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19日 星期日

忘記


從小到大,我從來就是一個極不擅長處理「離別」的人。

也許因為記憶過於發達,面對離別,我總是過度焦慮,過度憂心,過度思考,過度感傷。小時候任淚水流淌是很自然的事;如今,我會吃掉過多的巧克力與冰淇淋,沖一場過長的熱水澡,作一頓過度豐盛的餐點,只為了掩飾我內心的激動。

沖澡時反覆思索何以室友的即將離去令我如此感傷。原來是,同住屋簷下久了,情感依賴。雖然我曾經認真以為,第二年的博士生活,我健壯快樂許多,單純以為自己是習慣了這樣單調重複的生活。到這個當下始知,自己依舊是剛來英格蘭時的那副膽小怯懦樣;只不過自忖有些陪伴,有些如家人般相處那樣過度親膩相處的時光,便能養得一副開朗脾性。如此自然而習以為常,一種慣性,一種依賴。幾乎都要喘不過氣的激動下,我尚安慰即將搬離的對方,this is the nature of student house: people come and go,說得一派坦然。

而那一切終究會結束的。終究。

有一天我會回到亞熱帶城市,忘記溫帶島嶼裡的陳舊小鎮。有一天我會逐漸與這些可愛的人們失去聯絡吧我想,像是夏令營結束後的人們。也許我會忘記我如何努力為了承諾逞強習作某道菜色,並藉著反覆練習力求完美。也許我會忘記在廚房實驗的夜晚時光;那時天黑的早,我們炒著糖,看糖焦了,然後逐漸黏稠,綿密拉扯,做出拔絲地瓜。也許我會忘記彼此抱怨生活不順利的片段,忘記隔鄰雜草叢生的後院。也許忘記冬天的早晨我一人騎著腳踏車,上坡前往串珠工廠打工。也許我會忘記端坐房裡看著剪下來的頭髮,窗戶打開,春天的微風吹進來又走。

也許有一天,我都會忘記。

像是夢境,知覺比眼皮先醒來,那一瞬間,夢便消失退位,再也找不回。

徒留一種勉強後的惘然。






2009年4月14日 星期二

藥方


復活節剛過,圖書館也長休了四日。陰霾了好幾天的天色終於又放晴。三月底開得豔麗的水仙開始枯萎,常經過的馬路上一樹櫻花,從淡粉紅開成淡酒紅,太陽八點才剛要下山,街上的人有人仍戴圍巾,而有人已經穿上短褲。

這個時節,我非常容易生病。

退伍前的退伍假,長達一星期回家休養生息,我卻紮紮實實腸胃炎了一週;去年這個時候,感冒加腸胃炎,胃口挺差,索性在宿舍裡煲蛋粥給自己吃,邊吃邊想家;今年好些,情感上沒有這麼脆弱,不過身體老毛病又犯,重感冒昏沈沈鬧一場。身體依舊不濟事,雖然不像李欣倫安然與身體疾病共處,尚能書寫一本《藥罐子》,但我身體的眾多毛病,從小到大藥倒也吃了不少。出國前都得連跑幾趟醫院,確信把藥品各式皆拿齊了至少兩週分量才感安心。感冒膠囊等成藥是肯定要帶,萬金油、面速力達姆(後來她改名叫曼秀雷敦了,但我還是喜歡這個小時候常用的怪異名字)、張國周強胃散都得備齊。出國後常生的病也不外乎就是腸胃炎與感冒這兩項,要不就是從小到大從未好過的腹瀉。有這些家鄉來的藥物,某種程度上讓我很是安心,像是跟家鄉仍有種莫名的聯繫,也就不覺得真有離家這麼遠。

約莫是那天包了餃子,作了烏龍珍奶,貪嘴多喝了幾杯;復加以昨日趁天氣好去柏明罕走動走動,起風略感微寒;稍晚將入睡之際,又發現屋內暖氣用盡,沒法子只好長衣長褲入睡,捱了一晚仍是瑟瑟縮縮(而我忽然理解到那些死於肺病的窮苦藝術家們是多麼辛苦淒涼),加總起來免不了又是一場大病。睡前便開始咳,吞下藥呼呼睡了十小時,睡醒後聲音仍像我幼年喜愛的喜劇角色,鼻音過重,講話都變得極不順暢。囫圇吞了一碗熱辣泡麵,摸東摸西了一陣,仍又去睡,醒來後好多了,一整天都宅廢了,便乾脆又看了無腦片一部。博士生活中,偶爾生活如此閒散的一日,反倒很有些壓力。我看報紙連結且說,一位曾經當過歌手與教師的人類學博士後來當了廚師,「彷彿將死之人見到求生之光」,她說。而在英國的我,開始懷疑起自己對於料理過多的熱情與創意,其實是彌補我學術生活的嚴謹與紮實,其實是,我面對重複枯燥生活的藥方。

那些藥方,其實是,超越肉體的需求,修補逐漸乾燥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