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7日 星期五

藍調


那時他聽著女歌手的一首單歌,就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單歌出自女歌手一張不是太知名的專輯,當然那歌也就更不知名了。他意外地從朋友那兒輾轉拿到這首歌。這首歌叫做Wild Flower。野花。背景只有鋼琴,間奏加進來一管薩克斯風,女歌手祇用她的天賦唱,一把聲音純淨有力,’91年的事。’91年,他才11歲,他怎樣都不可能聽過這首歌曲。

11歲時他在幹嘛呢?他還是小學生吧,四年級左右。他曾經不小心講話傷了個因病休學一年的女同學(在小學時,「休學」聽起來很遙遠而陌生吧)。那女孩後來在分班時告訴他:「你那句無心之過,傷得我很痛」。他當時想,好成熟的說話方式,簡直就像大人似的。他一直記得那女孩的名字跟稍嫌瘦弱的身型。甚至這麼久之後,他已徹底忘記當時同班同學的名字,就只記得她的。這麼多年後,他想起那段話,會知道那女孩其實是在用一種很迂迴的、成人女子特有的方式在撒嬌,在怨嗔。

「怎麼你就這麼不懂我哪?」

「真要命」,他想。這個夜裡,他因為指導教授移開了下週一的面晤,在他忙了一星期的論文之後。他連寫了些什麼有了什麼新發現甚至連要說些怎樣漂亮話都想好了。但指導教授一封電郵,就把這一切都打亂了。當然他依舊乖順地把時間調開配合。於是這晚就變成一段突然多出來的留白。他忽然在這樣的留白時間裡不知所措了。在吃飽飯後,他忽然感覺到一陣大疲倦襲來,好深好厚,像一床暖過的被。他在鋪著地毯的地板上便睡昏了過去,還知道冷,拉了件大衣蓋著。鋪天蓋地睡了一陣,又掙扎起身爬到床上去。下意識知道才九點多,但眼皮是睜不開的了。上了床,枕頭高度對了,身體也適得其所,腳一拉直,眉頭一舒,這麼一睡便又是三個小時。他便索性今天連澡都甭洗了,乾脆睡他個痛快。

但他後來還是掙扎著起了身,並且在意識不清的情況下,下樓泡了一壺茶。花草系的茶,味道沖來祇是更令他迷惘想睡。他拿了換洗的內衣褲,走到淋浴間,恍恍惚惚地洗了個澡。其實他也祇是任那蓮蓬頭的水沖著他的頸肩,他的頭靠著牆上的磁磚。沖了好一會兒,雞皮疙瘩一股從腳底升上來,又一股從脖子往下竄。

「真要命。」他知道自己陷入沮喪中了。

沮喪總像女鬼一般纏上他,一陣子總要一次,季節交轉時更易發作。他總若無其事般做飯、按時上圖書館、起居正常。但內心他知道自己正在崩毀,不是一次急遽性的,而像滴水穿石。這一次又怎麼著?不過是那日公車上被港妹插隊搶先落了座,在公車上層晃來盪去,脾氣也跟著滾了起來,下了車突如其來的沒有耐心。那晚做菜一直分心,先是把彩椒炒牛肉這種做過千百次的簡易菜色炒得乾老難食,而後又把煎蛋弄得過熟。吃完晚飯後就開始了,而症狀隨著冬日的晝短夜長變得更加難以恢復。晚上聽什麼音樂都不合拍,甜點甚至也無法救贖。

於是便開始了。像是一支藍調。沒有人聽過的歌。一首意外的,unexpected song。






2009年11月17日 星期二

迴廊


十九歲的時候,總感覺二十九歲還好遠啊。十年的光景,誰能想像?對年輕的孩子而言,十年太長,憂愁是明日的考試和暗戀的人,窗外的辰光若是美好,也就有了充足的蹺課理由。生活還是可以有些自由的,責任還不是沈重的十架,可以先不用扛著走。

但一眨眼,就二十九歲了。我完成大學學業,極度順利考上研究所,緊接著服了替代役,出國唸書,如今也來到博士生涯的最後一年。有些令人不知所措的,現在,我依舊無法想像三十九歲時的光景。

那個日子,我去了一趟Brighton。

美其名的研究之旅,其實是給自己一個小假,論文交纏下的,中場休息。我從考文垂出發,前往倫敦,然後從倫敦出發,到達其實不算遠的Brighton。出發前室友們告誡,這樣的冬天日子去海邊,只剩陰沈的海與碩大的風。然而我們還是去了,誰管呢?如果這是最後一次二開頭的生日,為什麼不讓我擁抱殘餘的青春?

