讀著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反覆讀著。一次,兩次。遙遠冷酷的針葉林,走進去便難以走出來的,寂寞。三次,四次。像是把頭埋進水底,音波跟光線一同折射,世界的觀感因此變形。五次,六次。網上新聞還要說,寂寞像是一種疾病,善於蔓延傳播。七次,八次。你真想放一把火,燒炙整座城市,好讓寂寞這樣的傳染疾病徹底消除。像是拾柒世紀倫敦城的大瘟疫,被一把無名大火焚毀一切。倫敦因此得以予之毀滅,重建,新生。

在那樣期待一場雪的日子裡,時間過去,一直一直過去。論文長度增加,一直一直增加。聽著Brian Eno的【Ambient Music: Airport】,聽著【Angels in America】的原聲帶。聽空曠的音樂,如此遙遠開放,像是沒有飛機起降,沒有旅客的機場。明亮,潔淨。客觀意義的存在。

按壓我的頭。浸入膏油。潔淨我。
打碎我的骨與肉。耕耘我。栽種我。cuz the body is the garden of the soul。

一個又一個的暗礁,可以選擇擦身而過,也可以選擇迎擊。也許一次又一次的撞毀後,你會說,那使你更加茁壯堅強。一次,兩次。只要習慣孤單。習慣點上聖誕燈後,街上拉出過長的形單影隻。三次,四次。習慣自己的聲音,跟著聖誕歌哼哼唱唱。五次,六次。習慣沒有人的手插入自己的口袋尋求溫暖。七次,八次。習慣自己搭公車,習慣自己打好領帶與圍巾。九次,十次。習慣自己去市場,聽著耳機歌聲掩蓋人潮好壯闊。

只要是習慣。只要是練習,就可以習慣。

於是那個晚上,你默默走進廚房,煎好一份法式土司,搭配溫熱的薄荷綠茶。你自己在房間裡一口氣寫了數張明信片,寄給你牽掛的人。你揣測橫越你上方的經緯線,虛擬地定位,然後找一個下午,日光很好的下午,在良善的溫暖中搭上公車,推開郵局的門,期待寄出去的隻字片語,可以作為陪伴,作為你思念的結,打上,繫上,你在晝短夜長的夢境裡,思索懷念的,念茲在茲的,可愛的人們。

那將使得所有暗礁都變得無足輕重。那將使得你往冥王星的航程,忽然更清楚了方向。






鯨向海〈復仇術〉


他說:
「不要再打電話來了。」
此後,花費長長的一生
想要忘記他的命令。

夏天的蕈狀雲轟炸這城市的時候
走到街角
想像所有的冰淇淋都排著隊
跟在我後頭

路過自殺者的公寓
我騰空浮起潛入他們的窗戶
力大無窮抱走全部的瓦斯桶

年輕人紛紛假裝昏睡的公車上
我站在那些辛苦懷孕女人的身旁
替他們懷一陣子小孩減輕重量

午後的夢飄洋過海
一群良善的螞蟻
抬著我遊行
時間的大神
將恩賜我
更強大的能量:

失戀隔日,報紙傳來
叛變者皆已被外星人帶走的消息






選自鯨向海詩集《精神病院》





2009年11月27日 星期五

藍調


那時他聽著女歌手的一首單歌,就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單歌出自女歌手一張不是太知名的專輯,當然那歌也就更不知名了。他意外地從朋友那兒輾轉拿到這首歌。這首歌叫做Wild Flower。野花。背景只有鋼琴,間奏加進來一管薩克斯風,女歌手祇用她的天賦唱,一把聲音純淨有力,’91年的事。’91年,他才11歲,他怎樣都不可能聽過這首歌曲。

11歲時他在幹嘛呢?他還是小學生吧,四年級左右。他曾經不小心講話傷了個因病休學一年的女同學(在小學時,「休學」聽起來很遙遠而陌生吧)。那女孩後來在分班時告訴他:「你那句無心之過,傷得我很痛」。他當時想,好成熟的說話方式,簡直就像大人似的。他一直記得那女孩的名字跟稍嫌瘦弱的身型。甚至這麼久之後,他已徹底忘記當時同班同學的名字,就只記得她的。這麼多年後,他想起那段話,會知道那女孩其實是在用一種很迂迴的、成人女子特有的方式在撒嬌,在怨嗔。

「怎麼你就這麼不懂我哪?」

「真要命」,他想。這個夜裡,他因為指導教授移開了下週一的面晤,在他忙了一星期的論文之後。他連寫了些什麼有了什麼新發現甚至連要說些怎樣漂亮話都想好了。但指導教授一封電郵,就把這一切都打亂了。當然他依舊乖順地把時間調開配合。於是這晚就變成一段突然多出來的留白。他忽然在這樣的留白時間裡不知所措了。在吃飽飯後,他忽然感覺到一陣大疲倦襲來,好深好厚,像一床暖過的被。他在鋪著地毯的地板上便睡昏了過去,還知道冷,拉了件大衣蓋著。鋪天蓋地睡了一陣,又掙扎起身爬到床上去。下意識知道才九點多,但眼皮是睜不開的了。上了床,枕頭高度對了,身體也適得其所,腳一拉直,眉頭一舒,這麼一睡便又是三個小時。他便索性今天連澡都甭洗了,乾脆睡他個痛快。

但他後來還是掙扎著起了身,並且在意識不清的情況下,下樓泡了一壺茶。花草系的茶,味道沖來祇是更令他迷惘想睡。他拿了換洗的內衣褲,走到淋浴間,恍恍惚惚地洗了個澡。其實他也祇是任那蓮蓬頭的水沖著他的頸肩,他的頭靠著牆上的磁磚。沖了好一會兒,雞皮疙瘩一股從腳底升上來,又一股從脖子往下竄。

「真要命。」他知道自己陷入沮喪中了。

沮喪總像女鬼一般纏上他,一陣子總要一次,季節交轉時更易發作。他總若無其事般做飯、按時上圖書館、起居正常。但內心他知道自己正在崩毀,不是一次急遽性的,而像滴水穿石。這一次又怎麼著?不過是那日公車上被港妹插隊搶先落了座,在公車上層晃來盪去,脾氣也跟著滾了起來,下了車突如其來的沒有耐心。那晚做菜一直分心,先是把彩椒炒牛肉這種做過千百次的簡易菜色炒得乾老難食,而後又把煎蛋弄得過熟。吃完晚飯後就開始了,而症狀隨著冬日的晝短夜長變得更加難以恢復。晚上聽什麼音樂都不合拍,甜點甚至也無法救贖。

於是便開始了。像是一支藍調。沒有人聽過的歌。一首意外的,unexpected song。






2009年11月17日 星期二

迴廊


十九歲的時候,總感覺二十九歲還好遠啊。十年的光景,誰能想像?對年輕的孩子而言,十年太長,憂愁是明日的考試和暗戀的人,窗外的辰光若是美好,也就有了充足的蹺課理由。生活還是可以有些自由的,責任還不是沈重的十架,可以先不用扛著走。

但一眨眼,就二十九歲了。我完成大學學業,極度順利考上研究所,緊接著服了替代役,出國唸書,如今也來到博士生涯的最後一年。有些令人不知所措的,現在,我依舊無法想像三十九歲時的光景。

那個日子,我去了一趟Brighton。

美其名的研究之旅,其實是給自己一個小假,論文交纏下的,中場休息。我從考文垂出發,前往倫敦,然後從倫敦出發,到達其實不算遠的Brighton。出發前室友們告誡,這樣的冬天日子去海邊,只剩陰沈的海與碩大的風。然而我們還是去了,誰管呢?如果這是最後一次二開頭的生日,為什麼不讓我擁抱殘餘的青春?

在Brighton的火車站拿了走路地圖,沿著不算長的主街往下走,先去了Royal Pavilion,看十九世紀King George IV的行宮,混雜的東方風格,有趣,但也不禁令人啞然失笑,尤其那些題寫在門簷上的中國字,唸出聲依舊不得其意的,荒唐。我們沿著規劃過的動線前進,參觀過廚房與宴會廳、寢室與廁所,那都是一兩百年前的事了。一兩百年,大火、暴雨都曾經襲擊過皇家閣,但是主體建築仍在。他們把殘破的壁紙當成展覽的一部份,而我看著古蹟修復師哼著我不熟悉的曲調一邊工作,一邊想起童年時,那樣仰望在廟宇裡工作的老爸。

(我們承受如大火或暴雨般襲擊的青春,誰來修復?只怕連展覽示人,都顯得殘破而荒唐。)

我們離開皇家閣的禮品舖,在街區隨意找了一家義大利餐館用餐。侍者送上來的淡菜異常好吃,香腸披薩也顯得美味。滿足地前往海邊,在風大浪大的碼頭上,像孩子一般的歡鬧拍照。那是個因維修儀器而暫停營業的兒童遊樂場,像是我們幼年時郊遊常去的,色彩過度斑斕鮮豔的、後來都荒廢被遺忘的遊樂場。我們擺動身體,作弄神情,而後喧鬧地大笑。並在那樣的過度歡騰後感到異常疲憊,在回程的短途火車上短暫陷入深眠。

回考文垂的那一天,趁著下午的時光去了倫敦的自然史博物館。其實不甚有興趣的,那些標本或重建模型,久遠超乎我能想像之外的蠻荒時期,沒有人類的創世紀,行走於地上的大獸。或是那些無人類足跡裡的深海與森林裡,演化而來的奇珍異獸。我看著感到驚奇,祇是沒有太多激情。

「你記得嗎?」同行的友人提起小叮噹的大魔境,「那個終年被雲朵遮住的密境,小時候都這樣信以為真的」。我們好歡快地回憶,遙遠的童年,甜蜜的片段。回過神來,其實已近壯年。

那個片刻時光,其實多像,為了趕車不得不離開時,片刻迷糊而失落在偌大的展示空間中,繞都繞不出去的迴廊。會不會也許祇是,我走也走不出去的青春?

29歲,生日快樂。我對自己說。






2009年11月10日 星期二

救贖


進入十一月,溫度隨即掉了幾次。十幾度十幾度地掉,誰還記得兩個星期前的風光明媚?天空總陰沈,紫灰色,雨後的薰衣草色澤。我的情緒也跟著起伏了幾次。正式宣告冬天來臨的一週,跟著我在廚房熬著,煮過幾次南瓜湯、一次青豆湯、兩次羅宋湯。湯越煮大鍋,菜色越做越豐盛,人卻越吃越瘦。

(若有鬱悶不知道找誰說,就乾脆切洋蔥吧。洋蔥味嗆辛辣,催淚彈攻擊。我在廚房裡總得快手快腳,把洋蔥對切,剝掉洋蔥皮。一旦遇上難剝的,我也樂得掉幾滴眼淚。反正心頭一酸,眼淚一滾,滴到平底鍋內啪滋一聲,也就安穩無事。)

上週四收到rt從巴黎寄來的包裹,好大一盒,早到許久的生日禮物。一開始還同室友開玩笑,以為是哪間公司送錯的高級訂製服,但打開的剎那,比收到高級訂製服還激動。他送來的襯衫與西裝外套,竟像一同逛街試穿後買的,那樣妥貼合身,不枉超過二十年的相伴。雖說僅僅是屬於物質上的陪伴,雖說那也總讓我覺得,自己能奉上的是如此相形見絀;但對我而言,也許祇是這樣默默期待著在某個地方,不管離開彼此多遠,仍有人會記得數算,並在那個日子到來前寄上祝福。

星期日一個人下廚,辦了一場給朋友的生日晚餐派對。他們帶來將在聖誕節寄放在我們家的小貓,九週大,對新居好好奇,東摸西蹭,追著跑著撞上玻璃門,暈暈眩,瞪大眼睛望玻璃門中的鏡像自己。牠的身型小而嬌弱,抱在懷裡時,有種揣著什麼稀世珍寶的緊張。看牠糊塗一臉時,我們指著牠訕笑,但隨即又好緊張眼睛跟著逡巡,深怕牠困在沙發椅下,或跳著出了窗,不回來了。

(如果是我的靈魂被困住了,沙發下或窗外,誰能適時伸出援手拯救呢?也許我祇是需要誰來,save me from myself。)

就像今天雨日,我因出門前與朋友的一席談話而變得異常沮喪。然而出門前,拾撿起郵差遞送而來的,rt寄來的明信片;或是mp3 player播到的,GLEE裡Puck唱的Sweet Caroline,或是Emma翻唱自My Fair Lady的I Could Have Danced All Night,那些機鋒的話語,那些美好而令人雀躍的歌舞畫面,像是結實的擁抱,或僅是背上輕輕一拍的鼓舞,會讓我即便在這樣折騰人的灰濛濛雨日裡,還能以併著腳步的方式,蹦蹦跳跳逛過那些死氣沈沈的櫥窗,經過被小雨惱怒的人們。

然後看見,聽見,感知到,我的救贖,就確切在那裡

不曾離開。






2009年10月26日 星期一

助燃


夏令時間結束,日光不再節約。從圖書館離開時,通常都已經天黑。學校裡點起一盞盞昏黃燈光,等車的人們,臉色也是一盞盞昏黃。那日跟朋友聊起,大家觀察大概一致,歐美學生多往另一個名喚Leamington Spa的小鎮跑,白色的小鎮,住滿白人;我們亞洲學生沒閒情逸致搭長途公車,總搭車回到灰撲撲的Coventry。

也許因為秋天的緣故,我這陣子總是昏沈,並感倦怠。drowsy,他們說。那日坐公車上層,搖著晃著。聽著Tina Turner唱著I Ain’t Missing You,多巧合,mp3播放器也放了陳昇的思念人之屋,以及張克帆的寂寞轟炸。都算有些年紀的歌了,都說著還思念著誰,誰還強打著精神過日子。

就那一天,我遺失了鑰匙。

摁了門鈴,請室友幫忙開門,等待的短暫瞬間,覺得被整個世界遺棄。

連續幾天的意志消沈,導致論文進度也無所增長。一方面擔心外婆的開刀手術,一方面也擔心自己唸完學位後該何去何從。消沈的時候,我窩在廚房裡煮湯做菜。那天買了南瓜做湯,又陸續煮了羅宋湯與青豆湯。除了湯品暖身之外,自己也不時研發新的食譜,蜂蜜奶油豬排或是咖哩香腸餃子義大利麵都難不倒我。現在是,手續越繁複、工法越駁雜的菜色,愈令我躍躍欲試。也因此,那日看到莊祖宜的《廚房裡的人類學家》裡頭一段話,突然令我瞭解到我最近的轉變:


