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28日 星期日

故作



電話裡討論兩小時十七分鐘的寂寞。寂寞是主題,其他漫無邊際的閒聊只是插科打諢的過場。我們好習慣這樣彼此相濡以沫。



閒聊結束後,我播起了劉若英。她聲音總是過於直朗,但她聲音適合寂寞的荒野裡嘶吼,或祇是席地而坐。她唱著「聽見學生時代愛聽的歌 加上太累 回家路上一下子想好多 腳步慢了眼眶濕了 不是感傷 只是不知道生活要這麼多力量」。



只是不知道生活,要這麼多力量。



或是她又唱「為何總是這樣 在我心中深藏著你 說好不為你憂傷 但心情怎會無恙」。我記得MV裡她忽然回過來面對鏡頭,踢著腳,盪著,很好的天空下,她健康明亮地唱:「想要問問你敢不敢,像你說過那樣地愛我」。



然後她終究放把火燒掉了情人遺留下來的物品。



我同你說過嗎?我在那個漁港柔軟的濕地上留下一連串腳印的下午,海水有些冷,我不曉得為什麼忽然隨意地哼起這首歌。曾經愛過的人安靜地聽完,告訴我一直很愛這首歌。我已經遺忘這個片段許久了,不知道為什麼在異鄉的夜裡忽然播放起這段回憶。



但親愛的,我們還繼續著生活。那些百無聊賴的夜裡,我去了bar,陌生的臉湊上來說,你寂寞嗎同我走吧。或是百貨公司前面等待友人時,陌生人雄壯威武走向前來,趁我不注意捏我手心使了眼色。我看著那些臉孔覺得哀傷,那些靈魂如此寂寞,而我只是不希望成為其中之一。



我不想成為寂寞的俘虜,只是寂寞好壯大。我轉身的時候,寂寞也許就追上來拍個肩。



側臉因此漆上了陰影與痕跡。如此而已。












2007年10月25日 星期四

trivia



到了這個年紀還說孤獨好像是很可恥的事。



研究所的時候,我被分配到與中文所博班的學長同一寢。學長在外面有租房子,宿舍只是有時候貪懶回來放東西與睡覺的地方。於是兩人宿舍變成一人宿舍,我開始學習獨居的生活。



所謂獨居是,如果睡醒沒有課,會忽然多出很多時間跟自己相處。更正確來說,除了你自己你不會感覺到世界存在,而世界也不會感覺到你存在的狀態。你起床,你坐看天光流轉,去圖書館搬書回來放在書架上安心,專程騎車去SOGO買Yamasaki的麵包,在房間大聲唱歌,去誠品買更多書,永遠晚睡晏起,錯過早餐,不停地籌畫旅行,開始覺得健身房是個必需品,花很多時間走路,開始跟沒完沒了的長壽劇,不停上網搜尋相關的期刊論文,特別繞過校園彼端去買晚餐,在宿舍裡等待朋友的電話,車禍後還得在深夜自行騎車去醫院掛急診……



任何一個陌生人的些許善意看起來都像天啟般幸福。任何粗鄙的語言與綜藝笑話都足以拯救擱淺而喧囂的孤獨。



這一切又重新來過了,在英國。我開始花很多時間構思餐點;可以清楚列出廚房或冰箱裡缺乏的食材,卻不相信自己找到的學術資料很有用;窗外的草原再過去像是剪紙般漸層色天際線,我總是花很多時間張望以為再遠些還有什麼;去圖書館踩過枯葉把枯葉都踩成粉碎;讀晦暗絕望的英文小說,跟隨那對父子不停在往南的路上逃生;養九層塔盆栽,並把吃完的甜橙柚皮剪碎曬乾;讀討厭的帳單,思索其中是否有什麼錯過的訊息與弦外之音……