在Brighton的火車站拿了走路地圖,沿著不算長的主街往下走,先去了Royal Pavilion,看十九世紀King George IV的行宮,混雜的東方風格,有趣,但也不禁令人啞然失笑,尤其那些題寫在門簷上的中國字,唸出聲依舊不得其意的,荒唐。我們沿著規劃過的動線前進,參觀過廚房與宴會廳、寢室與廁所,那都是一兩百年前的事了。一兩百年,大火、暴雨都曾經襲擊過皇家閣,但是主體建築仍在。他們把殘破的壁紙當成展覽的一部份,而我看著古蹟修復師哼著我不熟悉的曲調一邊工作,一邊想起童年時,那樣仰望在廟宇裡工作的老爸。

(我們承受如大火或暴雨般襲擊的青春,誰來修復?只怕連展覽示人,都顯得殘破而荒唐。)

我們離開皇家閣的禮品舖,在街區隨意找了一家義大利餐館用餐。侍者送上來的淡菜異常好吃,香腸披薩也顯得美味。滿足地前往海邊,在風大浪大的碼頭上,像孩子一般的歡鬧拍照。那是個因維修儀器而暫停營業的兒童遊樂場,像是我們幼年時郊遊常去的,色彩過度斑斕鮮豔的、後來都荒廢被遺忘的遊樂場。我們擺動身體,作弄神情,而後喧鬧地大笑。並在那樣的過度歡騰後感到異常疲憊,在回程的短途火車上短暫陷入深眠。

回考文垂的那一天,趁著下午的時光去了倫敦的自然史博物館。其實不甚有興趣的,那些標本或重建模型,久遠超乎我能想像之外的蠻荒時期,沒有人類的創世紀,行走於地上的大獸。或是那些無人類足跡裡的深海與森林裡,演化而來的奇珍異獸。我看著感到驚奇,祇是沒有太多激情。

「你記得嗎?」同行的友人提起小叮噹的大魔境,「那個終年被雲朵遮住的密境,小時候都這樣信以為真的」。我們好歡快地回憶,遙遠的童年,甜蜜的片段。回過神來,其實已近壯年。

那個片刻時光,其實多像,為了趕車不得不離開時,片刻迷糊而失落在偌大的展示空間中,繞都繞不出去的迴廊。會不會也許祇是,我走也走不出去的青春?

29歲,生日快樂。我對自己說。






2009年11月10日 星期二

救贖


進入十一月,溫度隨即掉了幾次。十幾度十幾度地掉,誰還記得兩個星期前的風光明媚?天空總陰沈,紫灰色,雨後的薰衣草色澤。我的情緒也跟著起伏了幾次。正式宣告冬天來臨的一週,跟著我在廚房熬著,煮過幾次南瓜湯、一次青豆湯、兩次羅宋湯。湯越煮大鍋,菜色越做越豐盛,人卻越吃越瘦。

(若有鬱悶不知道找誰說,就乾脆切洋蔥吧。洋蔥味嗆辛辣,催淚彈攻擊。我在廚房裡總得快手快腳,把洋蔥對切,剝掉洋蔥皮。一旦遇上難剝的,我也樂得掉幾滴眼淚。反正心頭一酸,眼淚一滾,滴到平底鍋內啪滋一聲,也就安穩無事。)

上週四收到rt從巴黎寄來的包裹,好大一盒,早到許久的生日禮物。一開始還同室友開玩笑,以為是哪間公司送錯的高級訂製服,但打開的剎那,比收到高級訂製服還激動。他送來的襯衫與西裝外套,竟像一同逛街試穿後買的,那樣妥貼合身,不枉超過二十年的相伴。雖說僅僅是屬於物質上的陪伴,雖說那也總讓我覺得,自己能奉上的是如此相形見絀;但對我而言,也許祇是這樣默默期待著在某個地方,不管離開彼此多遠,仍有人會記得數算,並在那個日子到來前寄上祝福。

星期日一個人下廚,辦了一場給朋友的生日晚餐派對。他們帶來將在聖誕節寄放在我們家的小貓,九週大,對新居好好奇,東摸西蹭,追著跑著撞上玻璃門,暈暈眩,瞪大眼睛望玻璃門中的鏡像自己。牠的身型小而嬌弱,抱在懷裡時,有種揣著什麼稀世珍寶的緊張。看牠糊塗一臉時,我們指著牠訕笑,但隨即又好緊張眼睛跟著逡巡,深怕牠困在沙發椅下,或跳著出了窗,不回來了。

(如果是我的靈魂被困住了,沙發下或窗外,誰能適時伸出援手拯救呢?也許我祇是需要誰來,save me from myself。)

就像今天雨日,我因出門前與朋友的一席談話而變得異常沮喪。然而出門前,拾撿起郵差遞送而來的,rt寄來的明信片;或是mp3 player播到的,GLEE裡Puck唱的Sweet Caroline,或是Emma翻唱自My Fair Lady的I Could Have Danced All Night,那些機鋒的話語,那些美好而令人雀躍的歌舞畫面,像是結實的擁抱,或僅是背上輕輕一拍的鼓舞,會讓我即便在這樣折騰人的灰濛濛雨日裡,還能以併著腳步的方式,蹦蹦跳跳逛過那些死氣沈沈的櫥窗,經過被小雨惱怒的人們。

然後看見,聽見,感知到,我的救贖,就確切在那裡

不曾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