研究所裡人人都有念不完的書與寫不完的報告,為了紓解壓力,有人跑步,有人練瑜伽,有人喝啤酒,有人上教堂,但對我來說,還真沒有任何一種活動比洗菜切菜,淘米醃肉這樣熟能生巧的機械性動作更能安撫焦慮……做菜的樂趣就在於它看得到摸得到,聞得到吃得到,而且有付出必有回饋。看著蔥蒜辣椒劈劈啪啪的在油鍋裡彈跳釋放香氣,酒水注入沸騰瀰漫於空氣中,那種滿足感是非常真切踏實的。



也許正因為寫論文是這樣孤獨而封閉的系統,相對起來,做菜嚐菜是開放而直接的。舌尖品嚐得到的喜悅,無疑比論文結果更令人歡欣鼓舞而踏實。都開玩笑說,博士修業生涯中發展出來的第二專長,可能終究會超越自己的學術志業。也許祇是等待我們的熱情與耐心被消磨殆盡前,我們需要一些分心的時刻。一些額外的什麼

彼日我對朋友說,其實我們這輩人,這麼羞怯向外求援,都被說只會寫自己的肚臍眼,其實會不會只是因為我們的心事,被整個世界拒絕聆聽?所以我們這麼期待被理解。期待被記得。期待被期待。所以我們只好喃喃自語。終究,我們都是,一群靠燃燒自己小宇宙來完成任務的人。

祇是偶爾偶爾,我們也這樣企盼,別人可以丟一些煤炭進來助燃哪。

星期天早上睡醒後,癱坐書桌前。閒逛著,不意再度遇見期待許久的電影預告,Meryl Streep與Amy Adams,《Julie & Julia》。這次,我聽Julie對她男友說, “I was drowning, and she pulled me out of the ocean.”時,我忍不住激動落淚。

像是被理解了,那樣的心安。

也許我們祇是需要一些名目,一些讓我們轉身分神的東西,像是女人多年後遇見愛過的人,依舊在意自己的外貌,下意識伸手拉拉衣裳,整整髮絲,讓我們多年後遇見自己多年前的夢想時,還有些值得懷念與依戀的理由,可以下意識伸手拉拉衣裳,整整髮絲。

那樣曾經驕傲,現在想來毫不後悔,如此而已。






2009年10月11日 星期日

撤退


與日本同學相見。暑假在台灣相見而道別後,他返回日本;這次見面又是幾個月後。我從圖書館三樓的研究中心離開,見他在圖書館面前抽煙。這次見他,他倒沒倉皇捻熄香菸,倒也一路優哉游哉抽至art centre。我照例在那餐廳點了過甜的香草拿鐵,聽他講剩餘的夏天與日本。我則交換暑假讀過的書(他總是軟性地逼著我讀更多書)。偶爾會忽然出神,看著因甫開學忙碌來去的新生。

我極討厭開學這段日子。以往住在校園裡,怕的是假期,聖誕節冷清、復活節死寂;一旦住在外頭,唯一去學校的時間是上圖書館(跟上館子同樣有種興奮的期待感)或是與老師面晤。圖書館總在開學與期末這兩個時間人滿為患,靠窗的位置遂變得極難找。還好學校的研究中心有稍微限制使用人員,大學部學生不得使用;若早些去佔位子,也就有些餘裕。安心坐下來,找到的資料便也豐富駁雜。

這陣子慣去圖書館讀書,主要是最近家裡總瀰漫一股浮躁氣。我與兩個台灣博士生同住,一個學物理,一個學商,都是來英國第三年了。剛回來的前幾週,房間因為出租給別人,我在客廳生活,倒也有種從夏天亞熱帶撤退的借宿感。搬到房間後,雖然多了些隱私,但不曉得為何,總覺得心魂尚未安定下來。也許是氣候的關係吧。乍冷忽暖的天氣,偶爾還下點小雨,雙手插褲袋,穿戴有連帽的外套,感覺自己跟十來歲的青少年一樣,但其實已經好老好老了,自己。

連續幾週辦了幾次晚餐派對。昨日的晚餐派對更是準備了一整天,忙進忙出的。做了薯條、焗烤、希臘優格沙拉、香草烤雞腿、培根捲、香蕉薄荷土司、總匯三明治等餵飽客人。客人是今年來的碩班新生。幾個人都還有種不知名的興奮,結束暑假的pre-session後偷閒,都剛從歐洲旅遊回來,幾個小蹄子嘰嘰喳喳的,好雀躍。晚餐是成功的,只是當客人離去後,我坐在客廳裡,有種想哭的衝動。

也許比我想像中的還要浮躁而疲倦吧,自己。

早上看到Boyzone主唱Stephen Gately猝死的消息,感到感傷又震驚。我們這一代的偶像,怎麼消逝的比什麼都快?慵慵懶懶吃過早午餐,東摸西摸又與時間擦肩而過。午后就乾脆斜躺床上,讀完文怡寄來的新一期《人籟》,並貪懶睡了一下午。醒來已經接近晚餐時間,但日光仍好,我瞇眼,身體捲著棉被,動都不想動。懶懶散散地起身,仍播了一輪india.arie與John Mayer的歌,現在只剩下他們倆的音樂能讓我鎮定。

悠悠想起前年在倫敦經過某同志酒吧時,看見Boyzone復出演唱會的消息。我那時想,總有機會的,不可能錯過的。

哪裡知道,很多人與很多事,我們一旦錯過,就是真正地錯過了。等不及撤退,等不及進攻,等不及見招拆招。

也等不及,等待。







2009年10月4日 星期日

e.e. cummings〈somewhere i have never travelled〉

somewhere i have never travelled
by e. e. cummings


somewhere i have never travelled, gladly beyond
any experience, your eyes have their silence:
in your most frail gesture are things which enclose me,
or which i cannot touch because they are too near


your slightest look easily will unclose me
though i have closed myself as fingers,
you open always petal by petal myself as Spring opens
(touching skilfully, mysteriously) her first rose


or if your wish be to close me, i and
my life will shut very beautifully, suddenly,
as when the heart of this flower imagines
the snow carefully everywhere descending;


nothing which we are to perceive in this world equals
the power of your intense fragility: whose texture
compels me with the colour of its countries,
rendering death and forever with each breathing


(i do not know what it is about you that closes
and opens; only something in me understands
the voice of your eyes is deeper than all roses)
nobody, not even the rain, has such small hands





2009年9月30日 星期三

貓步


十月的第一日。我告別了貧民區的住宅,搬進較好區域的新房。聽說前房東是一對英國老夫婦,為了生意而搬遷,於是留下這幢房子。房子狀況良好,應有盡有,有美好的家具,以及稍嫌奢侈的車庫、前院、廚房、後院、涼亭與魚池。涼亭裡一張綠色藤編椅,哪裡來的一隻白貓總是挑晴日棲息其上,悠閒度日。

那就不論另一隻黑貓,像煞Edgar Allen Poe小說裡描述,四肢戴上白手套般絨毛,胸前亦一塊V領般白毛,一對貓眼若定睛看,總令人心生畏懼。牠總在後院魚池畔石塊上傲然倨立,看池底錦鯉來去,好脾氣地祇是一股腦好奇,並不出手傷害斑斕的水中生物。牠亦生性神秘,總是安靜來,安靜去,顯然較白貓怕生許多。即便貪圖我們倒出少量的貓餅乾,但總是對我們動作與聲響感到過度驚惶。

黑貓白貓不抓老鼠(而恐怕亦無老鼠可抓),但都是好貓;從不一起出現,像是約定好似的,各自來去。有時白貓待得久了,黑貓或也數日不見;有時黑貓看魚看癡了,白貓也不曾出現攪局。

那樣界定好的是種默契,但無法界定好的是季節。這次剛回英國,身體倒也迅速習慣。當然,屋子較先前溫暖許多也是主因,但主要是氣候還有種夏日剛結束的、殘餘的溫柔。但上週冷了一次,今日又冷了一回,於是也就明確有了秋日的氣息。雖說如此,一短一長的上衣搭配穿著也還算濟事。沒去學校圖書館學習的時候,我習慣盤腿坐在餐桌旁打字寫東西看書,若遇日光當好,百葉窗外還有亮晃晃風景。穿越客廳與舒適的藍布老沙發,整扇的落地窗,我的室友喜歡躺在沙發上讀paper。都是博士生,瞭解個人讀書各有癖好,習慣後也多是靜默各自盤據一角做自己的事兒。

像兩隻貓。

收到日本朋友的來信,報告暑假台灣行之後的生活,三兩句話就帶過了。rt在巴黎的忙亂日子,也壓縮成一張明信片的距離。我在靠窗的書桌打著網誌,總以為日子過得全了,記得的可以很多,但能說的大概也就是這樣一張A4紙的大小,補充我記憶的縫隙。網誌也許記錄了,我許久之後會忘記的人生歷程。

我躺在房間的雙人床上,總在思索,這是最後一年了吧,我在這座島嶼上的生活。將會記得什麼,會忘記什麼,我全然沒有把握。

也許能做的,就祇是像隻貓般,靠著柔軟的肉墊,不著痕跡地走過一遭。

繼續踩著我,無聲的貓步。






2009年9月19日 星期六

天涯


再過一個小時,我將前往高雄小港機場,搭機離開台灣,重返溫帶島嶼。

不知道為什麼變得異常感傷。也許我一直都是感傷的吧。祇是三個月的夏日假期陪在家人身旁,得以享受隻身在英國孤軍奮戰時,所缺乏的家人關愛,覺得像是很捨不得醒來的一場夢。

最後一年的學業,咬著牙都要撐下去的吧。我告訴自己。心理建設做過好幾回,但都祇是徒然。想到家人對我的無私付出,想到父母逐漸花白的髮絲跟鬢角,想到妹妹單薄的身影,又要離開打拼的情緒,說幾回都像是說不完。

越離開越遠。是這樣說的嗎?天涯海角。在不存在的經緯度上,畫虛線一般的航程。高空幾公尺,里程幾公里,路經何方,坐在機艙裡總是失去真實感。日光幾乎都看不見,雲層遮得厚重,比什麼都更像是急於掩蓋旅途的寂寞。

曾經想過寫一篇小說,寫一篇機艙裡的相遇,旅程結束便結束了的愛戀;但終究沒寫成。對我而言,機艙像是交換的密閉空間。搭上飛機跟下飛機,其實只是載具的巨大遷徙,乘客並未移動;但上下飛機所處的空間,已是天差地遠。上了飛機,思緒很難處於那個被置於高空中的三度空間。定時補給的食物是唯一令旅客確切感知真實存在的物質。那樣的空間,幾乎就像是真空一般的;一切都像定量發送的空調一般,乾燥沒有情緒。

候機的等待總令人感覺割心刺骨。總要強忍著什麼告別,但又要裝作不在乎。我會打電話給朋友閒聊什麼都好,就是不說離別,裝作一切都將沒什麼不同。雖然心中都明確知道,這一去又是好久之後才見得到了。

查著機位把喜歡的位置選好。把行李做最後一次檢查。下一次回到亞熱帶,又會是一年。

請等我回來。

Just don’t forget to remember me.






2009年9月13日 星期日

尋見


又要返回溫帶島國前的一週,我與幾個許久不見的朋友見面。

一個朋友從紐約回來後,在廣告公司上班。她的眼神依舊明亮,與我高中初識她時相仿;但不熟悉的是疲憊,一種說不上來的倦怠。她與我相識竟也超過十年。另一個朋友,算是高中合唱團的學弟。嚴格說來,一開始是我妹的朋友,但如今反而跟我比較要好。上一次見他,他眼神困頓;這年餘以來,在加州生活著,開始了新生活,眼神倒是清澈明亮許多。過去煩惱的事似乎被新的異國生活掩蓋,有種新的期待。

他說:你看起來不像是快參拾歲的博士生。
她說:你看起來比過去開心而有自信。

咖啡館裡人很多,滿架子書,我們在長桌的角落坐下。咖啡與蛋糕,苦澀與甜味交錯,她開始講述現實生活、夢想,以及缺乏的信心。我答應著,而腦子裡都是高中下課時,我們交換上課時寫的紙條;或是夜輔下課後,我們一起騎腳踏車回家。那時我們高中,對未來的熱情跟身軀還一樣炙熱,還沒看見自己的侷限。

但當時我們做著夢。

後來rt去了巴黎,而她去了紐約。那些年我被現實困著。台灣有未竟的學業,未服的兵役。我有夢,但我不敢想。他們各自在異國他鄉,構築自己的生活脈絡與網路。那廂地鐵來去,他們憂慮趕不上的課程或赴不及的約會;這廂我在潮濕的台北盆地,憂心我的夢想總是短人一截。

我那時,對自己並沒有那麼多自信啊。

於是如今,我們在咖啡館交換的,其實不只是陪伴。我親愛的朋友,我們各自經歷過的,早已為我們佐證自己的能力,如此,我們又何需對自己猜忌懷疑?我們猶豫的,我們遲疑的,為我們畫了多少界線?為什麼我們不往前,在不用因梭哈而可能全盤皆輸的情況下,為自己冒些風險?

