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30日 星期二

哪裡


終於,海運到了。

前幾日才跟我爹娘抱怨,他媽的海運如果十一月底再不到,我就要打電話去罵人了。然後我去寄了教職的申請函後,回家,那兩箱海運倒像是早到的聖誕禮物般,笑吟吟在客廳裡候著。11月30日,一日不差。

選舉之夜感冒了,星期日一早便頭痛欲裂了一日,於是整個星期天百無聊賴地在家中閒混。吃過感冒藥原以為會昏沈沈睡去,但其實只是躺在沙發上,看著《超級全能住宅改造王》的特別節目。節目播畢後倒興起了整理房間書櫃的念頭。於是動心起念,戴上口罩,把書櫃裡的書全都拉出來,分門別類,把一堆不必要也再也不會讀的書都整理過,拉去《草祭》二手書店賣。一堆二、三十本的書,得了一個價格270。感覺像是把一部份的青春稚幼都典當了。

但也許,青春本來就不值錢。

整理書櫥的過程,像是重新熟悉自己的過往。時移事往,我會偶爾發現書裡夾的一片書卡,或是祇是如收據發票或任何手邊可以輕易取得的東西,然後端詳,憶起某個凍結的時光裡的完整片段。或是我找到了我以為已經丟失的畢業證書,它們原來好端端躺在一個宅急便的紙盒中,連同各色大小獎狀,一個都沒有少,一個都不能少。或是高中與大學時的照片。有些臉孔我早都忘記,但這麼看來又彷彿它們其實都在,只是靜悄不作聲地屈居某個隱晦不明的角落。

記得幼時看老電影,總被那房間景片裡,一整面牆都是精裝原文書的畫面唬得一愣一愣的,後來才知曉那些全都是空殼道具。然後在英國的三年內,在倫敦的V&A或是British Museum才又親眼目睹那些多久以前的書,穿越時空展示著古人的蒐藏與志趣。我甚至有個機會,以不算太過份的價格,買了一本Charles Lamb與他友人Thomas Manning的書信集,但其實更讓我著迷的是封頁的提字,秀麗的字跡寫著H.H.M.B. from A.M.B., Xmas 1925。在85年前的聖誕節前後,這是一份禮物,一個紀念;但它到底怎樣又穿越時空,輾轉流傳到我的手裡。

(H.H.M.B.,你也同我一樣,在某個星期天的午後,終於決定把自己生命裡的一部份切割出去了嗎?)

海運到了之後,便意味著更繁雜的卸箱與整理。在英國買的小說,一本本都回來了。駱以軍的《西夏旅館》,甘耀明的《殺鬼》,莊祖宜的《廚房裡的人類學家》都回來了。三年前帶去的《荒人手記》、《挪威的森林》都給了在倫敦的友人,倒是志文版的《百年孤寂》就這樣消失了。像是邦迪亞上校被父親帶去尋看的冰塊,我總是想著,在南美洲如豹似虎的烈陽下,總是會一點一點溶解、消逝。

那曾在舌頭上帶來燃燒般的刺麻凍爽,都曾閃耀奪目的,如同時光。然後一眨眼,到底都哪裡去了。





2010年11月18日 星期四


原來,這就是參拾歲。

凌晨忙到三點,終於把論文的Introduction寫完,寄去給指導教授,充當她的生日禮物。(誰叫我們同天生日?:p)一早睡醒,處在一種莫名的興奮中。心想著這的確就是我的生日。把房間打掃完,在電腦前面坐了一早上,因為論文壓力頓時解除,腦袋一片空。天氣挺好,這入冬時節還有此等好日,感覺倒不像冬,反倒像是深秋,秋高氣爽。午飯過後我讀了會兒書,小憩了一下,決定自己隻身去安平走走。

