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30日 星期五

查無此人


好友rt寄來連結,林宥嘉香港「迷宮」演唱會,他翻唱陳小霞的《查無此人》。當然林宥嘉唱得挺好,只是我翻找出陳小霞的版本,好安靜,好單純。我記得那張CD,春天另一個朋友的生日,新葡苑用餐後,台北敦南誠品,《哈雷媽媽》,架上同等安靜的角落,沒有誰的眉眼,誰也不挑逗搭訕誰。

啊,久違的青春。

那是我剛考上中央研究所的冬天,寒風砭骨,惡寒僵凍了骨髓。剛開學時,我忽然明確瞭解自己已轉換到更高階段的學習,多不適應,恆常不開心,校內甚至沒有較熟稔的友朋。我且每週一次,搭野雞車到交大上課(當時四校聯大聯合選課才首辦,還沒有穿梭來去的交通車),林志明老師的「巴特與布希亞」。我們讀巴特的小書《明室》,陪他悼亡傷逝過一回,他的追憶似水年華。還未與Diane或Ada熟悉,那是之後的事。彼時康熙尚未開播,Jessica或Mia都還沒入學。那個冬天我常常淋著雨,來來去去,獨自一人。一星期一次穿越校園,去買一份滑蛋牛肉飯。搭星期五晚上的海線夜班車,下至沙鹿,當時Bryan與Charlotte都大學最後一年,他們會陪伴。我的鬱悶,常常尾隨海線南下,開心與愉悅就一個週末長。我在車廂裡讀著讀也讀不完,《華太平家傳》。

寧可受傷,不肯說謊言。

我記得那是rt寄來的小信,牛皮紙色長扁信封,漏給了系所名稱的地址,竟被退回,藍色戳章,一根手指「查無此人」。我如今仍無法正確回憶起,那折騰了rt好一番的信件裡,到底寫了些什麼(某個酒醉的朋友,某個續了又續的生日派對,某場放映未完成的建築課幻燈片),但那些不曾放棄過的相濡以沫,至今仍從海峽對岸一次次,緊急救援,總是及時而毋須提點。

我不會忘記,彼時我如斯脆弱,總在把自己摔壞的邊緣,不快樂的時候居多;而快樂像是微小的火苗,往往風吹燈滅。為了什麼不能開懷,為了什麼而暗自忍耐。而這些片段這麼久遠,就快被記憶的風切割成,一道道逆風碎裂的磨痕斷片。

那些片段,偶爾像被風捲起的黃葉,落在心口上像一滴,被忍住的淚。

那樣朦朧。那樣疲憊。

如今回頭看,亦是,查無此人。










2009年1月26日 星期一

團圓


從妹子的部落格看到一首森山直太朗的新歌,「如果活得很痛苦的話」。曲子與歌聲都如泣如訴,但歌詞像是隱約在烏雲密佈的雲層裡,看見一絲光線,像雨後從枝頭垂降下來的蜘蛛絲,歷經風雨的薄弱希望。

聽這首歌的時候,是大年初一。昨夜我們吃了火鍋。跟著朋友,與朋友的朋友。有德國人,有加拿大人,有內地來的朋友。我們把空心菜誤買成韭菜,彼此訕笑氣結一陣。椒麻雞,紅燒獅子頭,炸蝦球都端上了桌,甜點還有西式的香蕉麵包與俄羅斯紅茶,而年夜飯還是吃飽喝足了。在國外吃年夜飯,多少有點拮据,有些寒酸。像是家家酒般地試圖複製家鄉的氣氛。

都應當是歡愉的。

照例因為時差,起床後牙都還沒刷,就趕緊撥了幾通電話給想念而看重的人。距離遙遠的亞熱帶,他們告訴我島上天氣寒冷,但旋即想起我在這溫帶的國家,遂極有默契地不再聊天氣。像是忽然警覺到那些距離之遙,連強大的Google Maps都拒絕計算,從英國一路飛回家的路程。話題不能聊得太深太多,空泛地拜個年,讓對方還知道自己在乎也就夠了。

掛了電話,窗外陽光明耀燦亮。推開窗,空氣還是冷冽的,但新鮮。白晝又開始緩緩慢慢變長,春天就要到了。室友買了一株新鮮的羅勒,我看著發得極好及茂盛的綠葉,聞著植株特有的氣味,有些很微弱模糊的喜悅,有些很清淡但確切的悲傷。森山直太朗的歌這樣唱:「悲傷總會像一整片的花朵綻放/輕輕伸出雙手別把花朵摘下/而要保護它」,「歷史就像小小的盪鞦韆/宇宙就像小小的飲水地」。所以,他襯著鋼琴與弦樂,「如果活得很痛苦的話,就把離開人世的喜悅留到最後吧」。

