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17日 星期一

昨日


我常為時光怔忡著。過往的,未來的,當下的。

北上度過了一個長週末,星期五就啟程,先去高鐵站接了好友,然後匆促中漏了如影隨形的mp3以及行動硬碟,也忘了星期一面試要搭襯的褲子。還好襯衫一落早折疊好,電腦也沒忘記塞進提袋。於是這樣慌忙北上,度過無歌的週末。無歌也好,反正要碰頭的都是親近的心靈,把耳朵打開聆聽,也就得以抵禦捱過大城市的切割與噪音。

為的是大學同學會。上一次舉辦我人在不列顛島上,更上一回是台中。台中那一回大家還從大學畢業後沒多久,青澀臉龐的線條還未剛強嚴肅,笑聲也特別爽朗;這一回大家雖說保持得依舊甚好,但多少是歲月催人,現實的折磨也就緩緩地滲透進來。席間談的多是工作,偶爾問起那些缺席的現在的人生,各人貢獻一些點滴片段,倒也就把誰的近況都綴補起來了。然後這兒那兒走動一番,擁抱,臉頰上的親吻。在美好而陳舊的時光氛圍裡,我們也就那樣把人生都用精簡的字彙與短句都交代過去了。

然後是與老師吃飯,天南地北地聊。然後是與替代役的兄弟們唱歌吃飯咖啡。Arthur帶來我們還沒見過的女友。今天的他倒是顯得專注沈默,大概把玩著相機也無暇顧及我們的話題。我們先在KTV嘶吼著,年少青春也就這樣唱過去了。移師到Akuma Caca的咖啡香中,Arthur突然對我說:「當年我們總是拿班長的年紀開玩笑,誰知道轉眼間我們也來到他當時的年紀了。」

總是這樣措手不及的,一溜煙的。

星期一面試前一晚,我與保全在公館碰頭。這些年因為他就讀學校的關係,我們好像總在公館碰頭。他年後博士資格考,就要開始寫論文了;而我稍微幸運些,論文這場馬拉松賽,我離終點線稍微近了一些。我同保全說,在這一切都快結束之際,我總是想到《西遊記》裡的孫悟空。一方面因為同樣屬猴,認同感強;但這非妖非神的魔物,在我年幼之際,總是替他感到不值。在沒有人信任他願意歸化他的情況下,他因為打賭輸了,而被指派了一場漫長的修煉之旅。我說,我年少時總覺得他好寂寞,尤其好多次唐三藏看不見他所能見到的災厄而誤會他時,好多次他的師弟不信任他的話而責怪他時,他老孫總是這樣默默退到一旁,靜靜承受這一切;直至他被重新召喚而需要時,他再敏捷地出手搭救那些不信任他的人們。

我說,我總是想到《西遊記》。一百回的西遊記,前面的苦難與劫厄拉得如此之長,變幻無常的一回又一回;直至終見印度西土的神妙與燦爛,篇幅卻如此之短。但那樣不成比例的差異,卻不正是我們這些傻呆博士生的學術志業的隱喻?

「起念斷然有愛,留情必定生災。」第九十三回西遊記開頭如是寫道。

起念動心,我回到母校應徵一份教職。'98年我第一次來到這座校園,蜿蜒而上的門口道途,因為地震走山而滅毀,直至我畢業離開都不得重見原貌;重新行駛在這條路上,心頭倒是悸動,尤其是遠方的山頭與雲海,對當時高中生的我,天空顯得伸手可及並且遼闊;而現在,天稍微遠了些。校園裡簇新的建築物都陳列建設起來了,但有些舊的地方依然熟悉。我與文傑、培倫騎腳踏車穿越的草原還在,常常一下午沒課車丟在一旁就躺在草原上,與時間一起度過時間;那小山丘也還是渾渾圓圓的,還沒被後來的足跡踏平。一次暴雨之夜,我們全班一起去補考語音學,打了傘但鞋子與衣服依舊濕了;於是我們一些調皮的也就脫了鞋赤腳去考試,考完又淋著雨回去宿舍。青春當好的身體總是滾燙的,不畏懼任何風寒。或是我們星期一早上三四節的文讀,大教室還在呢,地震後的補修也還在。年輕的孩子們大概不曉得那些歷史了,只因青春容許他們可以輕忽背後而努力向前。

面試結束我下山,於是搭了校車,校車司機我還記得他,但他大抵是忘了我。校車一趟十元,從行政大樓門口啟程,逆著我的年歲與記憶,一路緩緩地駛下山,經過崎下、經過酒廠、經過郵局、經過媽祖廟、經過打鐵街。我是車上最後一個乘客,也幸好我是最後一個乘客。

下了車回過頭,熱鬧起來的小鎮,正暗地裡憑弔回味著我們的青春,哀哀叫疼呢。





2011年1月9日 星期日

斂翅


Word檔的頁面設定放大到150%,那就代表著我正進行著論文的修訂工作。

聖誕節前後接到老師寫來的論文修訂意見,而一心懸著的修訂稿突圍大風雪與節慶,終於在元旦後幾天寄達。我收到稿子,心頭篤實了些。然後開始了論文修訂的工作。這意味著我在忙碌的教書生活中,有個更重要的東西必須被完成並得以依賴。只有這事兒驅使我前進。

論文寫作到後期都是一樣的。你一邊壓榨著自己,一邊與自己妥協。你一邊幻想推敲所有可能被問及的問題,一邊又得自己解答。自己嚇自己。但也只有自己牽引著自己。到那最後的最後,你忘記你早先寫過的東西(你甚至偶爾會對自己提出的論點感到佩服),你忘記哪些出自你自己的頭腦而哪些出自別人的嘴。你身心俱疲,只想著怎樣把這件事趕緊結束。

幸運的是你還有做菜的技能。你能夠躲入廚房,切洗煮燉,讓自己重新找到中心。然後你就可以回到你的書房,面對白紙黑字的論文,面對你未來的人生。

在這樣沮喪而忙碌的情緒中,你停了一個網路社交的工具,而開啟了另一個。你愧對那些曾經陪伴自己的良善靈魂;但在某些時刻,你因自覺對於他人的情感責任,不能夠一股腦地把私我的低落情緒投擲傾洩給他人承受,於是你先暫停了。你開了另一個相似性質的網站,反正跟隨者都是一些不相干的人。你倒也有種秘教教主的感受。他們因為全然陌生,因此無涉風雪陰晴。你可以在那網站上傾倒自己亂七八糟的情緒,反正你進入了那個模式:任何小事或無心的字句都足以令你疼痛,喜悅總是混合著憂傷,來回在情緒的鞦韆上晃盪。你希望自己不是永久離開;你祇是還沒準備好面對這個世界。

那個夜裡你看了想看許久的《Soul Kitchen》。你看見男主角混亂糟糕的人生,曾經倚重的事業跟情感都告吹後,他在一種明快歡躍的速度中,把自己的人生重新梳理好,重新回到軌道上。早慧而敏感的靈魂,糊里糊塗地把人生翻亂,再一點一滴予之重建。他與你一樣喜歡著60年代的靈魂樂。說不得是救贖,亦非借鏡,但那一連串不停歇的樂句,嚴嚴實實地包裹你受傷的身體與靈魂。

你斂翅停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