多久了,這倒成了一個習慣,我習慣單身的生活,以及獨自行動。在英國時,我獨自搭公車或火車去旅行。或許是倫敦,或許僅僅是市中心購物採買。在台灣,朋友們的上班族生活,與我還繼續延長的學生生涯漸行漸遠。我也樂得在這樣的灰濛難以對於外界解釋的時光裡,獨自以自己的步調生活來去。於是這一天,我又去了安平。像是一種儀式,我在生日時總想親近海洋。去年生日還在英國,與好友去了Brighton。我記得我們在風大無人的碼頭上高聲談笑。遊樂場休息了,顏色鮮豔的器材與設施,在不算明朗的天色裡顯得孤寂而唐突。而今日的安平因為非假日的關係,也顯得安靜而寥落。我去看了默娘,在漁港邊獨自坐了一會兒。漁港旁的木板上,年幼的孩子們,以及一些小型犬,歡快而愉悅地奔跑。然後我依舊去了樹屋,在那些叢生攀長的氣根中走動呼吸。

然後,我想起劉若英。年紀越大,我越常想起她。

這回我想起她一支歌,〈多傻〉。我忘了我在哪聽到的,也許是因為鋼琴的踏板聲,也許是她的歌聲裡幽微的戲劇張力,但或許更有可能是歌詞,我聽著,總險險落淚。她唱「腳步慢了,眼眶濕了,不是感傷/只是不知道,生活要,這麼多力量」,或是她唱「也和我一樣,相信:生活不應該那麼容易妥協的呀」。今天想起,或許祇是那句:「聽起來不像是真的;三十歲生日那天,我關掉電話,只想一個人在家」。

於是,參拾歲,我想我只是逐步瞭解,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我想我祇是逐步瞭解,生活,也許可以不需要另一個人的力量。而這麼說,不是否定了長久以來,我親愛的友朋與家人的陪伴。他們在,永遠都在。而因為這樣,那個屬於我獨佔的孤獨,才能成立。

深呼吸一口氣。她還要唱:「多傻,但又很真實呀。多傻?但有什麼辦法?」

我低下眼神,對自己,微笑了。而還能微笑,對我而言,就是無與倫比的幸福。





2010年11月17日 星期三

Je me souviens / I Remember / 我記得


於是在參拾歲前的週末去了回台灣以後第一場研討會。

好久,真的好久,闊別的場合,暌違的對話。「我記得」。那是當天我聽的最後一個場次,然後她召喚以此詞彙,多久我在哪兒看過那個掌故(現在想起來,是從邱瑞鑾《布朗修哪裡去了?》那書出來的嗎?)(查證後果然如此。「我記得的」總比「我以為我記得的」多那麼一些);她且說,Joe Brainard的《I Remember》竭力挖掘個人記憶底層的瑣事,而Georges Perec的《Je me souviens》則試圖連結群眾經驗,呼告公眾的群體記憶。於是乍看一公一私的日常經驗掀開來,私我的其實存在若干程度的普遍性,而公共的卻亦保有相當程度的獨特性。

而我記得什麼呢?在我為數不多的親密好友,以及稍稍向外拓展一圈的泛泛之交朋友圈中,我大抵與「博學」二字仍有差距,但「強記」卻是我為人稱道的擅長本領。我總是記得細節,像是一種無可救藥的病症,在某些關鍵時刻正確無誤地引述出若干令人不得不正視的細節。然後我翻閱,邱瑞鑾在2005年8月5日的筆記中引述Perec的文字。Perec這樣寫道:

《我還記得》不只是回憶,尤其不是個人記憶,而是日常生活的小小片段,一些事情,是那一輩在那些年頭共同的經歷,曾經彼此分享過的事物。後來這些都消散了,都被遺忘了。這些事物沒有什麼值得念念不忘的,也沒有進入歷史的必要 […] 然而,有時候,幾年以後,朋友之間閒聊聊起,這些事不經意地浮現,完好,細瑣 […] 有那麼幾秒鐘,有種無可捉摸的小小鄉愁。


