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15日 星期二

柯裕棻 - 〈行路難〉


不過是幾年前一個冬天的黃昏稍晚,當日黃昏短暫,匆匆下過小城那一年的第一場大雪。那是一座年年冰封五個月的小城,可是年年沒有人確實做好心理準備,因此第一場雪總是措手不及,如此倉皇進入冬天已成慣例。

那個黃昏我必須走上一座斜坡旁聽一堂關於尼采的課,我記得非常清楚當晚的主題是憤怒。我在鬆厚的新上趕路,薄暮中整排坡道的路燈突然亮起,直達斜坡之頂。四下無人無聲,新降的雪色如同完美的和絃那樣至情至性掩人耳目,使人不辨方位,如果沒有這排金花也似的路燈,恐怕我當晚難以堅持意志走上那片斜坡。

我不記得那晚我們講了尼采什麼,我反而記得那個老師身著苔綠色的大毛衣,整個人綠茸茸彷彿剛剛步出春天的溫室。那綠色的感覺如此奇特,以致於日後只要想起尼采的憤怒,我就直覺那樣的憤怒一定是那樣微妙的綠色。然而如果當天黃昏稍早我沒有循著路燈堅持走上斜坡,那麼稍晚那段關於憤怒之綠的莫名記憶將徹底從生命中錯過。

這是一段無足輕重的小事,人生四處充滿了如此難言的片段。下課後我走同樣的斜坡回家,夜色又冷又沉壓得雪成了冰,舉步艱難。我行經稀疏的松樹林,莫名其妙心生恐懼,我害怕人生如同暗夜行路,初始循著光亮往上前行,記取一些無法言喻的玄妙經驗,然後再往下徐行,這光怪陸離的一切旋即拋在腦後,無法重來。

結果,因為當時的恐懼太過清晰,我將一切記得清清楚楚,幾年之後那個黃昏成了我研究所生活最明確的隱喻。說穿了,就是學習行路以及獨處。

二十幾歲時人生的課題相當複雜,既要迅速累積也要適時放手。出國唸博士像一場賭局,必須把在台灣的一切放下,拿自己堅持的理想和孤注一擲的青春跟人生對賭,要是成了,也許有個未來﹔要是失敗了,到了三十歲仍一無所有。那幾年裡我不置可否地談了幾次不算深刻的戀愛,如今想起來,那些感情摻雜於垂雲四佈的學業主題之中顯得微不足道、黯淡而且左支右絀,對於愛情以及它的能量和蘊藏我無心也無力深究,因為手中的籌碼有限,而時間如沙子一般從指縫中溜走,從早到晚坐在桌邊,書怎麼唸都唸不完,我真怕空手而回。

研究生的日子一不小心就會過分簡單,起床,早餐,讀書,午餐,讀書,晚餐,洗澡,讀書,寫論文,焦慮,睡覺,焦慮。間或穿插圖書館,超市,咖啡屋。除了上課之外,一個研究生完全不需要開口說話,沒有課的時候,沒有事就沒有話。日子簡單得像一條傾斜的線,往內心軟弱的方向滑去。

出國唸書的研究生歲月尤其孤獨,週身的社會網絡既不深刻也不固定,生活和心靈的錨完全繫乎學業,別無所求。由於這種成敗未卜的生活使人極度專心、焦慮和敏感,不論原來的個性如何,研究生很容易變得喜怒無常或者長期抑鬱。長久以往,生命裡其他的人便逐漸遭到驅逐,因為在一個滿腦子只有抽象事物的人眼中看來,身邊實質存在的個體都太過密實而無法超越,難以理解,畢竟,有頁碼的書比不透明的人容易多了,唸書尚且來不及,哪兒有時間處理人呢。

那是一段奇異的歲月,獨處是理所當然,恐懼又如影隨形,人生之中重大的煩憂都是抽象的思考和縹緲的未來,如此活在浩邈學海裡,只有一言難盡的憂鬱,一切固實的事物都化於空中,雖然日子依舊持續春去秋來,可是因為從來沒有明確的起點和結束,記憶中開始獨處的那一天已經過去許久,未來總是尚未發生,人則是活在一點一點的片刻裡,與過往熟悉的秩序脫節。人像是偏離軌道的小星體,不知不覺就獨自走上了一條偏僻的路徑,兩旁的風景越來越陌生,諸事俱寂。這樣走上一陣子,就再也沒辦法回頭進入原有的秩序,再也不能習慣喧鬧和群體。

