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26日 星期二

入冬


一天之內就忽然入冬了。

幾年錯過台灣的冬天,現在身體逐漸習慣台灣的氣候,忽然憶起這種秋冬交轉時的冷冽乾爽天氣。想起國高中,早起總有霧,在大霧中騎腳踏車上學,沿途哼著歌,身子是熱的縱然天氣是冷的。我記得我那些早晨總是愉悅的。想著小禮拜堂的練唱。想著會見到的朋友同學。想著會交換的笑話或是影劇新聞。好奇怪就是鮮少想著沒背的數學公式歷史事件或是地理方位。也真奇怪我們總能在那些被壓榨的青春裡留一點縫隙給自己生活。

然後一眨眼就參拾了。然後一眨眼就入冬了。

年紀漸大,口味當真與二十歲時差許多。二十歲,2000年,我大三。我記得那一天我與兩個學弟騎著摩托車,熬夜去日月潭附近看流星雨。從上大學開始,聽聞流星雨總在我生日前後來臨,我們地上人兒也老實,年年報到,看任那些星體在光年之外隕落,年年驚嘆不已。也許因為隕落的不是自己,所以看得都特別安心。那些時候,我讀的東西都嫌輕薄短小(最近我竟耐著性子讀完洪範版的賴和小說集)。偶然去上黃錦樹老師的課,他引介我們讀李維史陀《憂鬱的熱帶》,我們在地理位置上未曾熱帶,因此憂鬱也像矮人一截,哪裡能特別讀懂大部頭書?憂鬱成不了氣候,都像是青少年的強說愁。我頂記得我矇矇懂懂在那書頁上寫下「不斷延宕的啟程」。這麼多年後看來,那雖是對他人文字的反應,卻如讖成真,應驗在我接下來的人生上。

這麼多年下來,我大學唸完考上碩班,服替代役,出國念博班,像齒輪軋齒輪般緊密相接,總是未曾真正經歷大家說的「入世」或「出社會」。在這「不斷延宕的啟程」間,我的旅程卻好似走了好遠。離開家鄉與回到家鄉間,我總是想到幼時我母親給我看一張出生時算命的單子。(儀式名為「立四柱」,而我當時連名字都還沒有,卻把一生都揭在那算命先生眼前了。出生有時,死亡有時,在呱呱落地之際,倒有誰看透,把那一生的大事記與命格或個性都寫下了,作為憑據。)那紅單子上用毛筆寫下我的一生,早也說明我伶牙俐齒,天生注定脫離不了傳道授業解惑的工作;學識飽足;注意與水有關的災禍;並且,他說,長年旅外。倒像是奮力要應証那預言般,我的人生在不知不覺間卻逐漸變成那個樣了。

然後是回歸,然後是出走,像是一葉飄零,沈睡的會再醒來,離開的會再歸來,逝去的也會再重來。在朔風野大的日子裡,Nina Simone唱Wild is the Wind。她男性化的聲音熱烈也冷冽唱著:Oh My Darling / Cling to Me / For We’re Creatures of the Wind / And Wild is the Wind / So Wild is the Wind。

才理解到,我們不過都是風的造物。And wild is the wind. So wild is the wind.





2010年10月18日 星期一

Last Order


然後我再一個月就參拾歲了。

離參拾歲還有一個月的這天,遠方的颱風帶來滿滿的秋意,厚實的秋意倒像錢塘大潮,忽地刷白打濕岸頭,氣勢飽足凌人。倒令我相信,若我一朝睡醒業已參拾,或若李伯大夢一睡二十年,我將毫不驚詫。會像Rip van Winkle醒來,城市樣貌改變,國家獨立,親友凋零?那我依舊會與他相同,轉身重返山上,但也將不知何去何從,不知其所終。

島也跟著涼了。十月中,我在書房裡開著窗依舊打開電扇,聽它噗噗聲響轉頭扭動。回台灣後該見過的朋友都見過了,還見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他們的人生都踏向另個進程。女孩成為女人,生產時子宮收縮的頻率,產道開闔的疼痛,都抵不過孩子燦爛健康的笑;男孩成為男人,放棄重車考量著房車也許更適合迎接老婆肚裡的孩子。單身的在秋意逐漸加深中買一件適合自己剪裁的外衣為自己取暖。

(當然還有一些以為幸福可以長久卻不可得的。當然還有一些唱著歡欣的歌卻變了調的。當然還有那些開始畏懼著冬日即將來臨的。但那祇是冬天,也只會是一個冬天。當那時令結束,春天將隨之降臨。縱然誰也沒把握承諾春日愉悅美好,但靜心等著,總會有暖和的日子,椎心刺骨的寒冷都會消逝。)

