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23日 星期五

癲癇


與家裡通過電話的週五,不用上班。我依照給自己的規律,依舊去圖書館與論文奮戰。

父母親與妹妹依舊七嘴八舌著報告著家裡的狀況。聽說白蟻築巢,爸爸的書都被啃了一大半。儲藏室的門框被侵蝕而去,我三樓房間的門也不能倖免。媽媽說她做了一個國小同學變成女同志的夢。而妹妹說張本渝本人很漂亮。這種極無邏輯的家常對話,總讓我掛上電話後依舊惶惶然,益發想家。

我的好友隔著海峽寄來明信片與電子郵件,同一天抵達的訊息,好清楚盡是想念。我們總憂愁彼此的生活,過度牽掛,總得這樣隔著海峽送上文字,確保有什麼是真實的,例如筆跡或墨水,無可替代的。鍛鍊般久不講電話,但通上電話又是絮絮叨叨一晚,嘻嘻哈哈一陣,若無其事地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生活細節。管這些細節裡到底是上帝或是魔鬼的居所,我們在細節裡明察秋毫,也就了然於心。

在圖書館裡與十九世紀文本消磨一陣,窗外的日照好耀眼,從圖書館的窗戶眺望出去,他們三兩成群在草地上水泥地上席地而坐,戴著墨鏡曬太陽。在平流層漂浮的火山灰離我們太遙遠,雖然偶爾看見一個兩個背著與身型不成比例拖著行李來去,但日照依舊充沛。我搭上公車準備返家。

公車上來一個女孩,這樣不寒不冷的春日搭著大紅圍巾,上車不久後癲癇發作,全身抽搐後就這樣倒下。大家手忙腳亂地幫她解開圍巾,一面輕拍她的背部,一面報警。救護車抵達前女孩已經恢復意識,但眼神失焦好空洞,她說她不記得自己上了公車,她不知道自己在哪。

好不容易她上了救護車。接下來的路程,公車車廂內一陣沈默。任何稍大的顛簸都顯得膽戰心驚。我則想著,如果有時可以這樣任自己短暫崩塌、讓自己暫時遺忘,那就好了。

如果這樣,那就好了。






2010年4月14日 星期三

夜行


日照時間拉長,春意加深。英格蘭的人們露出好脾氣的微笑,在相遇的時刻依舊交換有關天氣的訊息。而室友的女友駕到,我遂長時間不在家,換取一些私人空間。

而我,總在路上。

上週日算是春酒一類的活動,在同事的再三鼓吹下,最後一刻決定前去,加入大家晚餐與K歌的行列。以往在台灣,我是盡可能不參加類似群聚性的活動,尤其是社交場的應酬談笑,總讓我手足無措。但是上班開始,發覺這不過就像是當兵那樣的人生,得把自己放空,人生嘛,總該有些不同的經歷。所以我去了。想想這竟是在英國生活三年以來,唯一沒有亞洲朋友同行的活動。想來還蠻駭人的。以往聽朋友轉述道,英國人總說亞洲人是sticky rice,像是米飯般黏在一起。我私下回嘴,英國人一群不也像是mashed potato?尤其是喝得爛醉抱成一團之餘。不過想想,亞洲人總是習慣一同出門,到哪總一道。所以那日的晚宴,席間只有我一個東方人面孔,總教那中國餐廳的侍應生們感到好奇而面面相覷。不過入境隨俗,我不顧他們狐疑的眼神,倒也落得輕鬆。與同期受訓進來的黑人女孩Ebony並肩坐,隨意閒聊起音樂,樂得開懷。

在晚餐結束後(天啊那晚餐真難吃),我與同事一群轉上二樓,開始K歌時間。我原本打定主意冷處理(天知道我在台灣有多愛去K歌場),但見苗頭不對,氣氛開始胡亂冷場,我忍不住下場點了兩首老歌。原以為大家會覺得老派的選歌,殊不知反而相當能帶動氣氛,場子一旦熱了起來,大家酒也越喝越多,葡萄牙籍的同事Alfredo甚至開始在舞池跳起breakin’。我原本執意要先走,為了趕搭最後一班公車,後來被同事們留了幾次,又多待了一個小時。午夜十二點,我的作息時間已到,便決定先行回家。本要招來計程車,但想想反正春夜當好,幾杯啤酒下肚烘得身體暖烘烘的,也就乾脆一路從餐廳步行回家。大腦裡預估,反正公車搭起來不過是十分鐘的路途,能多遠?大不了步行時間半小時,夜半無人少車,住的地方也不是太差的區域,便也憑藉一股愚勇,漫步回家。