「無可捉摸的小小鄉愁」。我說的不能比這個更好了。

於是我試圖在我生日之前記錄下我記得的。

1. 我記得我從來都討厭數學。但數學裡有個東西教我相當喜歡(以及歡喜):質數。
2. 我記得rt國中的腳踏車是鮮黃色的。而我的腳踏車是毫無創意的紅色。車前有個籃子,車後還側掛了一個如今想來相當呆板的籃子(讓我放雜物用)。
3. 我記得我小時候甚愛華視播出的卡通《阿波羅的女兒》。
4. 我記得我小時候亦甚愛台視播出的卡通《神童沙克強》。
5. 我記得中視下午約莫三點半還是四點半那樣的時段,總有多重人聲合唱搭配著卡通。好奇怪那些卡通裡常常人類都只有下半身以及聲音。
6. 我記得台南當年東帝士百貨二樓有手扒雞。店家還會發送塑膠耐熱手套讓客人體驗到「手扒」這件事的快感。
7. 我記得東帝士的二樓有書局,但我不記得書局名稱了。我常窩在那兒看書。
8. 我記得我常常會跟爸媽討價還價不吃零食不買新衣但把那筆錢拿來買書。
9. 我記得東帝士有溫蒂漢堡。那個假人有紅髮以及雀斑。總讓我想起圖畫書裡的〈紅髮安妮〉這故事。
10. 我記得我第一次讀希臘羅馬神話是小學四年級的事。企鵝版的,非常豪爽地沒有任何避諱,把宙斯隨便讓女孩懷孕,或是分屍殺人之類的劇情都保留得相當完好。我記得當時就很愛Medea這個角色了。

11. 我記得台視播的某檔八點檔連續劇《金色山莊》,片頭曲是〈流沙〉這首歌。女主角是陳以真。是一齣讓我覺得很詭譎的連續劇。
12. 我記得小學時期我生日時都會買乖乖桶請同學吃。
13. 我記得小學五年級時,班上女生們因為我跟某個女孩(我當然也記得這女孩名字)走得太近,而集體聚去誰家(至今我仍不知是誰)打電話來我家向我媽抱怨。
14. 我記得我小學五年級最喜歡的一套衣服是成套的白色運動服。
15. 我記得我學齡前最喜歡的背心是紅色的。
16. 我記得我二歲多就把英文字母順序都認得並背熟,並且可以倒著背。
17. 我記得我小時候跟爸媽說我要當台北有伍佰元的董事長。
18.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跟媽媽躲在被窩裡,外面有人用力敲門怒吼。我感到害怕。
19. 我記得有一次我爸媽趁我熟睡後出門購物,我醒來找不到他們,感覺被遺棄,於是捲著被子(那是條金色的涼被),一個人包住自己走到客廳呆坐了好一會兒,直到他們回家。
20. 我記得我小時候很討厭幫爸爸洗玻璃煙灰缸。

21. 我記得我養過白文鳥。
22. 我記得小時候爸爸自己手工釘了一個櫥櫃,並在櫥櫃上畫上各色迪斯奈人物圖樣(底色是天藍色)。
23. 我記得我喜歡唐老鴨勝過米老鼠。
24. 我記得我甚愛大力水手。
25. 我記得小時候去吃的某家炸雞腿飯,色豔的餐盤與塑膠碗,炸雞腿旁會切好一小塊檸檬。
26.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陣子我每週日都去興南國小學珠心算。我會搭公車回來。而公車經常脫班。
27. 我記得第一次遇到rt的時間跟地點。
28. 我記得我的珠心算老師曾經脫口說了我是「溫室裡的花朵」,祇是因為其他同學都在預定時間內寫完作業只有我還沒寫完並開始掉淚。
29. 我記得第一次遇到Bryan,以及他遞給我的第一張紙條。
30. 我記得高中向我告白的男孩的名字與長相。

31. 我記得國高中上學途中我都會邊騎腳踏車邊大聲唱歌。
32. 我記得國小、國中、高中等時期暗戀過的人的長相跟名字。
33. 我記得從小我就熱愛觀看神怪片。
34. 我記得高中時期我會熬夜唸書,只是為了等著看TV Time這個頻道所播的「夜激情」與「夜浪漫」兩個系列的成人三級片。
35. 我記得我高中數學唯一一次考到滿分是在向量這個單元。
36. 我記得雪克三三這個飲料,以及金智娟唱的廣告曲〈開心女孩〉。
37. 我記得所收看的第一部日劇是小泉今日子演的《少女身世之謎》。後來還莫名地被改編成台語劇,在中午時段播出。
38. 我記得我喜歡色鉛筆甚過色蠟筆。
39. 我記得很長一段時間我很堅持擁有一盒48色的彩色筆。我也記得當年的彩色筆是可以零買的。
40. 我記得我現在還在使用的這支自動鉛筆是我國小五年級爸爸送我的禮物。

