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9日 星期二

午後雷陣雨


暑假開始。
說開始也沒有真正的開始,還是要教重補修,還是忙,重補修下課時坐在辦公室裡也還是幫忙接電話,幫忙行政業務,幫忙做不完的事。手邊煩惱著下學期的畢業製作課程要怎樣設計,擔心著小班合併可能衍生的問題,憂愁著實習生們的適應。我總是杞人憂天,總是思緒跑得比什麼都雜都快。母親知道我這個性,幾次勸過我別把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但我知道她沒說出口的擔憂是,深怕我與她年輕時一樣。

我母親是極負責任之人。她總是移動著,腦子盤算著許多細項,而手上來來去去也還總有些事情做。我有時休假憊懶之至動也不想動,但她總是這裡擦過來那裡拖過去,刷刷洗洗,倏忽又從陽台摘了些自己種的羅勒、薄荷或辣椒,給我做菜用,搞得他人也總是儆醒,不敢怠慢。她從小這樣,覺得休息不是屬於她自己的。後來曉得我外婆也完全是那個性,總是在廚房裡翻炒合菜上桌後,必要大家坐定她還要都都摸摸一陣,才捱著外公坐下;但甫落座又急忙招呼大家用菜,一雙筷子總是眼明手快挾來挾去分配,於是她的餐桌上便有了世界大同。我雖然不是女兒,偶爾也還很有男孩子對家事的逃避,但一旦做起事來,則完全休息不住。這些年,我與妹子的工作穩定,我母親較少這樣操煩,雖然偶爾為我的人生大事皺眉,但笑容多了不少,看來也寬心許多;我這些年卻常為工作的問題,把脾氣宣洩在自己身上,法令紋一道道刻上去,越刻越深。她看著,於是對我的要求變得稍微寬鬆,總是要我開心快樂,別這麼操煩。我雖是懂得她的關心,卻也免不了心裡偶爾犯嘀咕,「不就是你生你養的,才跟你個性同一個模子刻出來?」

唉,生活真把人變得苛刻,把愛都變得稀薄。

我這樣子的個性,今年暑假便顯得緩慢。早上天色晴美,卻也因為得教授重補修的課,沒辦法多睡一會兒,總是早起,總是忙,總是耽誤午餐時間,總是趁著夏天午後雷陣雨落下來之前趕回家,然後一整個下午便眠夢而去,卻也睡得不知饜足,舒緩醒來時,雨打在窗玻璃上,天色總壓得水墨色般沉黑。日子呀,好像便這樣割出淺淺的傷口,稍微犯癢的結痂,然後微小地和著皮屑剝落,粉粉的,好不真實。

我看著牆上一張張黏貼著的明信片。那是所愛的人們不厭其煩地從世界各地寄來的。我想著,最摯愛的好友生日快到了。挑好的禮物靜靜躺在大抽屜裡的角落,卻還沒寄出。午後雷陣雨始終來得疾馬般聲勢浩大,始終歇在傍晚郵局關門後。雷陣雨下的時候,街道一陣肅穆哀傷,哪都去不了,唯剩火車進站離站的器械聲。我真希望窗口便能眺得的火車與鐵道,能夠一路逆雨疾駛而去,把祝福送上。

我真希望,那雨可以歇歇。我也可以同那雨一起歇去。






2013年7月2日 星期二

霓虹



年都過了大半,來到暑假。

期末考考完,孩子打掃完便鳥獸散了。趁著成績尚未出來,換了衣服約了一票去逛街,又怕教官守在校門口罵,大熱天的穿著體育外套,悶著一身汗,也悶著小小的反叛與雀躍。反正文法考完她們便是暑假正式開始,我也懶得絮絮叨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憑她們像群小獸蹦蹦跳跳,又像群幼鳥吱吱喳喳個不停。

孩子放了假,野了性子四處奔玩。放假回家,照例宅在家中。都來到這個年歲,好友又星散各地,平日約少,落得清閒,無憂無害地在家裡做飯讀書。單身是這樣,時時散發出無害精神,打理好自己也就算交代得過去了。縱使辦公室裡的大哥大姊,無一天不催促我參加聯誼,說得單身是公害,說得像是單身罪孽深重。天曉得哪天曉得,我只是懶散,我只是過度自私地愛著自己,我只是失去對於愛人與被愛的信任感。