從補習班下課離開後,我總會騎車經過一片尚未完全開發的道路。路旁兩邊的草都剷平了,還有了簇新寬廣的馬路,但人煙還是稀少。多見得人們帶狗溜達,或夫妻一對手持LED燈,趁著夜色還不算太深沈時慢慢散步。於是人生就走到那一步了。也沒什麼話非說不可,也沒特別要搭理的人或事,就那樣安靜地陪伴,緩慢地甩手,走著。我總是想到一首多年前聽得的老歌,詞曰:When You Get Caught Between the Moon and New York City / I Know It’s Crazy / But It’s True / When You Get Caught Between the Moon and New York City / The Best That You Can Do / The Best That You Can Do / Is Fall In Love。或是王菲多年前以蘇軾〈水調歌頭〉入歌,得一曲〈但願人長久〉;又或她多年不見重登春晚,悠悠空靈唱一曲〈傳奇〉。

我總是想起這些同月亮有關的歌。我總是想起一個月後的參拾歲生日。我總是想起緣分,想起我掛念的人們。在這之前,我總是覺得緣分是暖的,心頭好。但也許緣分到底如玉,把玩時溫溫潤潤,但配戴著是冷冽的,而且易碎。

然後這樣想著,然後,我再一個月就參拾歲了。





2010年10月5日 星期二

奈何


回台灣一個月了。時光哪。

回家之後調整著怎樣也不搭襯的時差,遲睡晏起的日子也過了一陣。好不容易調整好時差,月中風風火火地去了大學朋友的婚禮。那一週,颱風來襲,那個晚上,南部風強雨暴,我在風大雨歇的台北東區街頭,陪著相熟或不熟的朋友逛著。颱風夜的東區街頭,店家還有強持著開門營業的,但多數店家的玻璃窗都用膠帶打上大叉叉,與沒有開燈的內部裝設,拒絕臨時起意逛街的人們。

朋友看上一雙靴子,全黑高筒麂皮靴。我原先看得以為是適合自己的,但取出後發現更適合我的友人。要價甚高的靴子讓他買不下手,遂也魂牽夢縈了幾天;而我在另一家店裡,看見價格與款式皆好的短靴,但偏偏沒有我的尺寸,我也這樣魂牽夢縈了數日。在海運還沒寄到,尚無其他鞋款可以換穿的情況下,我看著唯一一雙鞋子,感到灰心而沮喪。

人總是這樣。眼下的,總棄之如鄙屣;眼前取不到的,總格外甘美。

在離家不遠處找到一份教職,補習班的成人美語課程。在成人美語補習班,老師的身份讓我覺得怪異,像是不再擁有一種實質的權力。學生都是大人了。多數時間他們都安靜不作聲,不問問題,我試著設計各種問題讓他們回答,但好多時候如小石落井,悄不作聲。因此再沒有誰耍著性子不上課,吵吵鬧鬧鬼吼鬼叫的孩子。但我真切地懷念起那些孩子們。臨時起意想去探訪出國前任教的補習班,連續去了兩天卻都發現沒有人在。約莫是倒了吧。在那個小學旁邊,各式各樣不同的補習班,補教業的生死叢林,誰起了誰倒下都稀鬆平常。

補習班的上課時間多是晚上,我遂擁有大把的白晝時光。在白晝時光,隔壁施工聲響令人惱怒,更不用說大把紛飛的粉塵。探索了幾個圖書館可以工作的可能性,但勉勉強強也就離家稍遠的台南大學可用。論文的進度還緩慢地進行著,得稍微加把勁了。回台灣後,我近乎任性地讀非學術的書,讀完了《姑獲鳥之夏》,讀完了《歷史大口吃》,宮部美幸的《終日》。百無聊賴地翻著東方主義的辯證,重新讀了《四的法則》,而正在重讀《歷史學家》。

在網路上徵得語言交換的對象,每週一次的練習,他的英語換得我的閩南語或國語教學。偶爾電子信箱跳出英國書店或超市的推銷訊息,我總猶豫一會兒才刪除。到底為著什麼總也說不清,但也許因為還想念吧。啣著垂釣下來的線頭,像一隻絕望的魚,讓自己不要把遙遠小城生活的日子完全脫鉤。多麼矛盾。也許心裡真正懷想的,總在伸手不可及的遠方。

也許這樣,所以李宗盛唱:「想得卻不可得,你奈人生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