除了沒有摩托車與家教課程,溝通都用英文之外,這一切就像是研究所生活的延續與變形。



磨碎的紅茶葉遠不及爸爸晚餐後送上的一杯烏龍茶。廚房整理的遠不及媽媽俐落乾淨。處理事情絲毫無法像妹子一樣明快果斷。房間裡點亮的燈光永遠都昏昏黃黃,不打開的窗戶與暖氣足以把我悶成乾燥劑。床旁邊的佈告欄貼滿了訊息,提醒自己什麼時候得做些什麼。這樣還不夠,電腦旁隨時都有筆與小本子,必須在睡前想好明天該做的事,像是小學睡前總要整理好書包,才能讓我安心。



書架的書不斷增加,桌上散落著整理不完的講義。爬不完的字句像是不斷衍生的孤獨,一筆一劃,一筆一劃……



這麼難以啟齒。彷彿到了這個年紀還說孤獨,是很可恥的事。



而我到英國,才剛滿一個月。














2007年10月22日 星期一

柯裕棻〈午安憂鬱〉



  念研究所的時候,我就開始獨居了。獨居我喜歡很小的房間,如此我可以跟那個空間完全成為一體,不感到空闊疏離。我喜歡床靠在書桌旁邊,書桌頂著窗子,因此房間裡一邊是睡眠,一邊是思考,另一邊就是外面的世界。清清楚楚地窩成一團,貓似的。



  我常常睡到中午,醒來以後就靜靜坐在床上發呆。



下午的某個時間,窗外的陽光會非常淡薄地貼在白牆上,淺得教人發慌,教人擔心它再薄一點兒就瞞不了人,貓兒一踩過,就要跌下來碎了。如此淡薄的日色是一種咒,午後牆上那道飄忽而不怎麼準確的光影,就是一張沒把握的符紙,封在窗口。如果被這個迷惑了,那麼真不知道會失神到什麼境地。



  我常常坐在床上著魔也似望著那光,想它是多麼虛妄而渺茫,比一把乾淨的女聲更清透,比一節簡單的吉他和弦或一刷輕輕的鼓更單純。



  特別是某一種秋天的午後,陽光金黃得像一只水澪澪的梨子,捏在手裡水都要滲出來了。





  獨居的時候我多半活在自己的心靈狀態裡,特別容易迷惑,也特別容易困於自己的思路。日月星辰的運行和萬事萬物的道理像一顆半生不熟的果子,我是它小小的核。我過著規律的日子,吃綜合維他命,喝咖啡,啃三明治,吃水果,喝烏龍茶,念書。心情好的時候唱歌,對著空氣微笑;洗澡的時候任意站在蓮蓬頭下發呆,聽水從排水管消失的聲音;天晴的時候買桔梗和百合;念完一本書,就坐在陽台上看天空。



  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會把整屋子的燈打開,希望看得更明白些;睡不著的時候常常半夜爬起來拖地板;疲倦的時候對著電視出神一整個晚上;焦慮的時候大肆整理書架調換書籍的排列位置;憤怒的時候東西亂丟,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冷靜了,再一一拾起來歸位。



  比這些都更糟的時候,我會整天躺在床上不想面對世界,天天吃泡麵,不再洗米洗菜或洗碗,也不再整理書桌,任由大部分的雜物和灰塵四處堆積。



  獨居我總是任性活著。我不喜歡吃米飯,我會連續一個星期吃同一種麵或水餃,只去同一家館子,或是連著幾天只吃烤吐司麵包塗蜂蜜。水果只會買蘋果和柳丁,絕對不喝牛奶,沒有人逼我吃茄子和胡蘿蔔,沒有難處理的魚或螃蟹,絕不會有蚵仔出現。我做菜不產生油煙,而且總是以最少的道具完成晚餐免得洗碗。我會天天喝海帶味噌湯。睡到中午也心安理得,半夜三點躺著看書也不會挨罵,衣服堆積一個星期再洗也沒關係。靡爛的時候一直看DVD,一直聽電子音樂。自己學會修馬桶、音響、電燈、印表機、電視和光碟機,打蟑螂的時候絕不手軟。



  我本來就不常出門,從小就非常耐得住閉關。獨居時我偶爾會發生三、四天完全不下樓拿報紙的狀況。即使出門了,也經常只是一個人散了一段很長很長的步。如果沒有人打電話來,就沒有機會開口說話,我也很少打電話給誰,我想不出有什麼話非得跟誰說不可。