別擔憂啊,我的朋友。就像我們高中都愛的Julie Andrews,在Sound of Music裡,提著行李箱跑跑唱唱:I have confidence in sunshine / I have confidence in rain / I have confidence that spring will come again / beside which, you see I have confidence in me。

所以別再為此憂思。我們都在的,陪伴也在。如果這些年,經緯度與時間都沒有把我們的友誼切割開來,我們就會堅定的像是經上所言,「你若尋求,就必得見」。

如此的簡單恆定。






2009年9月2日 星期三

零公里


終於換了個較為簡便的地址。

因為種種行政資源分配與整併,我家的地址終於換了,由長變短。我過去曾為了此等複雜的地址要怎樣寫成英文而相當苦惱,而如今卻簡便得令人吃驚。好似胖子瘦下來後,與人錯身而過還總是會下意識閃身,那樣意會過來後有些尷尬無奈的苦笑。

好友寄來的明信片,祝賀著「喬遷祥吉」,並且講述他竟然對於另一座城市變得熟悉。可不是?我們生活過的地方,其實都在我們腦海裡烙下印記。台南。埔里。中壢。考文垂。倫敦。部分的巴黎。除了家鄉,都是他方。

我總是記得那張照片,零公里。三個十元、我從小吃到大的紅豆餅,以及五十嵐大杯紅茶半糖少冰,我們捱著在研究小間看完西班牙喜劇電影。我們大笑,建築圖與論文可以暫且擱在一旁,記得裡面的台詞,覆誦,抄寫。然後哪個夏天,我們一同搭上平快車,一路搖呀搖搖到後壁鄉,去處理一件公事。但我們以一種閒散的態度,像是要野餐,還買了蘋果日報,只為了在車上評論影劇版上的新聞,以及玩那些製作不這麼精良的小遊戲。偶然,我們在路旁看到那座路標,某條公路的起點,零公里。日光炙烈的下午,這標誌,竟與我們剛看過的那部喜劇同名。笑鬧之餘,隨手拍下。

一刻,什麼都凝結了。

那像是我使用的另個程式,可以留下輕薄短小的言論,或者無關一切、沒有組織的想法。那以「時間軸線」作為整體頁面的設計概念,總是令我感到安心,原來這世界上,有人跟我一樣在乎時間,在乎某種時刻的當口兒與即時性。

許久之後,我會看著這張照片,提醒著自己,一切都要從零公里開始。

而那竟然成為一則隱喻了。






2009年8月29日 星期六

蝙蝠


讀完宮部美幸的《模仿犯》,凌晨三點五十九分。設定睡眠定時的冷氣已經關掉了。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是因為牆上不知從何而來的螞蟻嗎?還是因為電扇與牆壁的依舊緩慢吐出下午因長時間曝曬而吸收的溫度?我感到焦躁、激動。但我不曉得自己為了什麼而激動。

不曉得為什麼,忽然閃過十年前九二一大地震時所經歷的畫面。

「根本就是沒有意義的連結吧?!」我訕笑自己。
「但我需要跟誰說說話。」

身為在震央確切經歷過地震的大學生,我們的母校名稱總是與地震緊密連結。(我甚至記得當時災後,甚有立委以校名羞辱敝校學生「暨(妓)男暨(妓)女」,並建議我們更改校名為「九二一大學」。那讓當時甚至未滿十九歲的我,第一次確切理解到世界有些惡意是沒有來由並且無可名狀的。)多少年後當我們介紹自己校名,還是會有些識相的人們問一句:「當時還好吧?」於是忽然間,我們都成為有故事的人。我們之間老實些的,會從當晚的情況開始談,直至離開災區;活潑風趣些的,會用半年後六一一餘震,某位學生因為地震驚嚇過度而下巴脫臼的軼事帶入。

但誰要聽我們的故事呢?我們當中更聰明的,都選擇微笑帶過。反正就當作大學生活裡,某種瘋狂的經驗。只對自己有效的經驗。

沒有人理解啊。由於台大的慷慨善意,我們在台大半年復學的日子裡(天哪我曾以為「復學」二字非經歷戰爭之人不能調度使用),為了不打擾影響台大學生的受教權,我們必須借用晚上或週末週日的空堂上課(當然還有民代煽動災民抗議,要我們別唸書了,全體投入救災)。我們總覺得自己晝伏夜出,像是幼時聽來的故事,蝙蝠被森林裡其他所有動物歧視遺棄,最終落得「既不屬於哺乳類,亦不屬於鳥類」的下場。蝙蝠。我們沒有自己的校園可用,但也不屬於真正的台大人,不被理解。反正也沒有人想要理解。

有什麼好理解的?當時飛過校門口的直昇機,記者坐在機上,拍十秒校門口,做出判斷:「看來一切安好」。一句話,機翼轉離。能怪誰?時任總統勘查時,不也站在內部殘破不堪但外觀的大樓前,吐出「看起來還好嘛!」一句。誰看到我們凌晨時分被地震搖醒時,一臉過度驚惶而呆滯不知如何反應的神情?誰看到我們聲嘶力竭,連衣服都來不及換穿,睡衣裝扮來回大聲召喚同系之人操場集合?誰看到我們那晚在露水與秋意一樣飽滿而露宿操場的時候,因為對外通訊一切中斷,遠在台灣各處的家人不知我們生死的痛苦與眼淚?恐懼是,若我們此處是震央,之後若有餘震我們撐得下去嗎?恐懼更是,若震央在他處,我們這兒都這麼嚴重了,散居各地的家園是否已經殘破?恐懼是,我們沒有其他消息來源。聽說都祇是聽說,消息流竄得比風都快,但什麼都不能確定。唯一能確定的,是離我們最近的城鎮,死傷人數一直飆升……

(風趣的那些又要說,我們當時都開了玩笑,像卡通畫面一般的,若是救災物資送達,要不要把泡麵沿一排打開,由直昇機從高處淋下熱水,我們一人一碗,好歹勝過沒有東西可吃。)

我其實在地震天亮後騎車下山了。

那一天我返回宿舍拿了毛毯(那原是父母親結婚時親戚所贈送的,一床結實且質地良好的毛毯)以及衣物(大抵是些長袖長褲禦寒),想著可能還得度過幾天露宿操場的日子。我安靜地騎車下山,油表只剩一格多一些,我還記得地震前日下午我提領了錢,想說隔天得去加油了。我緩慢地騎車下山。山腳下的新建警衛亭已經被土石坍塌而掩蓋住。大學加油站面前的道路也被土石阻擋,我則繞著加油站後面的小路走。我一路騎到崎下,看到平日作為全航登車下車點的非連鎖便利商店(當然地震後就加入了連鎖超商)擠滿了人,大家都在搶購食物與水。我冷靜地走進去,抓了幾袋麵包與礦泉水兩罐,又冷靜地騎回學校,做好長期抗戰的準備。

祇是我不知道還要等多久哪。

我看著看剛入學的小大一,他們的臉上滿是驚恐,也帶著一些不解的遲疑。可不是?剛要開學的日子卻遇到這種天災,誰哪裡預料得到?我們盡可能以一個系為單位,清點人數以及行動。校方找著各系學會會長開會,但不明朗的狀況總是讓一切都成為未知數,就這樣又過了一夜。

那個夜裡,我跟友人哼唱一首高中合唱團練過的歌。我們分別就讀南北不同學校,卻會唱同樣的歌。幾個學弟妹因為過度疲倦,就這樣安穩地睡去了。那是一支聖歌,說著不再有戰爭了。戰爭,我們對抗的是誰?我們要等待救援嗎?我因為精神亢奮,睡睡醒醒。

終於天又亮,我的直屬學姐與她男友在百般思索後,決定離開學校,先出去逃生。他們且好親切問了我們電話,告訴我們會盡快為我們聯絡上家屬,說要報平安。那過了一兩個小時後,我亦決定不能坐以待斃,必須先行離開。雖然我知道斷水斷電、而我的油箱可能很快就沒有油,但我決定帶著高中認識的學弟離開。反正先走一步算一步。

走吧走吧,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

我看到路旁的屍體。我看到倒塌的房屋、斷裂的道路。我看到地貌被改變。我看到人們百感交集的臉龐。我也看到天災之後的人禍,看到扭曲的事實與謊言。於是自那時起,我將學著更加審慎理智看待一切。我過去皆信以為真的新聞報導,我將從此抱持著恆常的懷疑態度。記者不負責任的評論,以及不尊重生命的提問,我將永遠拒絕收看。

就這樣,十年過去了。莫拉克風災。又一次創痛。依舊沒有什麼改變啊。這世界依舊懷有大量的慷慨,以及等量齊觀的、不明就理的惡意。記者依舊毫不尊重生命。媒體依舊噬血。新聞台依舊為了報導而扭曲事實,而評論人員則繼續根據這些扭曲過後的事實加以天花亂墜。

比吸血蝙蝠還要迅速而致命。

我永遠不會忘記,當我終於到達台中,台中火車站對面的一塊招牌這樣碎裂倒塌,我以為那就是世紀末日的象徵圖像。

沒有色彩。沒有光度。只有我還活著的心跳,噗通噗通。







2009年8月17日 星期一

抽身


抽身是不容易的,尤其是要從過去的經驗底。翻騰的都是回憶,像是貪玩的幼童倚在池塘邊,用木棍攪動池底的泥沙,總是把沈澱的池水弄得混濁。

於是北上短暫二日,我與四組人馬會面:小我兩屆的直屬學弟,總把他當弟弟一般地關心;大學的翻譯老師,後來如他所堅持我得叫他學長;大學畢業後感情更形親密的同窗;或是曾經同甘共苦過的,新聞局替代役同袍。見面總是愉快的,美味的食物更是加分。只是我總忍不住比對、參考,在不同時刻曾經共同分享的生活經驗;然後是奠基於那些回憶殘片的,延伸,各自未見面的新生活。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幼時背誦杜甫〈贈衛八處士〉,彼時宇宙仍小,滿天星象觀不出動靜參商,哪想得到日後我們的人生,總是漂泊、遠離、偶爾群聚,再各自回到自己的軌道運行?相見有什麼難?天地能有多大?友朋不都居住在我們自行車踩踏能及的範圍?哪裡會想到,久不見面離鄉背井,誰在冰島荷蘭而誰又在紐約巴黎倫敦?暫時揚棄了母語的我們,忽然間擅長的第二外語竟如此混雜?或是誰結了婚成家立業,誰分了手痛徹心扉,誰欠了債低求夾尾……

每一次聚會裡,八卦集散交換的故事主角們,忽然間都變得遙不可及。於是空間向度的延展,意味著我們年歲的增長。我們有了能力離開彼此,遠走高飛,非戰爭時期的大遷徙,飛行哩數越多,大多意味著我們經濟能力越佳,年紀越大。我們聽轉述來的笑話,充滿了成人世界的世故;不再天真浪漫,敘事句不再是「我希望…」「我想…」,而是實証主義者所相信的「我之前…」,經驗凌駕於一切之上。買房買車買股,婚嫁育兒事業藍圖。生活的熱情不是死去,祇是變得比較不熟悉。

逐漸陌生的,最後都會變成意外。意外是,不在我北上行程的,那個晚上我結束與大學友人們的聚會,Bryan帶我去了一間咖啡店。那店極小,隱身於民宅之中,我發誓我必像離開桃花源的武陵人,「尋向所誌,遂迷不復得路」。店裡播放著我不熟悉的音樂與影片,而我並非不熟悉那種,文藝青年高度密集的場合。她們親暱地給彼此取綽號,每個人背負一段自己的都市地圖,知道哪家咖啡怎樣好,啤酒與養生果汁可以混著喝,熟悉捲煙的技巧。我看著那一切,想到大學時期我不也這樣神魂浪蕩過一陣時日?我的啟蒙,一個大我兩屆的學姐,以及一個大我一屆的學長,他們當初帶我看《洛基恐怖秀》,聽Tori Amos與陳珊妮,讀夏宇和文化批評。兩人一搭一唱,像是兩只壞掉的精美玩具,好誘人,我總忍不住要伸手刺探撥弄,直令他們出聲激動,以打破我安好靜默的,comfort zone。

他們看見了嗎?出世入世,曾經欽佩愛慕的地下,如今慢慢變成曾經鄙棄的主流,而後來者有陳舊的幻滅與嶄新的信仰。我坐在那店裡眼眶發熱,並非遙想當年的激動,只是繚繞的菸圈讓我疲憊的雙眼疼痛發紅。我吸完一杯果汁,試著分析飲料裡的成分,並未特別感覺美味。

在那般親暱甜蜜如同天啟的場所,我突然理解到:時間原來是唯一公平的仲裁者啊,它在每個人身上都施了同等的氣力。毋須嘶吼,不用嘆息,因為我們從來無法自時光中抽身。時光會改變我們的,青春地貌。

直至我們因重力而摔落,那些晶晶亮灑滿一地的,其實是名之為現實生活的,小碎片。







2009年8月9日 星期日

瘀青


連續幾日颱風肆虐,風雨不生信心,倒是擊潰了不少人。但颱風倒是讓世界異常的安靜,唯剩它自身的聲響。颱風是地頭蛇,登場時一副凶神惡煞,鄉人見了便都要閃躲。街上只見風雨聲,行人與車輛都少,幾無行蹤。要等到週日下午,風雨稍歇,人車便開始竄動。

颱風一來,乾旱解除,熱浪也溫和起來,燥亂的心情得以稍稍平歇。哪兒都不能去,只聽得颱風在窗外呼嘯,像索命的女鬼,嗚啦嗚拉地叫了一朝一夕,擾人清夢。雨總是下了一場,再下一場,早已超過貓貓狗狗的下法;雨勢如此之大,若是下了豺狼虎豹,我也將毫不意外。

電視新聞越看越沮喪,索性就關上電視,遁逃到我的房間。趁著風靜雨停的當兒編排了一張音樂,把自己近期愛聽的歌都串起來。躺在床上,扭開小燈讀書。我的讀書習慣是,新書讀得少,但非得要把舊書們定期取出來讀,非得要讀到滾瓜爛熟,才肯罷休。先前把盧郁佳的《愛比死更冷》又讀過一次,好滿足;而今天下午讀的是邱瑞鑾的《布朗修哪裡去了?》,寫法國國家圖書館裡,一個讀者所關照的人事物。對照這幾天的風災新聞,讀到以下一則心得感想,相當有感,且讓我照抄一下:

昨天,恐怖份子炸了倫敦的地下鐵、公車。傷亡無數。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麼的,今天覺得圖書管理特別安靜,彷彿大家有默契一樣,無人出聲。
想著昨天新聞裡,播報的記者一再說,倫敦人很冷靜,一直保持著尊嚴。還說很多倫敦人表示明天還是要正常上下班,繼續過他們的生活,堅持他們的人生。「尊嚴」,去年年底的東南亞大海嘯,我也一直聽到法國人說這兩個字。去年那日,正好在法國朋友家裡過耶誕,看著新聞裡,東南亞當地人不哭不喊、面無表情的面對災後景況,法國朋友一家人正色的說,東南亞人很有尊嚴。
我不知道東南亞人、倫敦人是不是比較有尊嚴的結果。這很可能是新聞取材、剪輯的結果,而新聞如何取材、剪輯,大概也跟記者、媒體如何面對、處理這樣的事件有關,跟他們的心態、跟他們所重視的價值有關。我無從知道台灣的新聞會怎麼播報這兩件災難,但總不由自主的想像,台灣新聞裡,大概會剪輯受難人的號叫、吶喊、哭訴。「尊嚴」幾乎不大會出現在新聞畫面裡,甚至被報導的對象還要被迫在鏡頭前踐踏自己的尊嚴……


看到這裡真是相當有感觸。我常常在想,在英國的時候我之所以不這麼心浮氣躁,絕大一部分原因是我不看新聞。我還記得去夏回台時,華航在機上一播民視新聞,看著便想:「啊果然是要回台灣了」,並隨即感到焦躁、厭煩。還好今年搭的長榮班機倒沒有這樣轟炸,於是旅程一路順暢平靜。在家裡我也絕少看新聞。台灣的新聞是興奮劑,看少許能保持新知(但多數連新知都稱不上),或許還能增進氣血循環、心肺律動;一旦看多了,便要上癮,變得嗜血、後遺症也隨之而生。譬如這幾天的風災新聞,依舊看到記者不知所云地詢問剛被拯救出來的疲憊災民:「你感覺怎樣?」「你感想如何?」,到底給了災民多少尊嚴?毀滅是很可怖,因而重建的路將很漫長而辛苦;但正因為如此辛苦而漫長,再三咆哮與哭喊都於事無補。尤其是經歷過九二一之後,我只相信,若僅僅是一時關懷也將淪為偽善。因為日升日落,記者來記者走,災民的生活還是得過。咬著牙、噙著淚、動著手、予之重建,而誰不是這樣面對,當我們所依存的世界面臨大規模毀滅?

