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28日 星期六


生活陷入論文寫作的拉扯,總是在新增與修訂間來來去去。昨日與老師面談,過程愉悅,但心裡卻又耽擱著今晚的趴踢要備上怎樣的菜。心神不寧,頭與腳像是顛倒了位置。浮躁。

二月最末日,雖已是春,陽光更慷慨,雖然依舊乍暖還寒。大概也就是春天,萬物蠢蠢欲動之際,會有這樣的一段時間,我的思緒會轉得飛快,把很多事情都著實運作過一遍。但終究曉得年紀大了,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樁。

啊。春天底下兩隻小虫。思緒渾沌不開的,蠢。

早上起來看了幾篇有趣的文章。有寫葉問的武術,有寫十八歲前的人生與夢,有寫善與惡,也有寫張愛玲的小團圓。這些片段都教我感嘆。我記得我房中大書桌右手抽屜第二層,依舊有些國高中時期的剪報,其中一則是張愛玲當年的死,全版的報紙版面。現在全版版面大多都是看完即丟棄的廣告,或是又一則不干己事的緋聞(以及緋聞交叉比對表)。我記得那報上甚至把張愛玲隨筆畫的一些小人物與文字相比對,也終於看見張愛玲老練但過度被引用的那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當時年少只覺得很有些趣味,這些年下來反而能體會,那的確也大概就是生命的真相;差別只在於某些人的袍子上,虱子少了些。而有些虱子得用指甲輕輕一擰,到底是讓指甲尖綻了血。

我不是張愛玲的死忠書迷,到底為了什麼留下那則剪報(並且這些年清了好幾次書櫃依舊沒扔)至今仍是個謎。在那之前我只讀過她的《秧歌》(還是跟一位姓宋的高中女同學借來的),而如今那書一如我年少廣讀但不強記的三島、川端或是一本名為「碧廬冤孽」的舊翻譯小說,只留下極破碎的印象。那個時期我總在追趕,總在詢問,總在質疑,因此什麼都浮浮掠掠的,說穿了讀得多卻讀不紮實,到底見識有差。現在讀書多了一種好整以暇,雖然偶爾看見同輩寫作者讀得既多且廣仍會心頭一驚。但如果能花時間把一篇絕佳的短篇小說反覆推敲直至骨髓,我就不願飛快掠過一本厚重但沒有靈魂的長篇。

(噢,另一則我抽屜裡遲遲未丟的剪報,是柯裕棻當時發表在自由時報的《漂浮》。而那都多久多久了。)



寫葉問的
http://blog.chinatimes.com/indiacheng/archive/2009/02/27/379918.html
寫十八歲的夢的
http://blog.udn.com/wonderwhy/2669600
寫善與惡的
http://blog.roodo.com/forpluto/archives/8397309.html
寫小團圓的
http://udn.com/NEWS/OPINION/OPI4/4759715.shtml

張愛玲的那段,出自〈天才夢〉。我一直很喜歡這段結尾。
「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2009年2月17日 星期二

我讀駱以軍《西夏旅館》


以「西夏王朝」作為小說主題及精神寄託,以「旅館」作為包覆故事的主要意象,駱以軍的《西夏旅館》出入虛實,寫的到底仍是駱最在乎的家族史,以及家族遷移圖的重建。這次駱以軍有意把家提升到國的層次,所以比附在這個歷史上絕美卻僅短暫存在的王朝。曾經興盛而最終衰敗的,曾經不可一世而最終被趕盡殺絕的,寫的其實正是外省人身份的寄託。而追蹤書寫最後一批黨項子民的流徙、大的遷移敘述,與旅館所隱含的、小的敘述相互結合,構築成為《西夏旅館》的本事。無止盡的天花亂墜,已成為駱以軍小說中的一大特色,在本書中更是極盡誇張之能事:暴力、怪力亂神、性都編入書寫,更重要的是,這些成為domestic violence的來源與形式。

但這些形式與花招,背後的意涵究竟是無法言說的、傷害後的補償,缺席後的召喚。一路苦苦追尋回去的,總是離別與被遺留下來的傷痛,因此總是在路上,總是在遠方。駱以軍一再出入「流浪」的概念,以及由黃錦樹所點出的、「棄的故事」之原型:那些神話故事裡,總是父不詳,或是難以解釋父親下落的,兒子身份。駱以軍念茲在茲的,其尚未克服「父親缺席」的書寫。從《第三個舞者》,盧子玉與母女二人同時上床,那不在場的、流浪漢般的父親,最後露面在媽祖遶境的行伍中;《遠方》裡不得不上路的旅途與回程,交織其中的家國敘事,則亦是要克服「父親可能即將缺席」的憂心忡忡,到「父親徹底缺席」的傷痛。在《西夏旅館》中,圖尼克追本溯源,翻山越嶺,只求回到真正旅程的起點,可以回歸的國/家,但卻發現這個國/家,如今也僅是不知其所蹤的大漠荒原。敘事者圖尼克且講述一則童年軼事:幼時吹牛編造的各式故事,全都是「父親缺席」的變形,導致父親在發現後不得不沈痛地詢問:「我那麼讓你沒面子,你必須編造那些奇怪的故事哭我死去」?