  那陣子我逐漸明白了一件事,一個人與世界的關係事實上非常簡單,一放手就散了,一把握在手裡的灰。那飛灰是自己。



  要放開世界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我沒有這樣容易放過自己。



  我是個容易與自己過不去的人,從小就無法輕易原諒自己的錯誤,也不容易遺忘,成長過程最大的難題之一就是必須時時忍受自己的稜角。獨居的時候,這個特性成為難以克服的磨難。自我的意義放大了,因此問題和錯誤也放大了,只要一不小心,那些長年壓抑的內在陰影就像烏鴉一般傾巢而出,在腦子裡盤旋。



  有時候我真希望可以對問題視而不見,即使忘不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活著也就罷了。「嚴以律己」是一種非常折磨人的狀態,我是我自己的母親,也是我自己的女兒,鞭策者是我,迷惘者也是我。





  非常少數的幾次,我在半夜裡被莫名的鬼魅攫獲,啪地打開燈,回到明亮的現實,可是那屋子卻慢慢地變成某種心靈的實體狀態,看起來陰影幢幢,每一個轉折、角落和細節看起來都像是往事的變形或是原形。那些熟悉的物體在孤單的時刻看起來別有意義,我在它們裡面看見某種破敗的危機,某種岌岌可危的人生。還有在它們之間努力存在的、微不足道的自己。



  也許是日子實在太靜了,寂靜形成了內觀自省的趨力,人生的意義成為存在的主題。念書念久了,其實是將自己的人生放空,以接納並且思索那些深奧難解的理論,想多了,就分外覺得自己渺小。



  一個孤單的人在腦子裡進行的對話真是無窮無盡,胡思亂想的內容像宇宙一樣漫無邊際,那些思考和主旨遠比一個蟻丘裡螞蟻深掘的路徑更複雜,閃現的念頭一個跑得比一個快,我納悶它們追不追得上光的速度。



  有一段時間我開始不斷對自己說話,以聲音填滿空間,並且確認自己的存在。我養成奇特的習性,時常在腦子裡和理論交談。迷惑不安的時候對著虛空自言自語別有魅惑的特質,自言自語可以暫時將無邊的寂靜驅離,堅強的自己對著軟弱的自己命令,軟弱的自己對著堅強的自己尖叫。半夜裡發惡夢大叫著醒來時,我其實非常,非常慶幸,自己是一個人。



  沒有人來煩我,我就這樣一個人專心發著清醒的瘋。



  有時候我試著對自己喊停。有時候我會累得好幾天不想開口。我打算得過且過,努力與自己和解。讀書的時候就讀,寫作業的時候就寫,做菜的時候就做,吃麵確實地吃,睡覺也確實地睡。我不想再那麼累,也不想再想那麼多。天地之大,我在自己的小宇宙裡苦惱什麼。



  但是說不清為什麼,狀況慢慢地不太對勁了,我沒有因此而清明,反而愈來愈像牆上淡薄的日光,飄的,空蕩蕩沒有什麼質量可以落實自我,並且一點一點往黯淡的方向飄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病了,還是倦了,或者真就是空了。這種疲憊令人哆嗦,我想要振作精神,可是沒辦法,就是沒辦法。



  我開始胃痛並且無法控制地掉眼淚,我常常一邊哭一邊念書做筆記。這樣過了一陣子,就耗弱得沒有念書的精神。一個研究生一旦沒辦法念書,漫天蓋地的恐慌就出現了,於是壓力更大,狀況更糟,精神更差,更沒辦法念書。





  開始嘔吐的時候我去看了醫生。腸胃科的醫生給我兩個建議,他說,博士班的學生壓力過大精神緊張,導致各種腸胃症狀是很正常的,減輕壓力的方法有兩種,一是定時運動,二是定時和心理諮詢約談。他笑著說,或者,兩者並行也可以。