最後,一種奇特的孤獨會環繞著你,你從未如此深切感到自我的存在,因為他人都不再重要,你只剩下自己。

那個城裡每年都會傳說類似這樣的事:冬天裡,小城開始下雪後,每一棟建築都開了暖氣。有個研究生許多天沒去上課,老師以為她退選,同學以為她休學。一個月過去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也沒有人在意。後來,某一棟學生公寓的學生抱怨,他們那層樓的溫度特別低,可能是某一戶的窗子沒關嚴。徹查之後發現,這位不去上學的研究生在她房裡早就死了,因為窗子始終開著,氣溫非常低,她躺在床上一個月,結了霜,變成了淺藍色。

有過隻身留學經驗的人大概能約略明白,這個傳說的恐怖之處不在於死亡的狀態,而在於這個傳說之後隱含的既渺小又巨大的孤獨。一個人脫離了所屬的社會關係,在異鄉又生不了根,身邊也容不下任何人,房門一關,整個世界排拒在外。

其實這樣的孤單過幾年也就習慣了,其中自有一種愛彌麗迪更森式的靜美,習慣之後,騷動不安的靈魂能夠從這種惟心的孤獨中得到非比尋常的安歇。

然而一旦畢了業,學位拿到了,回到台灣,生命中多年懸掛的難關終於渡過,又立刻面臨另一場動盪。這個生命歷程的轉變本質相當特殊而且唐突,在社會位置而言,是從邊緣位置回到結構內部,從異文化的疏離回到熟悉的自文化,從無所是適進入生產行列,從一無所有變成「知識精英」。換句話說,幾乎是一夕之間從窮學生變成教授,昨天還是個惴惴不安的研究生,今天突然成了高等教育的一份子。離開台灣時,還是個年輕的孩子,七年之間絲毫不覺得自己曾經滄海桑田,直到回到台灣才發現,七年原來是這樣翻天覆地的長度,有這樣一去不回的意義。

我彷彿是鏡花緣裡的人物,意外地遊了龍宮,回到世上,打開寶盒,光陰的無限意涵在那一刻全部顯現,在瞬間如電光一閃,荏苒百年。於是,一個人突然從理所當然單身的研究生轉為莫名其妙單身的中產階級。我還覺得單身生活真是再自然不過了,週邊的眼光卻不這樣看我,我才恍然明白,社會位置換了,期待當然也換了,我才剛剛完成一個階段任務,又得盡力符合社會的下一個要求。

剛開始教書的時候我才忽然體會原來這是一種含表演性質的職業,這個事實引起的莫大焦慮和沮喪更甚於研究所生涯。一個早上的課足以將人氣力耗盡,下午聲音啞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從一個冷凝的極端盪到另一個熱烈的極端,兩個極端之間的承續關係不大,背反的關係多些。

這種轉變從外在環境上而言不太明顯。人一直留在校園裡,改變的衝擊不至於難以承受。只是,留學的七八年裡,我的人生經驗是不斷往內探求的過程,彷彿藉由知識將自己壓縮成一個密度極大但是體積極小的黑洞﹔教書卻是反向進行,教學倫理要求人像太陽一樣發光放熱,這個職業需要在短時間之內與大量的人互動,需要不停說話、溝通、解釋、不厭其煩的表演、寬容並且隨時充滿熱誠,同時必須具有將抽象的事物轉化為簡單語詞的能力,種種的職業特性與研究生生涯恰恰相反,從前的生活可以任性地拒人於千里之外,教書卻是從對人的基本熱愛與關切開始,必須做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回國教書之後的某一個春天,寒假剛過,校園裡的杜鵑明媚燦爛。早上八點鐘我在辦公室裡收到一封分手的電子郵件,才想起我已經因為疲倦而和他漸行漸遠。我想我應該痛哭一場或者立刻回信說點什麼,或者,我也可以打越洋電話過去自我辯護或大吵一架。可是鐘聲響了,馬上就得上課了,五十個學生正等著我告訴他們未來與希望。我感到胸口梗著一塊東西難以吞嚥,呼吸急促,窗外陽光刺眼,它的溫暖非常嘲諷,它若是更亮一點我的眼淚就要掉了。