一元復始。一切都可以重新來過。沒有什麼過不去,也沒有什麼好哀傷。我們還是會往前走的吧。就算是天寒地凍。

就算是,風起雲湧。






2009年1月12日 星期一

Driftwood


天冷,四處皆惡寒。倫敦冷,巴黎冷,台北也冷。新聞數據出來,寒流過後死亡人數又攀升。我不覺得太冷,只覺得夜太黑。望著窗外總是過早來臨的天黑,總是在我上班之際仍灰濛一片的天空。總覺得像是被黑暗困住了,總是,見不得夕暮朝霞,拾不起握不住誰開的花。

像是一只漂流木。沒有定向的。

在朋友倫敦住處的那週,我開始讀黃錦樹老師的《焚燒》。他在書中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教過的學生多為朽木;偶爾幾個比較聰慧的,也僅僅是漂流木。上過小樹老師課的我,從來不曉得自己被分派到哪個類別。他且說,漂流木只怕都要被大環境磨成霽粉。他自有他的評斷,但開始教書不免懂得他的喟嘆:說不上恨鐵不成鋼,但漸漸也的確就是一股子使不上力的感覺。村上春樹的主角們,使不上力的時候,不止一次走到海邊拾起漂流木。那些潮濕、被海水鹽分嚴重侵蝕、烘不乾、畸形怪狀的木塊,到底為了什麼原因,獨自地漂流,又孤伶伶地被沖上了岸。

或者我們原先就是那樣的,畸零人。

出洋留學,什麼時候正如同錢鍾書老先生打趣說,「就像出疹子,誰都得出過一次」。但也就像出疹子,有些人出疹子時抵抗力強,安好無恙;但有些也就留下了痘疤。自從開始念學位以來,我察覺更多時候,我的確像是漂流木,飄過了海洋,獨自被沖上岸。聽著Travis的Driftwood,主唱唱著:You’re driftwood floating underwater / Breaking into pieces, pieces, pieces / Just driftwood hollow and of no use / Waterfalls will find you, bind you, grind you,在我去夏回台的短暫時光,耳機裡恆常播放,說不上怎樣迴盪,就只是慰藉了某種孤獨與感傷。終究會變得越來越孤獨的,終究都得學習,自己跟自己相處。那些原先帶來的節瘤與疤,也只希望越被沖刷磨損可以越光滑。

But you’ve been drifting for a long long time
You’ve been drifting for a long long time
You’ve been drifting for a long long
Drifting for a long long time

I’ve been drifting for a long, long time. I’ve been drifting for a long, long time.



2009年1月4日 星期日

trouble sleeping


失眠了。你很少見地失眠了。

原因不明,大致是又開始寫論文的新一章,腦子裡塞滿各色資料,過度運轉。假期結束的憊懶也可能是原因之一。很思念很思念遠在島國你的父母與妹子更是加劇失眠病情。看著小學同學分別結婚生子,而你還在這個陰冷潮濕的島嶼上為自己的論文和(自以為可見的)未來努力。推進三十歲,而你依舊單身。

(是某種同儕壓力吧,我想。)

台灣時間中午十二點。我親愛的。你聽著陳珊妮《如果有一件事是重要的》,英國已是凌晨四時。天還沒這麼快亮,而你又快餓了。你也一向知道某些音樂一旦開始播放,你便難以徹底地睡去。你上了床,在製作粗糙的彈簧床上翻了幾番,睜大眼是怎樣都睡不著了。一向漆黑的後院與夜空,看起來竟然意外明亮。你盯著那團明亮,神智依舊清醒。夜色與你的夢一般淺薄。你只好坐起身,捻亮床頭燈,於是瞬間房間滿室通明。你又坐回電腦前,打開你的論文,掙扎寫了幾段,掙扎打了幾個呵欠,但睡意仍不濃。你點開另一部色情片,但如此百般聊賴連色情片都提不起你的興致。耳機裡陳珊妮依序唱到電氣化的〈蘋果花〉。你的母親一向喜歡這首歌,你尚且載了楊燕的版本,暗中立志要學會唱。你聽她唱,且把「蘋果花迎風搖曳」,唱成「蘋果花影多妖異」,不知為何,你總是想起你愛的椎名林檎,便也會想起另一個朋友的朋友的母親(真夠複雜的關係),她說椎名林檎係狐狸轉世。

(金棕色的皮毛。在陽光下閃動的光澤。你哪天騎單車上班,忽見路旁一具狐屍。你心驚膽跳,鎮日都心神不寧。)

而你依舊沒有睡意。天還不急著亮。你彷彿也就不急著睡。不急著寫完這篇文章。歌也不急著唱完。她是粉紅色。她是一朵蘋果花,搖曳著或妖異著。淚光令人懷疑,但她還唱著什麼期待,無邪氣的愛。

另一隻狐狸曾在朋友住處的某個街口被你們一夥酒色結束後的人們遇見。牠走了幾步,忽然淡淡回過頭來,定睛睛看了你們一眼。都說被狐狸妖魅眼神看過,人們將會失神,忘記牠走過的蹤跡。

你們顯然怎樣都沒忘記。時序又過天又冷了你們又穿上大衣,各自在不同的城市,與不同的人跨過同樣的一個年。

而那隻狐狸,後來,去了哪裡?