  他問我能不能養寵物。我說學生公寓不行。他說,噢,那真是太糟了。他開了藥方子,還特別建議我到學校附近的林子慢跑。他認為那是個好法子。



  這時我已經拖過一個春天和夏天,時序已經入秋了,那片等著我去慢跑的林子歪斜而寥落。



  我非常討厭跑步。我每跑一步都心生厭棄,彷彿在踐踏地球。



  跑步是無涉世事的活動,風塵僕僕的孤獨。雙腳依著本能往前跑去,腳步聲規律而且空洞,它的概念是將世界甩在腦後,留著汗回到原點。速度使人獨一無二並且與環境脫離關係,路邊凋零的景物像雙頰上的風一樣一去不回,喘氣彷彿是放大了的歎息,只有自己聽得見,只有自己知道它的意思。我無望地跑著極其無聊的速度與途徑,落葉在腳下輕易碎裂,前方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等著,像人生。



  我討厭跑步的邏輯:跑到某個定點我就得自動折返,否則可能因過度疲累而回不了頭。這是空間的循環和體力的損耗,一切的風景都不重要,只要快速地經過,將它置之腦後就行了。有時候我希望人生也可以如此。跑完之後我通常更加感到絕望,像秋收後的兔子,在薄暮的林子裡呼著白霧徬徨。



  我想,需要獨處的人應該跑步,但不是我。



  幾次之後我就放棄了,繼續在家裡消沉,往黑暗的深淵沉沒幾吋。但是我心裡非常明白,再這麼下去不但不可能有出路,恐怕連人生都要賠上了。



  每天我近午才懶洋洋睜眼,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無聲的雲,試著喊一聲,確認己身所存,慢慢起床。我每天在這個時刻下一次決心,改變自己。



  我從衣櫃底層找出游泳衣和球鞋,買了兩套韻律服和幾雙運動襪。中午到學生運動中心游泳一小時,然後上圖書館念書,黃昏又回到學生運動中心參加5點到6點的韻律課,然後再回到圖書館念書,清晨睡前做仰臥起坐。



  做這些事全憑一股幾近瘋狂的意志力。特別是高能量進階韻律課,那運動激烈得生不如死,第一個月我得咬著牙關才能做得完,最酸痛的部分除了膝蓋和腳踝之外,就是咬緊牙關的下頦骨了。滿場視死如歸的研究生看上去是一隻殘兵敗將的隊伍,每個人甩著七零八落的腦子和四肢奮力跳著,真不知道這麼猛烈的戰役是和人生拚了,還是和念不完的書本拚了。



  當身體劇烈活動並且疼痛的時候,存在感明確,心裡就不那麼空虛。我開始感到有氣力可以和諮詢師談談,至少我有了訴苦的精神和意願。



  然後我就去談了。



  指派給我的諮詢師是一位相貌堂堂的先生,金邊眼鏡,襯衫整潔領帶方正,下頦刮得青青的。他的辦公室在林子的另一邊,屋內總是微微暗著,桌邊有幅很大的水墨畫,是一幅水月觀音,也不知是誰送的。來客坐的位置正好在這觀音的右腳下,有時候我會抬頭看看,觀音總是垂憐看著它方。有時候諮詢師垂眼做筆記的神情,看起來也有畫中那種空無清朗的神情,不像是人類。我懷疑這一切對他而言都是浮雲。



  每個星期四的午後我在微暗的水月觀音右腳底下,講述支離破碎的困擾,煩惱說起來總是零零星星,微不足道。我的讀書進度、飲食與睡眠、我的胡思亂想。他很少主動提問,總是讓我自由發揮。他總是說:「我們可以試著解釋為什麼這是問題嗎?」我其實不想解釋自己的想法,我感到自己很無趣,卻不由自主滔滔不絕講下去,而且會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突然痛哭。