到底是春天了。

雖然是深夜了,倒還能感覺到空氣中有什麼正在醞釀著,像是幼孩密謀著什麼,有些興奮的、強自抑制的鼓譟。又開了一樹杜鵑。油亮的新綠在月色裡也折射出光芒。空氣多了一股暖意,一股濕氣,不同於陰鬱的冬日,能感知到有什麼正在發生。我的隨身聽裡,早已下意識地換上了適合春日的音樂。因此一路上,我幾乎就要像是那些音樂劇的主角們,開始沿路大聲歌舞。但我知曉這是春天夜半,只是我的興奮與快樂還沒消耗完。

x x x

連幾日的好天氣,我依舊搭公車去圖書館寫論文。論文雖然卡住了而無所進展,我雖然有些緊張,但也不是太著急。回程的時候坐在公車下層靠左一排的窗戶,暖洋洋的日光從更左邊曬進來。我看著正在施工中的工地,標誌寫著Costco就要開了,而開幕的時候我也許已經啟程回到台灣。

我放遠看,那是未來嗎?日光照進來而我瞇起眼睛,什麼都看不清楚。那是過去嗎?公車打了個彎,有什麼被遺落在逐漸群聚又散去的春風中。

倏忽而過。






2010年4月5日 星期一

復活


等待著鬱金香破土而出的春日,等待薰衣草復活。等待空氣裡因而可以飄過一縷幽香。復活節。

上了一整天班,忙碌的復活節前夕。週六。人們出籠,在陽光與暴雨的縫隙中閃躲嬉鬧逛街。我一個人拉著抹布與清潔劑,逡巡眾多顧客之間,眼光銳利如鷹,應付偌大的樓層上,顧客的各式需要。那廂打破馬克杯急需清理,這廂咖啡豆需要補充。我在身體過度的勞動中放棄複雜的思考。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回家後仍是雨。我與室友徒步走向超市購物。四月,春夜,雨不爽利地落著,偶爾夾帶狂風。前幾日日溫度驟降,甚至還下了冰雹。我們隨意聊著些什麼,採買一週所需。在英國的生涯剩下倒數幾個月,忽然有些莫名的情緒,跟著雨一起落下,一起被沖刷而去。

回家後我烤了鮭魚,與室友吃了一頓很晚很清淡的晚餐。然後我獨自上樓,看了500 Days of Summer。不是多了不起的故事,卻看得我心房腫脹,有種鈍重的疼,有種隱蔽的喜悅,有種太陽雨裡漫步的感受。

悲。欣。交。集。

而復活節這一日,在烏雲籠罩長達一週後,終於出現了一抹持續的陽光;不是多麼暴烈的施予,祇是也不含糊。我在房間裡,推開窗戶,讓春風進來。聽著電影原聲帶,知道內裏確實有什麼不同,有什麼被啟動了,有什麼曾被愛情掠奪而去的,而空下來的,總會一點一滴回來,總會一點一滴補滿。

晚餐去了朋友家為他慶生,兩人公寓裡點起蠟燭,四個人的晚餐,吃得飽足。他與女友看起來依舊幸福而簡單,以及那隻我曾經照料過的貓。我伸出手指,她好仔細地嗅聞了一番,而後親暱地攀到我身上來,撒嬌。

他們笑著說,她還記得你呢。

我的朋友說,因為未亡,就沒有復活的必要。而我想的是,但遺忘與時間,對我們這些善感的人們而言,也許比死亡還難過。而誰說,遺忘不也是一種死亡的方式?

所以,請記得。請用有生之年,勿、忘、我。

而早上醒來,我試著記住前夜的夢。我試著在夢裡紮實擁抱,我沒有忘記過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