不要再這樣聲嘶力竭地傳播複製我們的傷痛。〈傳道書〉不是這樣寫著: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拋擲石頭有時,堆聚石頭有時。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捨棄有時。撕裂有時,縫補有時。靜默有時,言語有時。喜愛有時,恨惡有時。爭戰有時,和好有時。

因為災害有時,重建有時。傷悲有時,寬慰有時。疼痛有時,康復有時。

噓,靜靜悄悄,揉開瘀青的時候到了。






2009年7月28日 星期二

卅,很大


離參拾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實歲。很計較。

參拾到底代表什麼?我今日成天都在思索。為什麼參拾歲忽然間變成一個大記號,標誌著「真正不可以再鬼混下去了你開始得對自己負責了」的,臨界點。

今日與若干高中同學小聚,也順道回以前就讀的國高中探望幾個恩師。首先是某個(不期而遇的)國文老師,他對我與友伴講話的內容讓我驚訝「天啊跟我們講這些話也太不適恰了吧」;但隨即我冷靜想,「也許是因為我們就快要到那個年歲了」,繼而又清楚地認知到「啊我們已經不被當小孩子看待了而是兩個在社會上走跳的男人了」。祇是那語言頻道的轉換,令我不自在,像是戴了一只尺寸不合適材質亦不甚佳的手套。

二來是看到幾個結婚後的同學,有的小朋友都生了,有的正在懷孕,有的正在打算中;也有像我比較不幸單身的,也有穩定交往而結婚祇是遲早的,也有還想拼拼事業結婚好像尚未如此迫切的,真是各形各色。不知不覺中,時光分化了我們了人生道路。我想著早上見到那群高中生,他(她)們大體皮膚緊緻,身型單薄,身體還健壯到感受不到年齡的侵蝕,尚且毋須擔憂保養健身等問題。啊青春多好,痘子如煙花般齊發,頭髮抓得比年歲還張揚。在單調重複的人生中,事業婚姻或育兒這些問題還離他們很遠吧?!青春架構的界線,是結界,出了就再也不能重回的。

而我們,十一年前的夏天,也還與這些孩子一般歲數。但轉眼間,我們各自走了一遭。熟稔的,陪伴的多些;不熟稔的,也還能乍然遇見後,輕輕問候。

也許,祇是我過度冗長的學生生活,讓我依舊錯覺我祇是換了個校園,並沒有離得太遠。我依舊擁有擅長與老師或長輩們應對的(佞臣)嘴臉。我大致比高中活潑,較善於應對這世界若干刻意刁難與無心的惡意。我比過去體貼易感,理解某些時刻的言語更應小心拿捏。

但這一切就像一張單薄卻打印清晰明確的發票:我們都回不去了。

打開畢業紀念冊的那剎那我們都發現,有些曾經如此朝夕相處的人物,怎麼我們忽然想不起來了名字?有些曾經要好的如今怎麼都不再熟悉?有些過去不特別熟稔的,怎麼如今講述起來,彷彿交誼深厚?厚重的紀念冊也祇是紀念,我們才在笑鬧說,我們為何要購買一本95%的人都不認識的照片集?但我想,總有一天,我們會發現,我們在乎的、還陪伴著的,也許就只是年鑑簿裡,1%的那些臉孔。

我搜索著,Friends某集演出Rachel參拾歲那年,眾人回顧張望各自參拾歲的生日。我卻不意發現,原來Friends結束也五年了。

我們也會掙扎嗎?當我們終究與參拾歲撞擊。

when we hit thirty。






2009年7月22日 星期三

當歸


什麼是鄉愁?Kenichi問我。是什麼引發了鄉愁?

當我們見面,在台南,而他從日本東京一路飛抵。終於他讀完朱天心〈古都〉的日文翻譯。我們在英格蘭,無論是考文垂亦或倫敦,總是緬懷遠方我們熟悉的城市,進行無止盡的討論,以不斷衍異變形的語言。而這一次終於要實際體驗。

我陪著Kenichi來去,重新接近閱讀這座城市。城市的文本可以是歷史大敘述,但也可以是私人的小篇章。文化駁雜的建物,時光的遺跡,這城市總是好容易在午后,與歷史一同盹去,也因之鮮有倉促突梯之感。我們走遍大小廟宇,聽廟方人員細說從頭。許多段落我早已熟稔,原來都是幼時的床邊故事,或是鄉野傳奇。總記得幼時父親在廟裡工作時,我一旁玩耍,簡短的下午休憩片刻,我與父親常聽的電台,一位名喚蘇信夫的主持人,開始「不可思議的世界,不可思議的故事」。

這些是回憶,或大或小的規模,無法調動的時光。

也許Kenichi還要說,鄉愁乃是旅行衍生的形式,或至少是可能結果。因為沒有旅行,鄉愁便不會發生。

以朱天心的〈古都〉為發想,我以半旅人的身份重新走訪故鄉。我以英文講解,而Kenichi適時詢問我問題。好多次我看見這城市裡熟悉的面孔,因為我們講英文的緣故,露出或驚訝或閃躲或鄙夷的神色。朱的〈古都〉從來都不是台南,但其實亦可以是任何城市。被錯認的身份,旅人作為另種人格,朱的老靈魂哪裡有意責怪他人,或者早已時移事往的過去?她老早看清時空之不可復得,祇不過仍有些貪戀。也因此,她責怪的到底是自己,希冀回到混沌矇眛的稚幼之時,為此放聲大哭,因為參考點都不見了。

Kenichi問,為什麼要有鄉愁?與其(坐以待斃地)等待鄉愁發生,為什麼不起身而行,作些什麼呢?

但Kenichi啊,鄉愁哪是我們可以掌握的?就算我們極力保護維持某個記憶場域的真切性,但時光會變,我們也無法恆定於特定年歲。鄉愁來自四面八方,從最低限度的私我細節體驗,到最大極限對於公眾共享的記憶,是從眼耳鼻舌確切經驗後,然後才是心意的感知。小吃風味的改變、改裝移除的建物、遷居移動的朋友家人,這城市不停更動,以我們可見或不可見的方式,與速度。總是啊口味不對了那肉圓不是應該更彈牙些嗎那冬瓜茶何以如今嘗來全無口齒留香?總是啊這裡以前不是這樣的這曾是市政廳而如今是文物館那裡曾是我幼兒時期下午玩耍摘採相思豆去處而如今更小的孩子丟著亮面充氣塑膠球。這是我最要好朋友的家而他如今在法藍西就讀我們曾在同個珠心算老師底下上過課天啊我們認識也超過二十年了吧。好吧,就算是這城市聞名遐邇的歷史遺跡,古蹟應當是不變的吧?但他們這造更動了入口大門,那造拆了護城河外圍牆,這裡遷回國姓爺神像,那裡晚上有了現場音樂演奏與咖啡座。那不都是我熟悉的城市?但何以短暫告別後,風雲變色?且看護城河上,黑天鵝一對來棲,悠悠划水。

划過的水面,劃破的時光。

今余既來索,則地當歸我。珍瑤不急之物,悉聽而歸。


三百多年前鄭成功夸言「地當歸我」,我到底說不出那樣豪氣干雲的話。哪裡還能「地當歸我」?故鄉是,我當歸地。只是當地貌都改變了容顏,我們對土地的感情會不會如一封錯投的情書,查無此人,消逝無蹤。我來索求的故鄉,也許再也不是我的。

在巴比倫的河畔,我們席地而坐,一追想錫安就哭了。


我告訴Kenichi,與我同輩的作者,總被前輩作家批評只寫自己的肚臍眼。私人的經驗凌駕於歷史大敘述上,多數的我們不那麼關心政治(也許僅僅是還沒到達那樣的年齡?),對宗教也不甚瞭解。我們是經驗缺乏者。但有沒有可能,我們能像普魯斯特那樣,追憶逝水年華?我們這世代,也許因為類似生物的溯源本能,才如此憂今愁古,擔心經驗貧乏的人生,終究沒有回歸的地方?總是憂慮朝拜供奉的記憶如此脆弱,在一個轉瞬,就這樣粉碎消失?如同梅豔芳在哪部電影(是新仙鶴神針嗎?)裡演出的,舊時的宮廷文物,總有一朝都會被時光風化、剝離、塵歸塵,土歸土。

時光之燼。

我們怎麼可能沒有鄉愁呢?

我們最終的擔心,會不會其實祇是,文明頹杞後我們亦失去了記憶比對的參考點,終究只能放聲大哭?極目處都是塵土滿天。風把腳印帶走,四處文明皆褪去。河水靜靜向東流。終究回不去了。我輩漫遊者逆著風颺起了一首曲子。風沙漫天皆靜了下來。天光轉暗。仔細聽那歌還是好清晰的:

甜美的泰晤士河啊,柔和地流逝吧,直至我停止歌唱;
甜美的泰晤士河啊,柔和地流逝吧,因我話聲既不響也不長。
艾略特,《荒原》






2009年7月9日 星期四

Cyndi Lauper - Above the Clouds


唉呀好久沒有翻譯歌詞。:p

回台前夕獨自在房間裡整理起我的隨身硬碟,找出這張Cyndi Lauper阿姨的專輯《Body Acoustic》,猶豫要不要刪除,於是又聽了一輪,驚喜發現這首與藍調電吉他手Jeff Beck合作的歌曲,一聽之後便深深愛上。不知道是不是Jeff Beck的關係(他跟Kelly Clarkson在Idol Gives Back上合作演出的Up to the Mountain也是屢屢讓我聽而泣之),又或是空曠遼闊的編曲;Cyndi阿姨唱來毫不費力,平日聽來有些煩躁的嗓音倒也顯得出世。

聽著這歌總讓我清楚覺得疼,但也讓我覺得疼有誰誠實聽見了那般,鞭笞療癒後的暢快。

There's a place where the sun breaks through 日光破雲之處
And the wind bites cold and hard 冷風嚴寒刺骨
Stings my ears and 咬我雙耳疼痛
Tears my eyes 扯我雙眼入淚
When the day starts to shout out loud 以此昭告一日復始

Stand tall 因此請屹立不搖
And glide 優雅滑行
When you're all alone in the crowd 當你感受人群中喧囂的孤獨
Don't fall 別跌跤
Don't hide 亦別躲藏
When you walk above the clouds 當你漫步雲端之上
When you walk above the clouds 當你漫步雲端之上

When the light is against your face 當光線搭襯你的臉龐
And your smile is soft and proud 你的微笑驕傲而柔和
That's when you tell me all your fears 那便是你告訴我你所有驚懼
And all your dreams 與夢想之際
So sound 這一切都如此篤定

Stand tall 因此請屹立不搖
And glide 優雅滑行
When you're all alone in the crowd 當你感受人群中喧囂的孤獨
Don't fall 別跌跤
Don't hide 亦別躲藏
When you walk above the clouds 當你漫步雲端之上
When you walk above the clouds 當你漫步雲端之上

I try and tell you 我試著告訴你
To keep your head upright 抬頭挺胸
Don't swing your sword and shield against the knight 別在騎士面前耀武揚威
Don't block your blessings, boy 別無端阻礙了自己的福氣降臨
You don't have to fight 你毋須爭鬥啊
You don't have to fight 你其實毋須爭鬥

Stand tall 因此請屹立不搖
And glide 優雅滑行
When you're all alone in the crowd 當你感受人群中喧囂的孤獨
Don't fall 別跌跤
Don't hide 亦別躲藏
When you walk above the clouds 當你漫步雲端之上

When you walk above the clouds 當你漫步雲端之上




聽聽





2009年7月7日 星期二

陀螺


回到家已經三星期了。時間飛快,而我依舊規律生活。規律生活使我掉了些體重。夏天的風吹拂微微,常常午後我在房間能夠收納風聲旅行過的痕跡,或遠或近。

持續讀著Alain Peyrefitte的書,偶爾讀到他(對英國與中國)的偏見會有無名火上來,但隨即消逝。考慮給遠方的友人寄上怎樣合適的生日禮物。在簡體字書店看到一套五本的錢鍾書《管錐篇》,猶豫要不要買下暢讀。董啟章的《時間繁史》去年夏天買了卻怎樣也讀不完。波特萊爾的《惡之華》新添購簡體字版,墨黑封面討人喜歡。

猶豫是否買下張愛玲的《小團圓》,雖然已經讀畢;當時讀的時候還讀不入目,零零碎碎的片段現在倒記得挺清楚。與友人運用裡面的語句嬉鬧對話,倒像把她一本書重新拆開又組合。我沒有黃碧雲的憤怒,也不若柯裕棻設想的那樣困惑(若是對張愛玲生平和作品都不熟的讀者(但這樣的人也不會買《小團圓》吧),也許全書都讓人困惑。你必須先看過其他的作品,知道其他的故事,略明梗概,才能懂這書的故事,柯如是說);我祇是無風無雨地讀完了,像是無端涉入他人的生活,卻全身而退的奇異感受。

回國後,房間已漆成了薰衣草色,因此不若先前一到下午總是亮恍恍反射著光,沉穩許多。書架與衣櫥都重新理過。書架上一張近十年前要來的中文系活動海報,原先拿來替我藏書遮陽,終於也抵擋不住炙陽烈烈曝曬,一片片剝落斑駁後功成身退。床鋪的位置重新鋪排。有點陌生,但大體上是熟悉的。離開故鄉後的重返,總是這樣疏離後又重新熟悉。