  日子就這樣艱困過著,過著,然後就下雪了。星期四下午的會面因而顯得更加艱困。每回我滿肩的雪開門進去,諮詢師就從微暗的桌邊抬頭說:「午安。」



  「午安,」我說,「這雪真是沉。」



  「噢,是啊,它是的。」他總是這樣回答。「請坐,」他說。「我們過得如何?」他問。他總是使用複數形的主詞「我們」與我交談,這是一種又親密又疏離的講話方式,剛開始的時候我時常不知道他指的是誰,後來我漸漸明白,他說「我們我們我們」,其實是說「妳」。



  當然我們的進步有限,我們只是一天拖過一天,我們每天胡思亂想,而且我們講話根本不清楚,我們胡說八道,我們連問題在哪裡都不知道。我們只是哭。



  冬季缺乏日光,一切趨於遲緩,連諮詢師都慘白著一張臉,他清淡的臉漸漸不同,有時候他的表情黯淡宛若風雪前的雲象,有的時候我知道他根本沒有聽我們的對話。他每個星期都更瘦一點,鬍渣似乎愈來愈青了。





  某一天沒有雪,我便提早到了。他站在窗前,面對窗子側身對我說,「噢,午安,請坐。我們今天提早了。」



  他正對著窗子的倒影打領帶。窗外的林子又空蕪又凌亂,映著他薄薄的靈魂。



  我沒有立刻坐下,只是盯著他看。他問,「我們如何了?」然後雙手做了一個收束的動作,將領帶扶正。我沒有回答,只是繼續望著他的領帶。



  諮詢師發現我看著他,遲疑了一秒,然後彷彿什麼也沒注意到似地,又問了幾個「我們」的問題。但我想他其實已經發現了,他露出了破綻。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以外的男子在我面前打領帶。這是非常神奇的一刻,我彷彿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打領帶是一個男人從私領域跨入公領域的最後一道轉換手續,看見他打領帶,就彷彿見到了他從赤身露體穿戴作戰的盔甲。我撞見了這樣的片刻。



  幾個月來他清朗堅定淡若浮雲的形象,剎那間消散了。他成為人類。



  我問:「我是你今天第一個學生嗎?」他說是的。「那麼你早上不見學生嗎?」他說不,他一向不在早晨見人。



  接著,他逆轉話題,「妳呢?妳最近如何?」



  這是一個分隔點,他終於不再說「我們」了。



  我想了想,說:「其實我不需要有人聽我抱怨,我比較想知道的是,你如何能夠每天下午進到這個辦公室來,坐在那裡五個小時,聽我們這些學生抱怨瑣事呢?你日復一日在這個陰暗的小房間裡聽他人的困擾,這個工作使你疲憊嗎?你是否曾經厭倦過我們並且希望我們全部下地獄去嗎?你從不會想要站起來對我尖叫並且叫我滾出去嗎?你如何看起來平靜如此?我不想再說自己的困擾了,我想知道你如何解決你的困擾。我看得出來,你自己過得並不好。你的狀況比我還糟,不是嗎?」



  諮詢師的臉又更黯淡了些,他看看他手上的資料表,確認我的主修和背景,翻翻他之前做的筆記。笑笑,闔上他的筆記,放到一旁。他略將身子往前傾,看看這裡看看那裡,想一想,然後告訴我他受過的訓練,他的理論流派,他念的研究所,他的老師說什麼,他們的課程如何進行,他的臨床經驗。「噢,當然,每個人都有厭倦工作的時候,都有突然無法前進、看不見光亮的時候。但是我不是受雇在這裡同妳抱怨這些,我不能討論這個。」