《西夏旅館》的豐厚駁雜,的確是台灣小說當代寫作特有的面向(因為我們都是「經驗貧乏」之人?)。從八卦新聞到文史考據,駱以軍善用離題寫法,交雜身世,以私小說入史,his-story成為大敘事的History。然而,小說中幾次過度明顯地解釋「西夏」或「旅館」的意義則顯得過度(需要被理解的)焦慮。此外,稍嫌敗筆之處,則是駱的敘事掌握力變得較為零散,過去駱以軍的拿手好戲之一,是絮叨敘事過程中仍具備的有機架構及觀點。可惜《西夏旅館》中,若干延展過長而漫無目的的敘事,稀釋了小說的張力。我不認為《西夏旅館》是駱以軍迄今最好的作品(截至目前為止,駱最好的長篇小說仍舊是《遠方》),正因為這部小說中處處顯露出小說家還沒重新準備好,元氣消耗過度的疲態,一如「整修中」的餐廳,外觀皆已完備,但內部裝潢仍在施工中的狀態。我私自以為《西夏旅館》最棒的部分其實在最後面的「圖尼克造字」,正因故事中最好的架構,在短短不到一百頁的幾則造字故事裡,顯露出小說家野心以及最有可能的原創性。此外,隨套書附贈的《經驗匱乏者筆記》雖是與《西夏旅館》本事無關的補充,卻讓小說家的形象更為鮮明,也提點台灣小說寫作的某些可能性。也因此,縱然《西夏旅館》係一部作為移民/遺民/夷民、企圖心巨大的書寫,但我認為其更該被視為一則,像周星馳電影《濟公》(又一個迷途知返的流浪漢?)中,降龍羅漢重返天庭的宣告。

小說家,歡迎歸位。

(全文發表於《香港文學評論》第十三期(2011四月號),pp. 103-104)





2009年2月8日 星期日

long goodbye


每次在我們啟程之前,總有一首歌備好,並且,及時抵達。

比如那一次是喬絲妹子翻唱God Only Knows,在旅程開始前,與紅茶及時趕到,匆促決定並過度狎膩相處的,夏末。又或者是另一次依舊是喬絲妹子翻唱L-O-V-E,啟程已是秋天,思念跟行李一樣沉重。然後陪伴我去年夏天,返回亞熱帶,Travis的Driftwood。這些在耳根深處搔著撓著的,像是刻度。時間的軸線太長太寬,所以我們必須記得,標誌著的一個個節點。

那會是往後,我們都視茫髮蒼齒牙動搖之時,衡量記憶的基準點。

而這次是india.arie,新專輯Testimony:Vol 2, Love And Politics。她好溫柔一把歌聲唱,full moon / high tide / let’s make it a long goodbye。我原先以為會是剛硬的專輯,但卻比麼時候都柔軟。她上一次這樣唱,I think it’s about forgiveness / even if / even if / you don’t love me anymore,試圖重返事物的核心。但這次她低聲召喚,小調進歌轉大調,tomorrow we’ll pick up the pieces / try to mend our broken lives。

返回島國,卻又不是旅行。因為目的地如此不同。即將面對的,生、老、病,重聚又別離。而她乘著清風送來療癒之歌。

聽說我們居住的城市就要上升到30度,宛如夏日序曲。而我時差八小時之外的窗前,夜雪隱約閃爍亮光,淡灰揉合粉紅色的天際顯得過份明亮。總是相隔兩地的,不同的氣候景物生活習慣。曾幾何時,那竟成為我們逐漸習以為常的人生形式。

這是個星期天晚上而我昨夜作了菜,可樂雞、白菜滷、拔絲地瓜、大紅豆西米露,昨夜剩了而今天熱了來吃。搭配Slumdog Millionaire,大量運用蒙太奇手法的成長故事電影。說不上太感動,但也不是不喜歡,大概祇是因為結局太可預料。雖然電影重寫了一次印度近代發展史,那些交雜其中的,愛與傷害,離別、等待,善惡失去準頭,然後是犧牲、是被背叛。然後是再一次的重聚,不願放手。

而我們多麼希望人生真有如此簡單,如果是命運,and it is written,我們可不可以就省略那些分別重聚反覆的旅程,那些相愛與怨恨,那些等待與犧牲?

只要留下,那一道傷疤之上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