離開又重返的還有小說寫作一事。先前開了頭的一些斷簡殘編,不知怎地忽然又熱絡地順暢了起來。自覺筆力與敘事皆有所退步,因此也許寫了並不發表。新的寫作者這麼多,也不像先前總有種焦慮要保持速度。讀的依舊少而精,反正追也追不上的,還有那麼一大片浩瀚前作。小說寫作真是練功,荒廢已久重新練起,內力也許還在,但招式都生疏了。而我目前才剛開始重練調息。

疏離後又熟悉,像陀螺。拋開,自轉,重新聯繫。






2009年6月26日 星期五

隱居


回台南了。

第一件事就是朋友開始抱怨,比在英國還難找人。可不是?我記得學妹開玩笑說,在學校時,我是msn嚴重中毒者,一整天都掛著,縱使並不總是在電腦旁邊。回了家,手機開著,但總不帶在身邊;電腦只有偶爾要聽音樂時才轉開。我習慣在家的時間多半陪著爸媽妹子,東奔西走,也許只為挑撿日常必需品,也許祇是出入廚房幫忙;但有時只是坐著,空出一些時間聽他們各自對彼此的抱怨。他們需要的是出口,而我多麼擅於扮演此類角色。而我,在「家」這個環境裡,會突然感受,過去一整年在英國的不愉快或疲憊都被殲滅修復;我不是沒有抱怨,只是覺得都再無關緊要。

都好遠。那是另一座島上之事。半個世界之遙哪。

返鄉的旅程開始。希斯洛機場,順暢到幾近不可思議的通關,我在候機室等著。需要用錢購買的無線網路,機場吝嗇不予放行。天空原來並非毫無阻隔,資訊可使用度依舊是資本社會,富者享之,而我與外界的連線只剩下手機網絡。旅程,由島至島。

啟程前夜我與Kenichi見面,在Oxford Circus一家日本餐廳進食。Kenichi說,他八零年代年幼時便常與父母同去。後來另個朋友跟我說,那是前日本演歌藝人轉戰經營的餐廳。食物好,價格低廉,令人不甚愉快的服務態度都摧毀不了那樣的好心情。餐後我們漫步至SOHO,找家小酒館一同喝啤酒,談論我們總是延遲與計畫中的事。我興奮同他講起偶然遇見的研究與寫作題材,以及過往的某些生活片段。他饒富興味地聽,卻不多加評論。他也有他自己的計畫,但鮮少向我提及他的私我生活。沒有喝成的酒,以可樂替代;夏夜晚風,吹得著實有些涼,我們於是在大風中分別,下一次見面將是七月,他將飛來台灣拜訪我的故鄉。

與Kenichi分別後,我與友人碰頭前往夜店,反正明日就要離別,不妨喝個爛醉。我們喝著,看著下班後湧來的不列顛島民,酒精加持後,變得和藹可親;我們在舞池裡來去,端著一杯酒搖擺身體,乾了又一杯。舞曲的重音量很靠近,真實世界離得有些遠。這是倫敦城裡人們隱居的地方。他們清醒理智進入,離開時更換新的人格。可不就是,我小時熟讀想望並熱切著迷的,那種藥水,轉瞬間Dr. Jekyll可以變身成Mr. Hyde。

醒來的白晝,日光充沛,我與友人遂決定搭機前不妨來個野餐,於是又拎著咖啡與麵包走向公園野餐。公園裡人們有種活力,極度不同於夜生活的流連忘返。前夜的墮落遠如光年之外,這一刻我們健壯安好,與這些快樂愉悅的人們共處於公園綠地上,遠方還有動物園。我想我們祇是太習慣人生雙面來去。像是通勤來去的人們,在某個城市執行著某個程式,而把良善歸順(或與之相反的)留給另一座城市。對我是島:一座清醒穩健,一座昏沈黯淡。

回到台南,我剪了頭髮,行囊理開,天氣溽濕過度燥熱讓我隨即感冒。吃了幾天藥,暈眩炫,訂了幾場跟不同人的聚會。還有論文的進度得完成,但睡前可以讀些中文書片段,好安心。牛奶不再令我肚腹絞痛,老爸泡的茶新鮮甘甜,老媽作的泡菜與滷牛肉可口道地,而妹子的真實陪伴則讓我心情愉悅。我需要的大概只有這些。因此縱使時間飛快,唯獨等待漫漫;我卻覺得一切換取而來的,都教我甘心情願。

於是我在這座島上,繼續曝曬,繼續隱居。






2009年6月16日 星期二

等雨停


去圖書館寫論文。戴耳機聽新編排的春夏專輯,只為了趕上夏天,亞熱帶島上的盟約。

但音樂被雷聲打斷。接連數次。

看窗外天色灰暗,於是憂心起若雨大無傘如何回家。寫完一個段落便趕緊收拾提包;但來不及,始終閃得沒有閃電快,一眨眼傾盆大雨已經下來。

站在圖書館一樓等雨停。雨多人稀,女孩們氣定神閒地從提包拿出各色花樣雨傘,打起來也走得從容;男孩們撓腮搔頭,三五成群站在門口抽煙。的確,一霎大雨始料未及,抽煙得到名正言順的理由。反正哪裡也不能去,反正時間空等也是會過去。

他們開始吞雲吐霧。雲層依舊凝結,雨水不停。

站在佈告欄前,看了幾則徵屋徵室友的啟示,盤算著秋天從島上回來合該搬家。能搬到哪去呢?總覺得可以找到更便宜的房子,環境舒適都應相去不遠,只是室友大概也遇不上這樣一群舒服的人們。我天性孤僻,甚怕誤解與結識新人,怎樣都怕動輒得咎,難以融入;甚至早已熟識的友人,我也盡可能不打擾。天生自律個性,朋友少,好友幾稀。都快三十歲了,個性依舊跟十三歲時一般,保護色重,眼界不是高,只是慣常遮蔽住,躲在傘下看天看地看人……

也就暫且不去想。

雨小了,穿戴上帽T外套,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往家的方向會經過一條小路,樹多蔭大,雨水也就相對少。放慢腳步走,一邊天色依舊陰暗,一邊卻乍然放晴。放晴一半的天空,一路到家都無風無雨。地上蒸騰著雨水的氣味,混合附近新割草地的味道,怎樣聞都是夏天。

極想念亞熱帶島上的人們。妹子傳訊來報,島上不是夏天,總是溽暑,大雨炙陽,那才是我熟悉的家鄉。

等等,再等等,我就快回來。





2009年6月8日 星期一

白旗


昨天從朋友口中輾轉聽來一句陌生人的評論,很沮喪,亦受傷。「沒有錢幹嘛出國唸書?」一句話不大不小,不重不輕,就偏偏在睡前聽到,蕩漾開,整晚都不能睡。怎樣翻身都壓不住沮喪。

其實也怪自己傻,學位都完成三分之二了,怎麼還為這種話疼痛?況且對方祇是個(程度極差且自以為是的)陌生人。修為是還能在與朋友通話時故作鎮定陪笑臉,但掛上電話後就垮了。

不過是稻草一根。

曾經讀到柯裕棻寫《Revolutionary Road》,那一句台詞"Our whole existence here is based on this great premise, that we're...special and superior to the whole thing, but we're not.",勾起她一段也曾有過的自我質疑:

如今這個原名叫做《革命之路》的故事,真是萬分貼切地把生活現實攤開在我面前,一覽無遺:看吧,現實如此,你能多淒美動人?你想要怎麼活著?你願意屈服於世俗的價值嗎?你甘於這樣「平凡而穩定」的生活模式?或是你要出走?你又能如何出走?你能去哪裡? 又,你為什麼總是這麼任性,老是無法面對現實?你怎麼還在作夢?別人也一樣在上班在養小孩,可以這樣高高興興活一輩子,你為什麼不行?萬一你全然敗北,你的畢生夢想只是個愚行,你又將如何?你連自己都養不活你要如何追求夢想?你真的確定你的天賦足以成就任何夢想嗎?….一連串的問題,像是來自自己內心深處的憂懼,也像是來自父母或是叔伯姑嫂鄰居大嬸的質疑,而最令人害怕的是,他們也許是對的──你與他人沒有不同,你只是任性而已。


這一段話真是讀得我泫然欲泣。這些話承載了我過去十年來的所有質疑(他人與自我給予的)。我還記得出國以前,某一次全家坐在車內聊到這事兒,媽媽問道:「你為什麼這麼堅持非得出國唸書不可呢?」,我記得我當時對爸媽回答:「如果我知道我自己平凡一點,我就會放棄;可是偏偏我知道,我沒有那麼平凡……」

該死的我說了實話。車子行經交流道,橘黃色的燈光大把照進來,我們都短暫地沈默無語了。

如今不知不覺又一年過去,剩兩週就要回家過暑假。雖然爸媽與妹子後來還是排除萬難,盡全力支持,但聽到那樣毫不負責任的評論還是令我戰慄而淚流滿面。朋友們都義憤填膺地安慰我,但我想她祇是像大衛王機弦投石,不期然正中巨人歌利亞額中,而我應聲倒下。

轟。

極沮喪中讀到張蕙菁新文章,寫蒙田曾這樣說過:「世上最了不起的事,是一個人明白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覺得自己還不夠了不起,因為我也許明白了自己,但我還沒說服自己那就是我。於是整個晚上都在聽徐佳瑩唱的〈白旗〉,聽她唱「因為在乎才要如此堅決/我要堅強點,再堅強點/把你的微笑掛在我手邊」,稍稍得到撫慰。

嗯,我還不能舉起白旗。






2009年6月5日 星期五

也斯〈廣場〉


連場春雨後我們一朝醒來
忽然發覺家具都老了
今日的軀體無處安頓
在我們和舊日的床褥之間

產生了許多世代的距離
終日在靜物間尋找所愛
記憶蒸發牆壁滲出了汗水
龍紋瓷磚上看見了裂縫

四月堆積的言語堆積的事物
界定我們我們卻想重新界定門窗
永遠的廣場上搭起一個個臨時帳蓬
心中有飄泊的燈光來往開關

從頭整理居所重拾種種意義
失去了屋脊我們在被搜查過的客廳
尋一綑新的繩子去丈量今天
想跨過地上縱橫的牽絆緊緊地

抱住自身也不能完全自主
被黑夜驚醒讓我們有新的秩序
想拉開一幅布遮住塗污的肖像
風砂刮起紙屑雷暴劈裂了桌椅





http://fleursdeslettres.com/blog/wp-content/downloads/6420_poetry.pdf
轉錄自小奧私陸




2009年5月25日 星期一

意外


意外發現一個極棒的音樂部落格,簡直整個入迷。多麼好。一剎那間,覺得這個世界依舊慈悲且正義,可以不用受到Lady Gaga、Taylor Swift或Miley Cyrus的音樂荼毒。塞入式耳機安穩地播送喜歡的音樂。

意外網路整個不配合,每分鐘斷線一次。迫不及待想寄送給好友的音樂檔不停失敗,讓我更加著急。但其實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也知道我忙碌而有才華的朋友,隔著海峽、隧道與一小時的時差之外,也許已經安穩入睡。我孤獨的躁動只有自己知道,卻依舊過度興奮地不停重試。

意外知道去得成的一場婚禮,以及一場去不成的。去得成的是研究所時同寢的中文博班學長;去不成的是大學女生好友(我叫她二姐,而她男友早就成為二姐夫)。去得成的在夏天,去不成的在聖誕前。我依舊花了一下午的時間,為他們各自妥貼安排好將贈送給他們的婚禮音樂。依舊做著這些需要一份心意的工作,雖然看起來絲毫不重要。

意外聽得一則故事,關於還有夢想的青年想要出國深造,但父母意外不支持。意外聽得一則心事,關於被傷害的好友,她死心塌地付出卻沒有報酬。意外約好一起作一頓晚餐,唱一場歌,讀一本書,聽一首歌,趕一場電影,吃一場港式飲茶。意外與許久不再聊天的朋友重新開啟話題。意外找到一對袖扣搭襯好友寄來(且意外合身)的白襯衫。

意外收到語言中心的招聘面試通知,在下定決心搬向倫敦之時。意外撞見躲避多時的不速之客,在銀行提領款項的時候。像是意外覺著沒有什麼是意外的,卻又不期然撞見另一個意外。

於是意外綻線的土耳其藍的V領恤忽然也不這麼令我心痛。右肩上剪下來的縫線沒有褪色,我記得我第一次在台北東區巷子裡看到它的欣喜,以及因遠超過我平日購物價格而帶來的些許猶豫。縫線指尖揉成一小團,看來小巧可愛。

於是Mika以俏皮輕鬆的語氣唱著"Toy Boy”,唱到accidentally tragic,而我以為人生偶爾亦是accidentally comic;又或祇是,accidentally accidental。






2009年5月13日 星期三

花粉


去了倫敦一趟。做研究。

從沒春天來過倫敦,不期然遇見花粉熱。滿城飛舞的花粉,友人打趣說是漫天精液;一不留神,他讓那花粉嗆得劇咳不止。其中的性隱喻,讓我們大笑鬧,走過Marc Jacobs店前,一群酒吧外菸酒不離手的英國男女。

好友Kenichi也抱怨,當我們在V&A碰頭,看William Alexander的插畫。MaCartney Embassy to China,1792至1794,Portsmouth出發,Lion號船艦,抵達澳門。時隔兩百多年的探究,好奇心也像滿城花粉,散佈開來。臨櫃的年輕女孩挺漂亮,看來歲數還少我一些,為我們陳列展示架,從倉庫裡調出館藏。一盒盒圖樣,極沉甸,保存成單一尺寸,水彩紙的紋路與下筆輕重依舊清晰可見。幾乎是類似水墨畫風,那些中國的景物與人物,彷彿失焦,濃淡不一。

面對花粉熱,我沒有眼淚鼻涕直流,祇是五月風大,花粉都直撲我雙眼內,時時走路得暫停揉眼睛。想起前陣子有個俄國男子肺裡長松樹。經此一遊,我雙眼若勃盛綻開阿勃勒豔黃風鈴花,恐怕也將毫不意外。