  我問:「那麼,在那種黯淡日子裡,你每天早晨都對你自己說什麼話呢?」



  他遲疑了,臉上有淡淡的陰影,歎了一口氣,然後他告訴了我。



  我不確定那是他自己的捏造,或是他巧妙的治療步驟之一,但是我笑了,並且感到釋懷。



  我問:「我們不該聊這些,對吧,因為我是病人。」



  「不行。」他說。



  「真糟。」我說。



  「是的,總是如此。」他說,「因為這裡應該只是你們人生的階段。我還會繼續在這個小房間裡,繼續聽許多人的問題,看著他們變更好或變更糟。而你們應該忘記這裡,有一天。」



  「我知道。但是我下星期還是必須來。」我說。



  「噢,那麼我期待再見到妳,下星期。同時也期待哪一天,我於妳而言不再必要。」他笑著說。



  我後來又去了幾次。諮詢師回復了以「我們」為主詞的講話方式。但是我顯然已經不是一個理想的病人了,我突然看得非常清楚,他是一個脆弱而敏感的傢伙,他受困的狀態比我更糟,他的空洞和寂寥比我更嚴重,他的問題相當棘手,他是一個行將溺斃的人,可是沒有人會救他,因為救生員就是他自己。那觀音在牆上垂視我們,我們。他說「我們」,是完全正確的文法。



  接近耶誕節之際,天已經冷得沒有雪了。我依舊天天去圖書館,天天去活動中心運動,在酷寒中走來走去,把左耳都凍傷了。



  終於有一天我打電話去取消星期四的會面,因為學生保險的配額次數已經用盡了,而且我感覺自己正在漸漸好轉。而且,風太冷了,我不想再走那條凋蔽的小路。而且,我在他臉上看見我亟欲閃躲的命運。我害怕他的黑眼圈、空洞的眼神、凹陷的臉、恍惚的言詞裡閃爍的焦躁。病人總是殘酷而現實,我只要自己活下去就好。



  沒有去諮詢的星期四下午我在沒什麼人的咖啡館念書,這一天是陰的,有風雪的預感,我一邊念書一邊窺視窗外的天色,整個下午念了幾個零星的句子,不斷猶豫著是否要收拾書本回家。



  我看見諮詢師經過,在門前舉棋不定,然後走進來。他在櫃檯點了一杯什麼,找位置坐的時候他看見了我,我點頭致意,他猶豫了一秒,淡淡笑一笑,坐了一個離我很遠的位置。



  我收拾東西離開的時候經過他的桌,他叫住我,讓我坐下:「希望妳不會因此感到困擾。」他說。



  「困擾什麼?」



  「許多人不希望在生活裡與諮詢師碰面打招呼,因為那樣便洩漏了他們的狀態。」



  我笑著說:「噢,不會的。在這個城裡沒有人會在乎我的狀態。這種規矩是你的職業道德嗎?」



  「恐怕是的。」



  「相當孤寂的職業啊。」



  「因為這職業處理的是人的孤寂。」



  我們聊了一會兒,始終無法像正常人那樣講話。我們的腦子積著烏雲和風雪,每說一句,就多一分躑躅和踉蹌。這終究是星期四午後的會面,誰也不能拯救誰。



  我試著問他:「你自己的狀況呢?」



  他比什麼都淡漠地回答:「噢,也就是那些問題,一樣的。」



  後來我沒有再遇見他,任何角落都沒有,於是他就從我的人生消失了。



  這也是某一種人生的踉蹌。



  這是一則真實和虛構混合的故事,真實的部分紀念那些風雪,虛構的部分紀念那城。



(2007.10.22-23自由副刊)













2007年10月20日 星期六

india.arie - The Heart of the Matter



去年我最喜歡的一首歌之一,india.arie低迴的嗓音翻唱著even if, even if, even if you don’t love me any more。在這個秋意濃厚的週末下午,陽光當好卻還是寒意凍人,我想起我的摯友,以及最近他常讓我掛念的部分生活。我相信他一切都好,只是我無法替他承擔抉擇,或者隨之而來的情緒。我們終究都會經歷過這一切的,不過像是,複習我們熟悉的舞碼。