我去上了課,盡量做到妙語如珠,並且該講的笑話都講了,我想我看起來還是充滿熱誠以及寬容。幾小時慢慢兒撐過去,我感到心子裡有個密實的東西隱隱發熱,也許是過去的自己正緩慢疼痛,一切都難以挽回,而且該做的事這樣多,明明是黑洞卻要裝成太陽,我沒有多餘的氣力再去關心另一個人。終於下課的時候,頭疼欲裂,我在盥洗室的鏡子裡看見自己的臉,左頰一道粉筆灰像不在場的眼淚。我沒在講台上垮掉,我也沒有回信或打電話,因為我累壞了,而且嗓子也啞了。

那天中午我在春陽曝曬中回家,鳥語花香,我極度疲累簡直要融化在路邊。有那麼一刻,我寧願回到雪地的黃昏裡行路。

常常有人問我為什麼選擇單身,我想,如果情勢使得每段感情都分手了結,一個人自然就單身了,非常簡單。




2011年2月1日 星期二

陀飛輪


又是一年要翻過去。

其實舊曆年給我的年歲蹉跎嗟嘆之感,總是比西洋新年多。西洋新年對我而言已經是小孩子玩意兒了。又或許是這麼多人擁簇著翻頁過去的年歲,我祇是不理解他們為何這樣歡欣鼓舞地告別自己過去的一年。我不是多善於自省的人,只是我比較擅於獨處。我也沒什麼特別需要惦起腳眺望的來年。年紀越大,清楚知道,不用強求而未來依舊會來的,也不是眺得遠的便都在眼皮底下了。漫天燦開的煙花也祇是用來遮掩告別舊年的哀傷。多麼燦亮多麼短暫但留下仍只是一整晚的夜空。

舊曆年稍有不同的,大概也就是大家手邊都忙著什麼。連冷氣團都特別勤奮,來了幾趟,溫度驟升驟降,日夜溫差拉大。這日子,寒意益發頻常,春色尚未亮相。倒數著新年,歡欣是有的,但也不免有些懶散的疲憊,與這送舊迎新的匆促,都掩在紅通通的喜慶氛圍中。人們認真祈求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祇是因為指頭捏掐也算不準,接下來會是怎樣的年歲。哪裡都有種隱約的騷動,就要等著哪一日,鑼鼓喧騰而天高地闊地,呀呼一聲,都燃放。

而我認真地在那樣的喧鬧氣氛裡,更感傷逝。尤其是鎮夜聽著陳奕迅〈陀飛輪〉。他唱著「秒速/捉得緊了/而皮膚竟偷偷鬆了」「在時計裡/看破一生/渺渺」。我喜歡他那樣稍微激動起來旋又恢復平靜的唱腔。我喜歡他舉重若輕地處理過去的,時間。年歲。至樂。後悔。

維基通報,陀飛輪原作Tourbillon,1795年由法國人Abraham Louis Bregue研發,原為懷錶上抵抗引力調整可能的時間差。1795,法國大革命後三年,煙硝味還未散去,革命還在豪邁向前。開始誰在意了那百萬分之一秒的時差,開始了我們被逼緊的年歲,才知道樂園像是車窗外的風景,總是在錯過便追不得的背後。哪還在意得那一秒?那一秒,也祇是渺渺。

上回北上聽了許多朋友的故事,多數是悲傷的。那渺渺的一秒一秒,綴補也就成了一生;回頭看過去也就爭執不得什麼,反正還不就是那些悲歡離合。哪能還相信愛呢?哪還能相信諾言?頂好是,多麼認真巴望就乾脆來場那樣殺戮滅毀的革命,徹底粉碎吧徹底把建造過的都碎裂成修補不成的片段裂碎成為一秒一秒。那就給我們一場大火把這一切都焚燬吧把一切都融化。或是就一場刀光劍影把身後拉長的影子都砍得四分五裂無所遁形。反正是革命,眼淚與悲傷都顯得無足輕重,草菅人命的街道上,暗巷多了,威脅與妥協也就司空見慣。反正,時光依舊流轉,未來依舊會來。而我懷念著,不知天高地厚的新歲。

記得年幼時在外公外婆家,舊曆年我喜歡守夜。整個夜裡啥也不做,也不吵鬧,也就專心一意地期待著天亮,總是不小心等著累了倦了盹去了。燈那樣亮了一夜,睡醒外頭也亮了。早起的鄉村有雞啼,呼吸的空氣有冷香,而一夜就過去了。一年也就過去了。我活繃亂跳地踏出門,陀起時光的飛輪,一下子就來到這個年歲了。

而我懷念著,不知心碎的天高地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