回到考文垂,風依舊大,花粉卻少了。一樹櫻花被颳下幾多花瓣,飛不起來的,不嗆不辣,粉嫩嫩都將化做春泥,更護花。






2009年5月3日 星期日

蝸牛


前幾天打電話回家,跟阿娘聊了許久。她告訴我黑人陳建州的一個廣告,一直輕聲細語喚著「媽媽,媽媽」,讓在沙發上盹去的她忽然著急醒來,惹得阿爹笑她想兒子啦。我說,別急,反正暑假我將回去,這次一待又是一個夏季。她又告訴我,她跟阿爹打算重新粉刷我的房間,順便購入一張新床。我告訴她,新床暫且不用,反正學位尚有一年,不急。「那你要什麼顏色的房間?」她問。我想也許薰衣草的顏色,中間一道淺灰;但又擔心與我房間的木質色調毫不搭襯。「反正交給老爸處理吧。這是他的強項。」我們母子倆嘻嘻笑,好賴皮把皮球踢給老爸,看視訊傳來他有些無奈但心滿意足的微笑。

而今天,加拿大室友搬走了。空蕩蕩的房間,一張雙人床。厚重的窗簾遮住良善的陽光。室內昏昏黃黃。有一刻我幾乎無法想像,幾天前他們依舊住在這裡,我們依舊暢談美國偶像的進度,交換幾則名人的八卦,分享菜餚的作法。

一陣失落。

搬走之後的下午,我跟另一個室友在廚房窩著,東摸西摸整理一下環境。我把微波爐內部以小蘇打水刷洗過,把冰箱內部也清乾淨了。櫥櫃裡的東西都少了,流理台也好好擦拭過一番。窗台上的鳥糞輕輕撢掉,順道也把烤麵包機裡累積的麵包屑傾倒而出。前幾日因長芽扔出窗的洋蔥未曾茁壯,反而逐漸萎縮了。後院不知名的樹一夜之間全都開了花,蓬雜地依在枝頭。

我打開大門,春天的風灌進來,一陣微弱的涼意。打掃著地板,也一路掃至大門口。門旁餵貓的空罐頭、塑膠盒,不知從何處掉落的迴紋針與煙蒂,掃帚一揮意外掃出一隻蝸牛,孤伶伶縮在殼裡。我依舊拾起牠,放回去門旁一叢散生的蒲公英中。風吹,蒲公英的種子漫天飛舞,那蝸牛很快隱入叢中。

其實,學生生活總像蝸牛。我們總背負著什麼活著,也許是物質的家當,也許是精神的牽絆。也許是記憶,也許是未來。也許不見得都要沿著枝頭往上爬,也許祇是從容緩慢的平地行走。我們總在遷徙,總在離開前往之間來去。

過不到一個月,我們這幢房中的房客都會搬走。而我正計畫著在秋天搬向倫敦。

我們將依舊各自背著各自的擔,分頭前進。






2009年4月19日 星期日

忘記


從小到大,我從來就是一個極不擅長處理「離別」的人。

也許因為記憶過於發達,面對離別,我總是過度焦慮,過度憂心,過度思考,過度感傷。小時候任淚水流淌是很自然的事;如今,我會吃掉過多的巧克力與冰淇淋,沖一場過長的熱水澡,作一頓過度豐盛的餐點,只為了掩飾我內心的激動。

沖澡時反覆思索何以室友的即將離去令我如此感傷。原來是,同住屋簷下久了,情感依賴。雖然我曾經認真以為,第二年的博士生活,我健壯快樂許多,單純以為自己是習慣了這樣單調重複的生活。到這個當下始知,自己依舊是剛來英格蘭時的那副膽小怯懦樣;只不過自忖有些陪伴,有些如家人般相處那樣過度親膩相處的時光,便能養得一副開朗脾性。如此自然而習以為常,一種慣性,一種依賴。幾乎都要喘不過氣的激動下,我尚安慰即將搬離的對方,this is the nature of student house: people come and go,說得一派坦然。

而那一切終究會結束的。終究。

有一天我會回到亞熱帶城市,忘記溫帶島嶼裡的陳舊小鎮。有一天我會逐漸與這些可愛的人們失去聯絡吧我想,像是夏令營結束後的人們。也許我會忘記我如何努力為了承諾逞強習作某道菜色,並藉著反覆練習力求完美。也許我會忘記在廚房實驗的夜晚時光;那時天黑的早,我們炒著糖,看糖焦了,然後逐漸黏稠,綿密拉扯,做出拔絲地瓜。也許我會忘記彼此抱怨生活不順利的片段,忘記隔鄰雜草叢生的後院。也許忘記冬天的早晨我一人騎著腳踏車,上坡前往串珠工廠打工。也許我會忘記端坐房裡看著剪下來的頭髮,窗戶打開,春天的微風吹進來又走。

也許有一天,我都會忘記。

像是夢境,知覺比眼皮先醒來,那一瞬間,夢便消失退位,再也找不回。

徒留一種勉強後的惘然。






2009年4月14日 星期二

藥方


復活節剛過,圖書館也長休了四日。陰霾了好幾天的天色終於又放晴。三月底開得豔麗的水仙開始枯萎,常經過的馬路上一樹櫻花,從淡粉紅開成淡酒紅,太陽八點才剛要下山,街上的人有人仍戴圍巾,而有人已經穿上短褲。

這個時節,我非常容易生病。

退伍前的退伍假,長達一星期回家休養生息,我卻紮紮實實腸胃炎了一週;去年這個時候,感冒加腸胃炎,胃口挺差,索性在宿舍裡煲蛋粥給自己吃,邊吃邊想家;今年好些,情感上沒有這麼脆弱,不過身體老毛病又犯,重感冒昏沈沈鬧一場。身體依舊不濟事,雖然不像李欣倫安然與身體疾病共處,尚能書寫一本《藥罐子》,但我身體的眾多毛病,從小到大藥倒也吃了不少。出國前都得連跑幾趟醫院,確信把藥品各式皆拿齊了至少兩週分量才感安心。感冒膠囊等成藥是肯定要帶,萬金油、面速力達姆(後來她改名叫曼秀雷敦了,但我還是喜歡這個小時候常用的怪異名字)、張國周強胃散都得備齊。出國後常生的病也不外乎就是腸胃炎與感冒這兩項,要不就是從小到大從未好過的腹瀉。有這些家鄉來的藥物,某種程度上讓我很是安心,像是跟家鄉仍有種莫名的聯繫,也就不覺得真有離家這麼遠。

約莫是那天包了餃子,作了烏龍珍奶,貪嘴多喝了幾杯;復加以昨日趁天氣好去柏明罕走動走動,起風略感微寒;稍晚將入睡之際,又發現屋內暖氣用盡,沒法子只好長衣長褲入睡,捱了一晚仍是瑟瑟縮縮(而我忽然理解到那些死於肺病的窮苦藝術家們是多麼辛苦淒涼),加總起來免不了又是一場大病。睡前便開始咳,吞下藥呼呼睡了十小時,睡醒後聲音仍像我幼年喜愛的喜劇角色,鼻音過重,講話都變得極不順暢。囫圇吞了一碗熱辣泡麵,摸東摸西了一陣,仍又去睡,醒來後好多了,一整天都宅廢了,便乾脆又看了無腦片一部。博士生活中,偶爾生活如此閒散的一日,反倒很有些壓力。我看報紙連結且說,一位曾經當過歌手與教師的人類學博士後來當了廚師,「彷彿將死之人見到求生之光」,她說。而在英國的我,開始懷疑起自己對於料理過多的熱情與創意,其實是彌補我學術生活的嚴謹與紮實,其實是,我面對重複枯燥生活的藥方。

那些藥方,其實是,超越肉體的需求,修補逐漸乾燥的內心。






2009年3月30日 星期一

GMT+1


夏令時間開始。

三月的最後一週。感覺像是被剝奪了什麼,一夜之間被倉皇告知,手機時間得選擇成GMT+1,家裡的時鐘與暖氣都得重新設定。雖然依舊日升日落,春天的晚上開始晝長夜短,於是都成春宵苦短日高起,君王不早朝,我也睡不好,作息大亂,常常睡下之際,窗外已開始有天欲破曉前的聲影,鳥雀吱吱喳喳,夜會特別的黑,像是電影開演前的戲院。

隨著夏令時間,身體卻掙扎過著冬令時間,總要睡足八小時的理想睡眠,於是也硬生生縮短約莫一小時,像是同步調整的電器用品。我常常睡醒後,頭昏腦脹,像是乾燥失水的花朵。春天意味著,暖氣開了太熱,關了又太冷,那樣尷尬而青黃不接的感覺。

於是我極度思念起家鄉。想念過份充足的陽光。想念海灘,想念曬得全身通黑的皮膚。想念我在島國的朋友與家人。想念鹹濕的汗水與海風。(天知道我在這兒就算走上半小時也絲毫不會流汗。)想念新鮮的漁獲(東港的海鮮)與便宜的水果(我多麼厭倦香蕉香吉士與偶爾特價的桃子與奇異果)。

春天總是這樣不乾不脆的。網上新聞且說,天氣轉暖,上班族日間也易昏沈沈,於是新名詞誕生,「春睏族」。春眠不覺曉,他們說,那是壓力所致。我可以想見那樣枯燥的生活如何折磨人。於是像是約好了一般,我幾個朋友忽然都有了生活的變動。他們有些正打算辭職,計畫著再拿一個學位,有些打量著一次遠行,一場未知國度的冒險。他們興奮,他們不安,所有感官都激動著,就如同兩千年前自墓穴裡醒來的道成肉身,復活了。

而此時,正是那樣一個節令。無關於巧克力蛋,無關於兔子,無關於細如牛芒的雨,無關於盛開耀眼的水仙。

孩子們換上短褲,歡快地奔跑。那樣鼓舞歡欣,如同冰箱裡冰鎮著的可樂,打開來,嗶嗶剝剝的小氣泡。

每一個都輕浮。每一個都在微笑。






2009年3月24日 星期二

承擔


跟Mia聊了好幾個小時。無所事事的下午,陽光正好,白晝增長,後院的扁松有鴿子來去,偶爾還能聽見柵欄上路過的喜鵲與烏鴉。原先我是打算去圖書館一趟的。我越來越享受走路,腳踏車晾在一旁,倒不如借給室友用。耳機戴上聽音樂,已成為我的防衛武器。經過視覺死角的十字路,摘下一邊的耳機聽,聽是否有來車,也才知道錯過掠過樹梢的風聲。於是偶爾打旋在腳邊的風,總猶豫能不能輕易踩過。

漫長的對話,說穿了不像是我安慰她,而像是我的心理治療。我聽,我也說。但更重要的是,我們都在承擔。那不僅僅是責任,或是愛能解決的。那些關於過高的自我要求,不僅僅是一個字詞的替換,不僅僅是一個派的製作方法,不僅僅是,閉著眼躺著想著睡去而又驚醒,發抖而無人擁抱入懷、起身安慰的夜晚。我不只一次羨慕不負責任的人,羨慕他們對於廚具上的油垢視若無睹,羨慕他們穿不燙的襯衫吃微波食物而面不改色,羨慕他們截稿前夕依舊胡亂複製貼上網路上的資料權充自己的思想與文章。世間那樣的人也有許多,祇是我們總是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對別人的慈悲與同情總是一丁點不肯施捨給自己。

於是我們都像是病的。compulsive obsession。obsessive compulsion.

然而,在我們中間,誰人不是承擔著自己的包袱行走呢?像是上週六,我完成這一章論文,從圖書館背著大包包撤退,拐彎還得繞去tesco買食材,回家後洗手作羹湯,六人份壽司、十二個鮭魚飯糰、一大鍋味噌湯、柴魚豆腐。我幾乎是耽溺,看他們吃飽喝足後總有那麼一刻遲緩憨傻的笑容。但我轉過身跟自己論文或寂寞搏鬥的時候,誰也看不見。不會有誰為我搖旗吶喊,沒有誰為我加油應援。我不能說我總是如此堅強(更何況你們多數清楚我是脆弱的)。然而,走過這條路的人總能抬頭挺胸,像是被發予證照,從此得以倚老賣老,勉強(但也許他們總認為是「激勵」)後輩晚生咬牙撐過去。他們誰都忽略了,我們天性敏感,老早便探測界定好界線,我們太清楚知道自己的極限。不,那不僅僅是comfort zone那樣狹窄的場域,而是更寬廣巨大的,我們知道的,界線,跨過去就回不來的,結界。

所以親愛的,再一次我想跟妳說,不要勉強自己。不要痛苦。不要壓榨自己。前輩的經驗說的那些「咬著牙就可以撐過去」的話,並非一體適用。(況且那些話總讓我想起,經驗老到的男人哄騙那些即將初經人事的少女,「一開始有點痛但牙一咬棉被一拉緊忍過去之後就會開始舒服」之類的謊言。)我們慣於沙盤推演,我們善於庸人自擾,那些沒什麼不好,都祇是我們的人生方式。

我們都要快樂。我們貪圖的真的也不過就是,如流行歌唱,我要能睡得安穩。

唯有這樣,我們才不會一無所有,我們才不會,全盤皆輸。





2009年3月4日 星期三

我看《The Reader》


很長一段時間,我把「說故事」一事,認真地作為自己畢生志業之一。小說寫作乍聽很嚴肅,但我總喜歡退回去些,看待「說故事」這個人類最早的文化技藝之一。例如各國神話與民間故事。例如魏晉南北朝的筆記小說。例如兩宋的說書場。這些是我心目中理想的「說故事」的原型。作為小說技藝的開始,這些皆涵蓋了一種最初的、口傳的、來自於民間的,「聽故事者」(spectacle)與「說故事者」(storyteller)的簡單關係。然而這兩造關係,其實在原初並沒有這麼大的差異。聽者常常提供說者細節的補充,而說者也在聽者的主動參與中,找到更為充分的故事情節。這些補充,再進一步修繕完備,也就成為我們如今看到的小說原型。

這樣的關係放到電影《為愛朗讀》來看,其實特別有趣。十五歲的少年Michael與三十六歲的熟女Hanna,看似不倫的羅曼史,交雜著二次世界大戰不可抹滅的猶太人與納粹的歷史,《為愛朗讀》大可以豐厚駁雜、熱情激動。然而《為愛朗讀》的成就,也便在於絲毫不願意偉大而驚心動魄,而採用中立的持平觀點敘述。