只是這次是自己上場跳了。



I got the call today  今天接到通電話

That I didn't wanna hear 是我不想聽聞的消息

But I knew that it would come 但我知道終究會來的

An old, true friend of ours was talkin' on the phone 曾經共有的久遠摯友電話中提及

She said you'd found someone 說你已經另結新歡



And I thought of all the bad luck, 想及我們曾共同經歷過的

and the struggles we went through 不幸與掙扎

And how I lost me and you lost you 以及我們曾經迷惘

What are these voices outside love's open door 為何戀愛之外有這麼多嘈雜聲音

Make us throw off our contentment 讓我們忘卻愉悅

and beg for something more? 而索求更多



I'm learning to live without you now 我學習過沒有你的生活

But I miss you sometimes 但偶爾我也會思念你

The more I know, the less I understand 我知道的越多,就越不明瞭

All the things I thought I knew 我以為我知道的一切

I'm learning again 我都得重新學習

I've been tryin' to get down 我試圖重返

to the heart of the matter 事物的核心

But my will gets weak 但我意志軟弱

and my thoughts seem to scatter 我思緒渙散

But I think it's about...forgiveness 我想應該原諒

Forgiveness 原諒

Even if, even if you don't love me anymore 即使你不再愛我



Ah...these times are so uncertain 這時節如此動盪

There's a yearning undefined 慾望也難以名狀

and people filled with rage 人們都滿是怨懟

We all need a little tenderness 我們都需要一些溫柔

How can love survive in such a graceless age? 愛要如何在此醜惡的時代生存?

Ah...the trust and self-assurance that lead to happiness 快樂背後的信任與自信

They're the very things - we kill I guess... 正是我們現在親手扼殺的

Ohh pride and competition 驕傲與競爭

cannot fill these empty arms 無法充滿這些空虛的臂膀

And the work I put between us 我為我們之間所做的努力

you know it doesn't keep us warm 無法令我們溫暖



There are people in your life who've come and gone 生命中人總是來來去去

They let you down, you know they hurt your pride 也許令你失望 也許傷害你的自信

You better put it all behind you baby; cause' life goes on 但放下吧 因為生命繼續

If you keep carryin' that anger, it'll eat you up inside, baby 繼續乘載著憤怨 只會任其吞噬我們的內心



I've been tryin' to get down 我試圖直抵

to the heart of the matter 事物的核心

Because the flesh will get weak 因為肉體會軟弱

and the ashes will scatter 餘燼亦散

So I'm thinkin' about forgiveness 因此我希望原諒

Forgiveness 原諒

Even if, even if, you don't love me... 即便你不再愛我



Forgiveness 原諒

Even if, you don't love me anymore... 即便你不再愛我














2007年10月18日 星期四

back to basics



在習慣英國生活之際,總是要不斷耳提面命自己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例如想著賴著還是去旁聽一堂歷史系的課。例如再懶惰也是前往很遙遠的TESCO採買日常生活所需。例如我總是花很多時間進行家務打理包括料理的工作。



唯有重返日常的基本面才能自我檢視獲取力量。



天氣愈來愈冷了,加上開襟毛衣也似乎不夠了。前幾天曬著還暖呼呼的日光,今天潑灑在身上竟然毫無暖意。Heronbank與Lakeside間隔著的小溪,不知哪裡飛來兩天鵝。天鵝是耐看的,也知道自己耐看。因為這一層自信,天鵝絕不著急,也不嘈雜。溪河裡的同伴都是野雁,總是集體行動,迫切地引人注意。天鵝總是高傲地打直身子與脖子,就這樣來回緩慢地游。



很愛靠著窗看很遠的地平線與天際,卻沒有原先想像地想家。或也許只是,怎樣想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短時間內不可能回家吧。才來不到一個月,卻感覺已經過了好久好久。



總是讀著書就想起自己的房間與書架。想起傍晚媽媽廚房炒菜的聲音。然後等待妹妹與爸爸回家,就可以開飯了喔。



想到今天下午遇見的Kurata桑。Kurata桑是跟我同年進來的博士生,英語發音很漂亮的日本人,總是穿著類似的衣物,在校園裡走來走去,說話小聲有禮,幾乎沒有情緒。總是,看起來好落寞。(他甚至連電腦都沒有帶。)



