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31日 星期一

末日


他們說的末日已經過去。那個日子也只是尋常,未有災象。而今天倒真是末日了。2012的最末一日。最短暫而不甘的一秒,滴答晃過去就是一年了。

其實後來我就不大跨年了。跨年這件事漸漸與我無關。醒來生活還是得過下去。帶的班上,孩子們相約跨年,頂著寒風依偎著取暖,雖然覺得有些幼稚痴傻,但大抵那也就是人生的寫照了。我們誰不是那樣依偎著誰,頂過一陣陣的寒風呢?年紀長了,年歲漸漸顯得不堪,經一事長一智,但經一歲卻不見得長了多少智。世事於是這樣:神智越發清明了,卻越覺得自己落伍了,而且還落在很後頭呢。有時倒希望別那麼清醒的,少了一些俗豔的快樂。不追日出曙光,不窮日落夕陽。反正也就是尋常一日。別特別用什麼標誌紀念,回過頭也就不會萬分感傷。

今年的最後一日,凌晨來了個不大不小的地震,也就這麼紮實而短暫地晃了兩下。倒非因為憂心這地震會怎樣造成傷害,但這一夜倒是真睡不去了。思緒悠晃著,有種無以名狀的感傷,像割開相連著的紙頭,兩旁都起了毛邊。夜半貪著被窩暖,掙扎了好一番卻還是起身,把一張專輯上傳給遠在異地的好友,翻了幾頁書卻也讀不進去。好不容易翻來翻去盹去了,卻又被自己平日設定的鬧鐘喚醒,多不堪。索性也就不睡了。渾渾噩噩等著今年最後一日的來到。真是末日。把硬碟過往的某些檔案全都刪了,往後除了影集,實境秀都不留了。下了這樣草率的決定,不像自己的個性。反正這個日子,就做些大刀闊斧的事吧。我對自己說。

下午去超商拿了石黑一雄的《夜曲》,以及尤金倪德斯的《少女死亡日記》,靠在窗邊的沙發上,跟媽媽有一搭沒一搭聊著,一邊看著書。於是那書裡的威尼斯與貢多拉小船便顯得不這麼遙遠了。晃呀晃著,冷颼颼的空氣裡有淺薄的日光。故事裡,老去卻想著要重返歌壇的歌手,央著樂師反覆再唱一次夜曲給那些摯愛著卻即將離開的人。黑夜裡,等不來窗邊的觀眾。他說她必然在房裡啜泣。夜風裡,歌聲隨著漣漪顫抖而去。

我想日子就是這樣過下去了。那樣等著,落日來過了,末日卻終究沒有來。

我想,不會有末日的。





2012年12月16日 星期日

公鹿


農曆八月,若是天氣悶熱,名之「桂花蒸」;農曆十月,若是寒冬見暖,名之「小陽春」。這幾日冷天返熱,末日未到,世界便已蒸騰:早起也是霧,天色向晚亦是涼霧罩身。

冬天的早上。霧都起來了。冬晨總是這樣矛盾:空氣是乾燥的,但霧氣是潮濕的。他早起,想到高中時代也是這樣早起。每日興高采烈地去學校,到底為了什麼,到底也不為了什麼。青春當好,哪能想得這麼多?每日他去,總懷抱著愉悅的心情,腳踏車就是風火輪,筆直的馬路是青春,偶爾可以放開手,像振開一雙翅膀。他怎能忘記,國三時坐在五樓的教室裡晨考週考模擬考,遠方小禮拜堂傳來練歌的聲響,在冷清的空氣裡兀自悠揚;上了高中後,他毫不考慮,在宏大的合唱中貢獻自己的歌聲,像漣漪,也在冬晨裡晃盪而去。

那霧這樣濃厚,有時他總以為自己看見一頭公鹿,崢嶸著頭頂的角,像矮小而樹葉都落盡的樹叢,隱身在在分隔島的植株裡。遠方好似有海?或只是褪不去的夢境,來來去去如同潮汐,微小而歡快地搔弄著耳朵,如招潮蟹。他張開手掌,手心的紋路逆著窗戶篩進來的光,人生的路線圖哪,哪裡有光哪裡有陰影,都看不清。只見得,手掌正透著粉紅色的光。

他瞇起眼。他想懷抱著另一個人。另一個人的體溫,他知道,是如此炙熱,總會在低溫的冬晨裡蒸騰起白色的霧氣。

他彷彿又看見,一頭公鹿瞇起眼,回望著他。

他那時還不知道,有朝一日,他會看了一部電影。電影裡頭一個少年在海上漂流,和一頭叫做理查‧帕克的孟加拉老虎。那隻老虎與男孩,在那艘可以乘載三十人的救生艇上,共同度過了很長的日子。那場漫長的漂流竟是如此的安靜。沒有人性,沒有獸性,沒有神性。在命運牽動著生活的日子裡,少年一日日刻下記號,書寫。少年說:「文字是我所能託付的一切。」

那句話多麼平凡無奇,也就逃過人們的過度引用。對他而言,那話卻像光。像是暴風雨裡,烏雲乍裂,開了一道光,就算是雷電交加,他知道,那就是神蹟。

就像是他一直深信,理查‧帕克入了叢林,其實並未立即離去。他沒有一絲懷疑,老虎隱身在樹叢裡,一直回看著少年。

以一雙如劍卻信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