這則簡單的故事,從一場雨開始,以陰鬱的天色作為基調。貫穿本片的主軸卻與其說是「愛」,還不如說是「慾望」。

是的,慾望。

禁忌的性場面當然不可少,以性慾作為愛的表徵再陳腔濫調不過,卻也比什麼都明確易懂。但本片有意思的地方就在於,「慾望」其實是一個由男女主角各自表述的字眼。情竇初開的少男,慾望是剛萌芽的身體,無止盡的性遊戲;但老經風霜的女主角,慾望在聆聽故事。劇中一幕男主角初經雲雨後回家吃飯,眼睛橫掃過餐桌上每個人的嘴唇,又下意識地撫摸自己的嘴唇。對他而言,嘴唇不再僅有單純的吃飯與說話這樣的基本功能,而帶有性的意味。藉由張嘴出聲的朗讀,於是與性愛過程的親吻有了連結。對女主角而言,因為不識字,身體祇是一個媒介,一個可以間接產生閱讀的工具。也因此,閱讀不是視覺的,而是藉由別人為她朗讀,是聽覺的,感官的。

劇中關於「閱讀」與「書寫」兩個主題相互圍繞。少年Mike的情愛煩惱故事,則從Hanna不告而別後開始產生變化。八年後男主角已成為就讀法律系、抑鬱寡歡的青年,一次在法庭上旁聽判決時,卻意外發現Hanna過去曾是集中營的女看守。他知道Hanna是個文盲的事實,但對於是否該出手營救,則有所掙扎。從電影中我們知道,無論是對於少年或者集中營的罪犯,都冀望以「為女主角朗讀」作為交換條件(被愛/生存);但其實作為聆聽者的女主角,才擁有主宰的權力。然而,作為權力擁有者,她的不識字成為她的一大缺陷;而恥於承認,則更令她萬劫不復。至此,權力架構被翻轉,擁有書寫與閱讀的能力,才具備真正的權力。法庭上法官要求女主角書寫自己名字,以供核對筆跡的一幕,正是最好的表徵。因為集中營的倖存者開始書寫,作者便擁有權力,企圖指控,並將這些加害者定罪。不具備書寫能力的女主角,在面對同僚的聯手串供下,仍不願意承認自己的不識字,因而無法證明自己並非寫判決書之人,並因此入罪,成為代罪羔羊。

這樣的權力關係直到若干年後,才有了另一次翻轉。男主角在離婚搬家時,意外發現舊時為女主角朗讀的書籍(荷馬的《奧德賽》,口述文學的絕佳例證),因此開始為她朗讀。他一本讀過一本,錄下一卷卷錄音帶,單向輸送至女主角處。而女主角終於能以錄音帶配合書籍,開始認字,開始獲得書寫的權力──書寫自己名字的權柄。這樣的行徑,也終於讓女主角為自己重新獲得自主的權力:她不再隸屬於「聽者/說者」或「書寫者/被定罪者」這二元權力架構下的任一方;她有了掌控自己的權力。既然獲得存在的實體,所以她最後能夠決定自己的未來與生死。

男主角對於這戀情的念茲在茲,跨越近二、三十年依舊綿綿不絕。他在自己的生活圈中,再三拒絕承認與Hanna的關係。在法庭後的課堂上,想要找人述說卻也被三番兩次打斷,因此這失敗的述說成為壓抑,而他甚至近情情怯、終究臨陣脫逃,不敢前去探望她。他年輕為她寫的情詩終究付之闕如。直至女主角過世,他啣命而去為她完成遺願,在大屠殺倖存者女兒的鼓勵與坦然下,他經由真正的懺情(confession),開始敘述、書寫、正視這段關係。一旦開始書寫,the reader也因此可以成為the writer,因為開始講述,便是開始召魂;藉由書寫,不可逆的皆可逆。

若是必須把看完《為愛朗讀》的感想精簡成四個字,便是「不偏不倚」。劇中最令人爭議的「納粹與猶太人」的議題可大可小,但導演不偏重任何一方的中立立場誠屬難能可貴。他並沒有試圖讓觀眾同情Hanna的所作所為,也沒有試圖讓觀眾同情猶太人的遭遇。反之,作者與導演藉由法律系課堂上的男主角的同學,對納粹與猶太人的遭遇提出疑問:「只因為倖存者出書並出面指證,我們因此有了庭內的六個罪犯…但是我們真正該問的是,我們為什麼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這一段話提供給觀眾真正省思的機會:唯有超越這樣正邪對立的二元層面,回歸到人性上,我們才能清楚看見,《為愛朗讀》並不僅僅是又一部試圖改寫猶太民族與納粹關係的電影,也不僅僅是另一則奇情羅曼史。《為愛朗讀》要說的,其實是老教授在法律系課堂上說的,「這無關道德對錯,只關乎合不合法,而衡量的工具,其實不是我們所使用的法律,而是時間的律法(laws of time)」。時間的律法會超越這一切,而最終會還原故事的真相。

導演舉重若輕的敘事角度,把這則故事處理得雲淡風清卻又刻骨銘心,沒有獲得奧斯卡年度最佳影片有點出乎我意料之外。演員方面,除了Kate Winslet溫柔又剛毅的演技之外,Ralph Fiennes內斂憂鬱的氣質也教人印象深刻。但我特別喜歡演出青少年時期的David Kross,他把初試情愛的少年浪漫,以及心碎後的抑鬱寡歡青年都詮釋得相當到位。相對於娛樂性高、取悅西方觀影者、重寫美國夢的《貧民百萬富翁》(Slumdog Millionaire),《為愛朗讀》的力道是強悍的溫柔,是召喚,是呼喊,是綿密的朗讀,一聲一聲。


p.s.若硬要雞蛋裡挑骨頭的話,電影中唯二沒有處理好的,恐怕是女主角與男主角第一次的性愛幾乎沒有任何理由。此外,女主角恥於承認自己不識字的原因也沒有說明,實屬可惜。




(本文原載於人籟辯論月刊四月號。)






2009年2月28日 星期六


生活陷入論文寫作的拉扯,總是在新增與修訂間來來去去。昨日與老師面談,過程愉悅,但心裡卻又耽擱著今晚的趴踢要備上怎樣的菜。心神不寧,頭與腳像是顛倒了位置。浮躁。

二月最末日,雖已是春,陽光更慷慨,雖然依舊乍暖還寒。大概也就是春天,萬物蠢蠢欲動之際,會有這樣的一段時間,我的思緒會轉得飛快,把很多事情都著實運作過一遍。但終究曉得年紀大了,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樁。

啊。春天底下兩隻小虫。思緒渾沌不開的,蠢。

早上起來看了幾篇有趣的文章。有寫葉問的武術,有寫十八歲前的人生與夢,有寫善與惡,也有寫張愛玲的小團圓。這些片段都教我感嘆。我記得我房中大書桌右手抽屜第二層,依舊有些國高中時期的剪報,其中一則是張愛玲當年的死,全版的報紙版面。現在全版版面大多都是看完即丟棄的廣告,或是又一則不干己事的緋聞(以及緋聞交叉比對表)。我記得那報上甚至把張愛玲隨筆畫的一些小人物與文字相比對,也終於看見張愛玲老練但過度被引用的那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當時年少只覺得很有些趣味,這些年下來反而能體會,那的確也大概就是生命的真相;差別只在於某些人的袍子上,虱子少了些。而有些虱子得用指甲輕輕一擰,到底是讓指甲尖綻了血。

我不是張愛玲的死忠書迷,到底為了什麼留下那則剪報(並且這些年清了好幾次書櫃依舊沒扔)至今仍是個謎。在那之前我只讀過她的《秧歌》(還是跟一位姓宋的高中女同學借來的),而如今那書一如我年少廣讀但不強記的三島、川端或是一本名為「碧廬冤孽」的舊翻譯小說,只留下極破碎的印象。那個時期我總在追趕,總在詢問,總在質疑,因此什麼都浮浮掠掠的,說穿了讀得多卻讀不紮實,到底見識有差。現在讀書多了一種好整以暇,雖然偶爾看見同輩寫作者讀得既多且廣仍會心頭一驚。但如果能花時間把一篇絕佳的短篇小說反覆推敲直至骨髓,我就不願飛快掠過一本厚重但沒有靈魂的長篇。

(噢,另一則我抽屜裡遲遲未丟的剪報,是柯裕棻當時發表在自由時報的《漂浮》。而那都多久多久了。)



寫葉問的
http://blog.chinatimes.com/indiacheng/archive/2009/02/27/379918.html
寫十八歲的夢的
http://blog.udn.com/wonderwhy/2669600
寫善與惡的
http://blog.roodo.com/forpluto/archives/8397309.html
寫小團圓的
http://udn.com/NEWS/OPINION/OPI4/4759715.shtml

張愛玲的那段,出自〈天才夢〉。我一直很喜歡這段結尾。
「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2009年2月17日 星期二

我讀駱以軍《西夏旅館》


以「西夏王朝」作為小說主題及精神寄託,以「旅館」作為包覆故事的主要意象,駱以軍的《西夏旅館》出入虛實,寫的到底仍是駱最在乎的家族史,以及家族遷移圖的重建。這次駱以軍有意把家提升到國的層次,所以比附在這個歷史上絕美卻僅短暫存在的王朝。曾經興盛而最終衰敗的,曾經不可一世而最終被趕盡殺絕的,寫的其實正是外省人身份的寄託。而追蹤書寫最後一批黨項子民的流徙、大的遷移敘述,與旅館所隱含的、小的敘述相互結合,構築成為《西夏旅館》的本事。無止盡的天花亂墜,已成為駱以軍小說中的一大特色,在本書中更是極盡誇張之能事:暴力、怪力亂神、性都編入書寫,更重要的是,這些成為domestic violence的來源與形式。

但這些形式與花招,背後的意涵究竟是無法言說的、傷害後的補償,缺席後的召喚。一路苦苦追尋回去的,總是離別與被遺留下來的傷痛,因此總是在路上,總是在遠方。駱以軍一再出入「流浪」的概念,以及由黃錦樹所點出的、「棄的故事」之原型:那些神話故事裡,總是父不詳,或是難以解釋父親下落的,兒子身份。駱以軍念茲在茲的,其尚未克服「父親缺席」的書寫。從《第三個舞者》,盧子玉與母女二人同時上床,那不在場的、流浪漢般的父親,最後露面在媽祖遶境的行伍中;《遠方》裡不得不上路的旅途與回程,交織其中的家國敘事,則亦是要克服「父親可能即將缺席」的憂心忡忡,到「父親徹底缺席」的傷痛。在《西夏旅館》中,圖尼克追本溯源,翻山越嶺,只求回到真正旅程的起點,可以回歸的國/家,但卻發現這個國/家,如今也僅是不知其所蹤的大漠荒原。敘事者圖尼克且講述一則童年軼事:幼時吹牛編造的各式故事,全都是「父親缺席」的變形,導致父親在發現後不得不沈痛地詢問:「我那麼讓你沒面子,你必須編造那些奇怪的故事哭我死去」?

《西夏旅館》的豐厚駁雜,的確是台灣小說當代寫作特有的面向(因為我們都是「經驗貧乏」之人?)。從八卦新聞到文史考據,駱以軍善用離題寫法,交雜身世,以私小說入史,his-story成為大敘事的History。然而,小說中幾次過度明顯地解釋「西夏」或「旅館」的意義則顯得過度(需要被理解的)焦慮。此外,稍嫌敗筆之處,則是駱的敘事掌握力變得較為零散,過去駱以軍的拿手好戲之一,是絮叨敘事過程中仍具備的有機架構及觀點。可惜《西夏旅館》中,若干延展過長而漫無目的的敘事,稀釋了小說的張力。我不認為《西夏旅館》是駱以軍迄今最好的作品(截至目前為止,駱最好的長篇小說仍舊是《遠方》),正因為這部小說中處處顯露出小說家還沒重新準備好,元氣消耗過度的疲態,一如「整修中」的餐廳,外觀皆已完備,但內部裝潢仍在施工中的狀態。我私自以為《西夏旅館》最棒的部分其實在最後面的「圖尼克造字」,正因故事中最好的架構,在短短不到一百頁的幾則造字故事裡,顯露出小說家野心以及最有可能的原創性。此外,隨套書附贈的《經驗匱乏者筆記》雖是與《西夏旅館》本事無關的補充,卻讓小說家的形象更為鮮明,也提點台灣小說寫作的某些可能性。也因此,縱然《西夏旅館》係一部作為移民/遺民/夷民、企圖心巨大的書寫,但我認為其更該被視為一則,像周星馳電影《濟公》(又一個迷途知返的流浪漢?)中,降龍羅漢重返天庭的宣告。

小說家,歡迎歸位。

(全文發表於《香港文學評論》第十三期(2011四月號),pp. 103-104)





2009年2月8日 星期日

long goodbye


每次在我們啟程之前,總有一首歌備好,並且,及時抵達。

比如那一次是喬絲妹子翻唱God Only Knows,在旅程開始前,與紅茶及時趕到,匆促決定並過度狎膩相處的,夏末。又或者是另一次依舊是喬絲妹子翻唱L-O-V-E,啟程已是秋天,思念跟行李一樣沉重。然後陪伴我去年夏天,返回亞熱帶,Travis的Driftwood。這些在耳根深處搔著撓著的,像是刻度。時間的軸線太長太寬,所以我們必須記得,標誌著的一個個節點。

那會是往後,我們都視茫髮蒼齒牙動搖之時,衡量記憶的基準點。

而這次是india.arie,新專輯Testimony:Vol 2, Love And Politics。她好溫柔一把歌聲唱,full moon / high tide / let’s make it a long goodbye。我原先以為會是剛硬的專輯,但卻比麼時候都柔軟。她上一次這樣唱,I think it’s about forgiveness / even if / even if / you don’t love me anymore,試圖重返事物的核心。但這次她低聲召喚,小調進歌轉大調,tomorrow we’ll pick up the pieces / try to mend our broken lives。

返回島國,卻又不是旅行。因為目的地如此不同。即將面對的,生、老、病,重聚又別離。而她乘著清風送來療癒之歌。

聽說我們居住的城市就要上升到30度,宛如夏日序曲。而我時差八小時之外的窗前,夜雪隱約閃爍亮光,淡灰揉合粉紅色的天際顯得過份明亮。總是相隔兩地的,不同的氣候景物生活習慣。曾幾何時,那竟成為我們逐漸習以為常的人生形式。

這是個星期天晚上而我昨夜作了菜,可樂雞、白菜滷、拔絲地瓜、大紅豆西米露,昨夜剩了而今天熱了來吃。搭配Slumdog Millionaire,大量運用蒙太奇手法的成長故事電影。說不上太感動,但也不是不喜歡,大概祇是因為結局太可預料。雖然電影重寫了一次印度近代發展史,那些交雜其中的,愛與傷害,離別、等待,善惡失去準頭,然後是犧牲、是被背叛。然後是再一次的重聚,不願放手。

而我們多麼希望人生真有如此簡單,如果是命運,and it is written,我們可不可以就省略那些分別重聚反覆的旅程,那些相愛與怨恨,那些等待與犧牲?