2009年1月1日 星期四

allegory of...


新年你要幹什麼?MSN上許多朋友這樣問。「沒有要幹嘛啊。」我回答。「頂多是等等下午去逛逛,National Gallery。」

於是我去了,舊年的最後一天,座落在Charing Cross Road的National Gallery。廣場上有許多鴿子,以及比鴿子更多的人群。多數是觀光客,尤以歐洲與亞洲觀光客居多。我穿越廣場上不停拍照的人群,天很陰沉,也就提早讓夜晚來臨。閃光燈此起彼落,若不留心會誤以為是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滿天霓虹。

戴著耳機,我照例去逛了,親愛又令我恐懼莫名的Lady Grey行刑圖。一幅借來的畢卡索,像極奈良美智。或者是,Cupid向母親Venus抱怨,那些摘取的蜂蜜招來蜂叮,小紙卡說明,這隱喻了生命的甜美只能短暫,也必然伴著痛苦。或者是,allegory of love,Cupid持琴歇息,身旁兩對戀人擁吻都吻成永恆,小紙卡好神秘通報,遠方的goat與lizard或有什麼象徵意義,但終究什麼都沒說。

或者是這次,大量看見Salome與銀盤盛裝的John the Baptist的人頭。有些畫家且讓Salome露出欣喜之情,有些則讓Salome微微側過頭,不忍卒睹。然而這些畫裡都缺少了Salome為父王Herod獻舞的嬌媚(她那股不可自抑的狐媚氣息哪裡去了?),因而顯得像是一般貴族之女那樣缺少真正皇室氣息的平凡。而John the Baptist的人頭,焦慮苦痛皺著眉頭,有些光澤鮮潤(新鮮的剛砍下來的),有些則僵硬灰暗(快過期了)。誰都無法聯想到,另一幅與小羊羔一同相擁抱的施洗約翰,他童稚天真的神情,後面要承受著這樣的苦痛。

(而也許,那正是人生的某種樣貌。)

離開Charing Cross Road(我說過了嗎?Charing Cross Road的地鐵站,候車處的壁畫美好得如同National Gallery的延伸。),我來到Holborn站,本想踱去大英博物館,但終究在中途叉路的一家小咖啡館停駐。不大的店面,裝潢簡單,窗台深棕色的架上陳列糕餅。我點了拿鐵,女侍送來一整壺水。那透明玻璃壺沉甸甸的,而我坐下來給我的好友寫張明信片。店裡播著貓王,或者60、70年代音樂,好熟悉好似老友,我想著去年此刻我的好友跨過海峽的拜訪。我們也是這樣漫無目的,幾乎以一種生活的方式造訪倫敦。而倫敦毫不保留,餵養我們,以聲色犬馬。我們總是晚睡晏起,夜夜笙歌直至地鐵都停駛了,而我們搭著夜班公車回到朋友的住處。或者偶爾我們,在一月一號這種日子,明知故犯地造訪雨日無人的Portobello Road,只為了找一家口耳相傳的雞排。或者我們,就只是短暫地選擇不同道途,分開步行。

我親愛的Charles Lamb說,在倫敦,你擁有的是,the impossibility of being dull。

於是我又待上一星期,倫敦。聖誕後的boxing day,四處都是排隊的人龍,與擁擠的人潮。消費時代誰的預言,時尚分化階級,you are what you consume,你消耗/消費什麼就都被定義,百種人中的哪個分類。天冷我穿著朋友昂貴的風衣,竟然覺得心虛。但我強自打起一種態度防衛,擠上地鐵,在美術館或博物館或購物大街放空神情,冷酷調如天橋模特。誰都在看,也都被觀看。

(你唯有擺好一種姿態,一種更勝盛夏花開、更勝冬冷冰雪的姿態。更妖豔,也更冷冽。)

於是最後決定沒有跨年。不擁擠,不看施放的煙火。沒有聖誕倒數。什麼都沒有,就好似可以理所當然放棄抓不住一年的尾巴,可以不負責任地不眺望歡迎來年。沒有酒精,沒有氣泡,沒有舞蹈,沒有喧嘩,沒有歌聲。我在友人處聽著他翻出來的專輯,一首首我不熟悉的音樂,遙遠但可親。外面狂歡的人跟夜鶯都穿越過,興高采烈,沒有遲疑。

Look, another day has beg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