41. 我記得剛上小學時會哼黃韻玲的〈藍色啤酒海〉這首歌。
42. 我記得我第一首聽過的英文歌是Michael Jackson的〈Beat It!〉。
43. 我記得我學會的第一首英文歌是〈Smoke Gets In Your Eyes〉。是趙詠華在某個節目裡演唱過。
44. 我記得我國小六年級的日記本是大眼蛙。是三姑姑送的。
45. 我記得我第一支會跳完整的舞是馬卡蓮娜。
46. 我記得我小六選擇去童子軍露營而沒有去畢業旅行。
47. 我記得小學參加童軍,第一次被老狼(當年成大的童軍)帶去成大榕園作活動,那一次玩的遊戲叫做「老師說」。但最後我跟我媽報錯地點,害我一路從榕園這頭急奔至成大麥當勞那頭去。
48. 我記得心珠算老師的名字。並且他會以捏眼皮作為考不好的懲罰。我也記得他會開車載我們回家,我在他車上第一次聽到黃乙玲〈水潑落地難收回〉、李嘉〈逛夜市〉,以及「蜜絲佛陀」這個詞彙。
49. 我記得我衣櫥裡某件牛津布白襯衫是國三買的。它在我最胖的時候穿起來都依舊過大到一個離譜的地步。
50. 我記得大一〈文學作品讀法〉第一堂課上,洪敏秀老師問我們的第一個問題:「什麼是文學?」那是星期一的早上,而我充滿熱情。

51. 我記得小時候用背帶幫忙背妹妹。
52.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條媽媽手工打的毯子。
53. 我記得小時候我有一本很厚重的故事書,充滿了各式各樣我至今仍覺得很有原創性的故事(都不曉得從哪蒐羅來的),而且我把那些故事朗讀出來,錄在錄音帶裡,為了給妹妹聽。
54. 我記得住北園街時,下午總有一輛麵包車,播著令人歡快的音樂來叫賣甫出爐的麵包。
55. 我記得舊家附近轉角的麵包店叫做「不二家」,當時已有微波爐這東西,冬天早晨我極樂意買麵包時,只為貪看那神奇的電器用品把麵包烘熱烘膨。
56. 我記得國小時曾有一次被統一超商的電動門夾住,動彈不得。
57. 我記得小學時流傳地下室有一具棺材的傳說。
58. 我記得當年有關於任何跟僵屍有關的傳說。
59. 我記得小學同學們也傳說,萬一不小心折斷紙娃娃的頭,她們會在半夜爬起來報復人類。
60. 我記得小學二年級跟我要好的女孩子搬去美國,還信誓旦旦說她會打電話給我,結果電話沒接到,我現在也忘記她的名字了。

61. 我記得幼時一次同我母親去中正路買鞋,我把一個在那邊試穿鞋子的年輕女人誤認成人偶,因為貪戀絲襪的柔滑觸感,我且從她小腿肚一路摸到她膝蓋上,並大喊要我娘親一同來摸摸。那年輕女人因而輕聲甜笑阻止我別摸了,而我大驚失色,我娘親則是忙著陪笑道歉。
62. 我記得我喜歡粉腸的原因不僅僅是那微甜的口感,醬油膏混著鮮綠色芥末的味覺刺激,以及粉紅色混著白色的色澤,整體都教我歡喜。
63. 我記得向來就熱愛做完家事的滿足感與成就感。
64. 我記得高中時去了一陣子南門教會。
65. 我記得舊家使用的是「媽媽樂」洗衣機。
66. 我記得以前阿姨在光明街開店,而我期待下午一台黃色的卡車會沿街播送「有酒矸倘賣無」這首歌,販賣麻糬。
67. 我記得…..


從來都準時而及時的禮物:「夏天過去了,夏天的記憶還在,十幾載的記憶都還在。」rt說。
我想總有一天,我忘記的,會比記得多的。
於是在那天到來前,我會用力陪伴著我的愛們,繼續記得我記得的,記得該寬恕原諒的,然後,遺忘。


30歲,我對自己說,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