只是突然想起會不會自己的落寞同樣落在別人眼瞳裡。












2007年10月9日 星期二

小小



去圖書館與系館的路上,秋葉都落了。黃黃綠綠紅紅,好不精彩。因為晨雨,落葉四處都是,踩過時發出秋日的聲響。



今天是來到英國第一場雨。說第一場是,正式的雨。零星飄著的所在多有,早不稀奇。不過像這樣認真下的雨,還是來英國第一次見到,甚至從快轉醒的餘寐中被雨聲鬧醒。斷斷續續地滴著。密集下了一陣,午后又放大晴。但英國是,午后放晴時也只有日光照耀到的地方才暖。陽光未曾施捨到的地方,寒意依舊料峭。只是會逐漸習慣的。



還是走穿大半個校園去買食材。經過實驗與學習,腦子裡可以援引變化的菜色也越來越多。只是怎樣都還是單獨的餐點。嚐著寂寞的味道。



昨日天晴的時候,難得的日光充沛,便索性臨著窗念起書來。曬得人暖烘烘的。後來忍不住實在放下書,散步到小河旁看野雁一群運動。坐在長凳上眺望遠方,景色很遼闊。景色底只有小小的我。



so small.












2007年10月8日 星期一

〈another〉



another page, another

line, the one who used

to sing, a tune, another

note.



another mistake, another

slant of light. From sky,

i remember we used to

walk the streets, the steps

once so happy as Christmas

sleigh, leaving memories

those dragging traces on

the snow.



walking side by

side, on another

sidewalk. we hum a

line, another tune,

another note, another

lie, another mistake,

some other dragging traces

of memories, footprints

in the freezing Christmas

wind. with or without

another

one.



we will meet, finally,

we will meet

another

different view.













2007年10月4日 星期四

〈連結〉



他人的世界裡,好看的臉連結著

好看的臉,天氣晴朗連結著

結實纍纍,清晰的相片裡

有波光粼粼。



我的世界裡,文字連結著

故事,書連結著書,悲傷的

音樂連結著賽蓮女妖—

 她們在岩石上袒露雙乳

 日光下彈唱陰暗迷人的曲調。



陌生的女孩背影踏過我的窗前

踩向遠處草原,隱沒的視線



樂園,有一天樂園總是會

失去,也許唯剩思念還

殘留著連結的遺跡



一根鹽柱孤獨寂寞地哭泣。











2007年10月2日 星期二

時差之後



我從時差開始,習慣,亞熱帶的身體在溫帶的生活。



從時差開始,調整。時差很微妙,欺瞞不了的身體經驗。時差隱隱約約地提醒著你,你是這個地方的新住民。而且你必須接受,習慣,否則往後更難熬。



基本的生活從英國早上八點半起床,直到晚上十二點睡覺。很平凡穩定的人生。下午四五點會忽然有一陣強大的睏意。



真想跟誰撒嬌吼著說:這一切好難好辛苦啊。什麼問題都是靠自己解決。辦手機、買東西、煮飯這些生活雜事都得靠自己忙。爸爸媽媽妹妹不在身邊,什麼都變得很不便利。弄出一碗麵,或是弄出醬燒雞腿,會忽然有種寂寞的成就感。



今天同指導教授第一次會面。談及一些未來的必要之事,以及若干粗糙的想法。她們親切地問著論文的進度,也許明年可以在碩士班教課之類的想法。我安靜地聽著,不知道為什麼想到爸媽在機場的模樣。臨行前抱住爸媽,媽媽說再抱的話我會哭的喲。



我知道我不能哭。於是強忍著情緒都趕快離開現場。機場光潔明亮,我混入一群前往香港的台灣旅客中,不敢回頭看。從那個時候開始,離別就正式地發生。



昨天晚上去了博士生們的聚會,約莫就八個十個。我看著他們,總是覺得一陣心慌。我夠好嗎?我能夠獨力完成什麼?我是這種性格的人哪,到了這地步還是不停地質問自己。



但我想只能繼續努力了。在碩風野大的校園裡走著,總是冷而刺骨。只要穿上薄毛衣就覺得安心而溫暖。現在這條路可由不得我這樣反覆思考。孤獨,非常孤獨的長路。但繼續走。就像時差,只能習慣。



燒開一壺水,煮熟一鍋飯,讀完一本書。The light is silent, the shadow eloquent。我在光影之間穿梭,繼續安靜地在英國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