只要留下,那一道傷疤之上的吻。







2009年1月30日 星期五

查無此人


好友rt寄來連結,林宥嘉香港「迷宮」演唱會,他翻唱陳小霞的《查無此人》。當然林宥嘉唱得挺好,只是我翻找出陳小霞的版本,好安靜,好單純。我記得那張CD,春天另一個朋友的生日,新葡苑用餐後,台北敦南誠品,《哈雷媽媽》,架上同等安靜的角落,沒有誰的眉眼,誰也不挑逗搭訕誰。

啊,久違的青春。

那是我剛考上中央研究所的冬天,寒風砭骨,惡寒僵凍了骨髓。剛開學時,我忽然明確瞭解自己已轉換到更高階段的學習,多不適應,恆常不開心,校內甚至沒有較熟稔的友朋。我且每週一次,搭野雞車到交大上課(當時四校聯大聯合選課才首辦,還沒有穿梭來去的交通車),林志明老師的「巴特與布希亞」。我們讀巴特的小書《明室》,陪他悼亡傷逝過一回,他的追憶似水年華。還未與Diane或Ada熟悉,那是之後的事。彼時康熙尚未開播,Jessica或Mia都還沒入學。那個冬天我常常淋著雨,來來去去,獨自一人。一星期一次穿越校園,去買一份滑蛋牛肉飯。搭星期五晚上的海線夜班車,下至沙鹿,當時Bryan與Charlotte都大學最後一年,他們會陪伴。我的鬱悶,常常尾隨海線南下,開心與愉悅就一個週末長。我在車廂裡讀著讀也讀不完,《華太平家傳》。

寧可受傷,不肯說謊言。

我記得那是rt寄來的小信,牛皮紙色長扁信封,漏給了系所名稱的地址,竟被退回,藍色戳章,一根手指「查無此人」。我如今仍無法正確回憶起,那折騰了rt好一番的信件裡,到底寫了些什麼(某個酒醉的朋友,某個續了又續的生日派對,某場放映未完成的建築課幻燈片),但那些不曾放棄過的相濡以沫,至今仍從海峽對岸一次次,緊急救援,總是及時而毋須提點。

我不會忘記,彼時我如斯脆弱,總在把自己摔壞的邊緣,不快樂的時候居多;而快樂像是微小的火苗,往往風吹燈滅。為了什麼不能開懷,為了什麼而暗自忍耐。而這些片段這麼久遠,就快被記憶的風切割成,一道道逆風碎裂的磨痕斷片。

那些片段,偶爾像被風捲起的黃葉,落在心口上像一滴,被忍住的淚。

那樣朦朧。那樣疲憊。

如今回頭看,亦是,查無此人。










2009年1月26日 星期一

團圓


從妹子的部落格看到一首森山直太朗的新歌,「如果活得很痛苦的話」。曲子與歌聲都如泣如訴,但歌詞像是隱約在烏雲密佈的雲層裡,看見一絲光線,像雨後從枝頭垂降下來的蜘蛛絲,歷經風雨的薄弱希望。

聽這首歌的時候,是大年初一。昨夜我們吃了火鍋。跟著朋友,與朋友的朋友。有德國人,有加拿大人,有內地來的朋友。我們把空心菜誤買成韭菜,彼此訕笑氣結一陣。椒麻雞,紅燒獅子頭,炸蝦球都端上了桌,甜點還有西式的香蕉麵包與俄羅斯紅茶,而年夜飯還是吃飽喝足了。在國外吃年夜飯,多少有點拮据,有些寒酸。像是家家酒般地試圖複製家鄉的氣氛。

都應當是歡愉的。

照例因為時差,起床後牙都還沒刷,就趕緊撥了幾通電話給想念而看重的人。距離遙遠的亞熱帶,他們告訴我島上天氣寒冷,但旋即想起我在這溫帶的國家,遂極有默契地不再聊天氣。像是忽然警覺到那些距離之遙,連強大的Google Maps都拒絕計算,從英國一路飛回家的路程。話題不能聊得太深太多,空泛地拜個年,讓對方還知道自己在乎也就夠了。

掛了電話,窗外陽光明耀燦亮。推開窗,空氣還是冷冽的,但新鮮。白晝又開始緩緩慢慢變長,春天就要到了。室友買了一株新鮮的羅勒,我看著發得極好及茂盛的綠葉,聞著植株特有的氣味,有些很微弱模糊的喜悅,有些很清淡但確切的悲傷。森山直太朗的歌這樣唱:「悲傷總會像一整片的花朵綻放/輕輕伸出雙手別把花朵摘下/而要保護它」,「歷史就像小小的盪鞦韆/宇宙就像小小的飲水地」。所以,他襯著鋼琴與弦樂,「如果活得很痛苦的話,就把離開人世的喜悅留到最後吧」。

一元復始。一切都可以重新來過。沒有什麼過不去,也沒有什麼好哀傷。我們還是會往前走的吧。就算是天寒地凍。

就算是,風起雲湧。






2009年1月12日 星期一

Driftwood


天冷,四處皆惡寒。倫敦冷,巴黎冷,台北也冷。新聞數據出來,寒流過後死亡人數又攀升。我不覺得太冷,只覺得夜太黑。望著窗外總是過早來臨的天黑,總是在我上班之際仍灰濛一片的天空。總覺得像是被黑暗困住了,總是,見不得夕暮朝霞,拾不起握不住誰開的花。

像是一只漂流木。沒有定向的。

在朋友倫敦住處的那週,我開始讀黃錦樹老師的《焚燒》。他在書中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教過的學生多為朽木;偶爾幾個比較聰慧的,也僅僅是漂流木。上過小樹老師課的我,從來不曉得自己被分派到哪個類別。他且說,漂流木只怕都要被大環境磨成霽粉。他自有他的評斷,但開始教書不免懂得他的喟嘆:說不上恨鐵不成鋼,但漸漸也的確就是一股子使不上力的感覺。村上春樹的主角們,使不上力的時候,不止一次走到海邊拾起漂流木。那些潮濕、被海水鹽分嚴重侵蝕、烘不乾、畸形怪狀的木塊,到底為了什麼原因,獨自地漂流,又孤伶伶地被沖上了岸。

或者我們原先就是那樣的,畸零人。

出洋留學,什麼時候正如同錢鍾書老先生打趣說,「就像出疹子,誰都得出過一次」。但也就像出疹子,有些人出疹子時抵抗力強,安好無恙;但有些也就留下了痘疤。自從開始念學位以來,我察覺更多時候,我的確像是漂流木,飄過了海洋,獨自被沖上岸。聽著Travis的Driftwood,主唱唱著:You’re driftwood floating underwater / Breaking into pieces, pieces, pieces / Just driftwood hollow and of no use / Waterfalls will find you, bind you, grind you,在我去夏回台的短暫時光,耳機裡恆常播放,說不上怎樣迴盪,就只是慰藉了某種孤獨與感傷。終究會變得越來越孤獨的,終究都得學習,自己跟自己相處。那些原先帶來的節瘤與疤,也只希望越被沖刷磨損可以越光滑。

But you’ve been drifting for a long long time
You’ve been drifting for a long long time
You’ve been drifting for a long long
Drifting for a long long time

I’ve been drifting for a long, long time. I’ve been drifting for a long, long time.



2009年1月4日 星期日

trouble sleeping


失眠了。你很少見地失眠了。

原因不明,大致是又開始寫論文的新一章,腦子裡塞滿各色資料,過度運轉。假期結束的憊懶也可能是原因之一。很思念很思念遠在島國你的父母與妹子更是加劇失眠病情。看著小學同學分別結婚生子,而你還在這個陰冷潮濕的島嶼上為自己的論文和(自以為可見的)未來努力。推進三十歲,而你依舊單身。

(是某種同儕壓力吧,我想。)

台灣時間中午十二點。我親愛的。你聽著陳珊妮《如果有一件事是重要的》,英國已是凌晨四時。天還沒這麼快亮,而你又快餓了。你也一向知道某些音樂一旦開始播放,你便難以徹底地睡去。你上了床,在製作粗糙的彈簧床上翻了幾番,睜大眼是怎樣都睡不著了。一向漆黑的後院與夜空,看起來竟然意外明亮。你盯著那團明亮,神智依舊清醒。夜色與你的夢一般淺薄。你只好坐起身,捻亮床頭燈,於是瞬間房間滿室通明。你又坐回電腦前,打開你的論文,掙扎寫了幾段,掙扎打了幾個呵欠,但睡意仍不濃。你點開另一部色情片,但如此百般聊賴連色情片都提不起你的興致。耳機裡陳珊妮依序唱到電氣化的〈蘋果花〉。你的母親一向喜歡這首歌,你尚且載了楊燕的版本,暗中立志要學會唱。你聽她唱,且把「蘋果花迎風搖曳」,唱成「蘋果花影多妖異」,不知為何,你總是想起你愛的椎名林檎,便也會想起另一個朋友的朋友的母親(真夠複雜的關係),她說椎名林檎係狐狸轉世。

(金棕色的皮毛。在陽光下閃動的光澤。你哪天騎單車上班,忽見路旁一具狐屍。你心驚膽跳,鎮日都心神不寧。)

而你依舊沒有睡意。天還不急著亮。你彷彿也就不急著睡。不急著寫完這篇文章。歌也不急著唱完。她是粉紅色。她是一朵蘋果花,搖曳著或妖異著。淚光令人懷疑,但她還唱著什麼期待,無邪氣的愛。

另一隻狐狸曾在朋友住處的某個街口被你們一夥酒色結束後的人們遇見。牠走了幾步,忽然淡淡回過頭來,定睛睛看了你們一眼。都說被狐狸妖魅眼神看過,人們將會失神,忘記牠走過的蹤跡。

你們顯然怎樣都沒忘記。時序又過天又冷了你們又穿上大衣,各自在不同的城市,與不同的人跨過同樣的一個年。

而那隻狐狸,後來,去了哪裡?






2009年1月1日 星期四

allegory of...


新年你要幹什麼?MSN上許多朋友這樣問。「沒有要幹嘛啊。」我回答。「頂多是等等下午去逛逛,National Gallery。」

於是我去了,舊年的最後一天,座落在Charing Cross Road的National Gallery。廣場上有許多鴿子,以及比鴿子更多的人群。多數是觀光客,尤以歐洲與亞洲觀光客居多。我穿越廣場上不停拍照的人群,天很陰沉,也就提早讓夜晚來臨。閃光燈此起彼落,若不留心會誤以為是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滿天霓虹。

戴著耳機,我照例去逛了,親愛又令我恐懼莫名的Lady Grey行刑圖。一幅借來的畢卡索,像極奈良美智。或者是,Cupid向母親Venus抱怨,那些摘取的蜂蜜招來蜂叮,小紙卡說明,這隱喻了生命的甜美只能短暫,也必然伴著痛苦。或者是,allegory of love,Cupid持琴歇息,身旁兩對戀人擁吻都吻成永恆,小紙卡好神秘通報,遠方的goat與lizard或有什麼象徵意義,但終究什麼都沒說。

或者是這次,大量看見Salome與銀盤盛裝的John the Baptist的人頭。有些畫家且讓Salome露出欣喜之情,有些則讓Salome微微側過頭,不忍卒睹。然而這些畫裡都缺少了Salome為父王Herod獻舞的嬌媚(她那股不可自抑的狐媚氣息哪裡去了?),因而顯得像是一般貴族之女那樣缺少真正皇室氣息的平凡。而John the Baptist的人頭,焦慮苦痛皺著眉頭,有些光澤鮮潤(新鮮的剛砍下來的),有些則僵硬灰暗(快過期了)。誰都無法聯想到,另一幅與小羊羔一同相擁抱的施洗約翰,他童稚天真的神情,後面要承受著這樣的苦痛。

(而也許,那正是人生的某種樣貌。)

離開Charing Cross Road(我說過了嗎?Charing Cross Road的地鐵站,候車處的壁畫美好得如同National Gallery的延伸。),我來到Holborn站,本想踱去大英博物館,但終究在中途叉路的一家小咖啡館停駐。不大的店面,裝潢簡單,窗台深棕色的架上陳列糕餅。我點了拿鐵,女侍送來一整壺水。那透明玻璃壺沉甸甸的,而我坐下來給我的好友寫張明信片。店裡播著貓王,或者60、70年代音樂,好熟悉好似老友,我想著去年此刻我的好友跨過海峽的拜訪。我們也是這樣漫無目的,幾乎以一種生活的方式造訪倫敦。而倫敦毫不保留,餵養我們,以聲色犬馬。我們總是晚睡晏起,夜夜笙歌直至地鐵都停駛了,而我們搭著夜班公車回到朋友的住處。或者偶爾我們,在一月一號這種日子,明知故犯地造訪雨日無人的Portobello Road,只為了找一家口耳相傳的雞排。或者我們,就只是短暫地選擇不同道途,分開步行。

我親愛的Charles Lamb說,在倫敦,你擁有的是,the impossibility of being dull。

於是我又待上一星期,倫敦。聖誕後的boxing day,四處都是排隊的人龍,與擁擠的人潮。消費時代誰的預言,時尚分化階級,you are what you consume,你消耗/消費什麼就都被定義,百種人中的哪個分類。天冷我穿著朋友昂貴的風衣,竟然覺得心虛。但我強自打起一種態度防衛,擠上地鐵,在美術館或博物館或購物大街放空神情,冷酷調如天橋模特。誰都在看,也都被觀看。

(你唯有擺好一種姿態,一種更勝盛夏花開、更勝冬冷冰雪的姿態。更妖豔,也更冷冽。)

於是最後決定沒有跨年。不擁擠,不看施放的煙火。沒有聖誕倒數。什麼都沒有,就好似可以理所當然放棄抓不住一年的尾巴,可以不負責任地不眺望歡迎來年。沒有酒精,沒有氣泡,沒有舞蹈,沒有喧嘩,沒有歌聲。我在友人處聽著他翻出來的專輯,一首首我不熟悉的音樂,遙遠但可親。外面狂歡的人跟夜鶯都穿越過,興高采烈,沒有遲疑。

Look, another day has beg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