期末考結束的這一週,散漫地上班下班,散漫地上著重補修的課,散漫地聽著講座。夏天跟蟬聲一起,既噪且熱。在這樣的日子裡搬了房,換了個兩面窗的房間,光線充沛,好歹早上睡醒,牆上日光一吋,爬得像是一列螞蟻,甜滋滋;傍晚也還得眺望進站離站的列車。房間通風甚好,空氣也活絡,整個身子都舒展。媽媽打電話來問我新房如何,我說我覺得好,媽媽說:「那好。讓自己快樂很重要。」

那話使我萬分安心。

連幾日看到彩虹,好似天天都有神的允諾。彼日彩虹偌大,通天徹地,真像幼時聽得講古,聖賢誕生,天有異象。而今日,人人手機相機都備齊了,臉書上一則則更新通報,雙彩虹,一霓一虹,背後襯的是一整片灰暗的天空,欲雨還休。

早上新聞播報,劇場教父李國修因病辭世。我想著他溫文的談話,他誠懇的眼神,我想我逐漸瞭解了,每一齣喜劇(而非鬧劇),總是飽蘊著生命的厚實度與磨難。迴避問題核心的人,終究做不出真正的喜劇。就像閃避雨水,就看不得彩虹了。



多數的時候,時間都是無形的;但偶爾偶爾,像這樣,時間是潮濕的,像雨後爬牆的蝸牛,輕輕無聲地經過,只留下一道痕跡。

總是未及細看,便在通透明亮的日光下蒸發了。不復再見。






2013年4月27日 星期六

祛霉


這幾日便覺得打開衣櫃總一陣悶,不知如何,也未問細故,只當是春日易潮,木造衣櫃飽含濕氣緣故。其實也曉得這衣櫃打從移入房內,便是充滿便宜木頭味道,當時也還忍了幾日,用肥皂水裡外細細擦拭過,還買了布匹墊著,就怕衣物上頭沾染了氣味。近日兩條常用的薄圍巾,從衣櫃取出時也俱異味,圍不上身,像剛止了哭仍難哄的女孩,梨花帶淚亦有滿眼怨懟。昨夜取了以清水揉少許皂泡洗淨,晾在衣竿上,吹了整夜風扇,飄飄然。今晨已無異味。

細想亦覺怪奇,只道是衣櫃鋪了布底,也是恆常開關的,循理應是通風良好,不該如此。想著今日風大,且取了冬日大衣出來,一件件橫上陽台曝曬,這才驚覺,原來先前一只友人贈送的Fred Perry ╳ COMME des GARÇONS的包包,一日淋雨受了潮,回家以乾布擦乾後便收攏起來,卻忘了濕氣仍重,一時未查,便窩在衣櫃角落發了霉了,小媳婦似地躲在廚房角落悶哼著哭;只得裡外細細擦過了,一同上陽台藉日光偏曬風乾一兩日。

把大衣與西裝外套一件件取出,幸好也就一件當成雨衣穿著的風衣外套亦著了霉。海軍藍的偏硬材質,上了白色的霉,倒像是拂不去的細雪。好奇怪在英國多雨常雪的冬天,這衣服也從來無發過霉,回了台南幾個冬天也無異樣,怎麼就在那只衣櫃裡多愁善感地歷經雨雪。推開衣櫥,原以為櫥櫃後頭進了水,推開除了灰塵亦無痕跡。愈發好奇,卻百思不得其解。這倒底也就像女人的心思,幽幽暗暗地,總是難以捉摸。這廂怎樣說錯了一句話做錯了一件事,也許全然無解,便得挨上悶棍一記般,幾天不發一語發著悶氣。好聲好氣地哄了,氣也不見消。又不能儘由著她去,又怕怎麼說了做了也還要火上添油。只好也悶著。只得一同掛上陽台,納日。

這天陽台上,月光銀暉,滿盈無缺。影子拖得格外長,下了幾日的雨也停了。空氣也是靜的。只剩偶爾馳奔而去的列車,如鋒利刀劍,冷冷切過寂靜。


都說了人穿衣裳;這日卻讓衣裳做了主,好聲好氣地伺候著,萬分不敢怠慢。

都說了春日易潮,最是難當。





2013年4月16日 星期二

秤鉈


下午放學回家,騎摩托車經過蕭條下去的市街,頭一回看到老伯出來賣水果。攤位簡陋,鏽蝕的折疊桌上就一只秤,淨擺著兩色水果:橙色的小蕃茄與翠綠的芭樂。雖然小蕃茄產期已過,恐怕此時的小蕃茄也不再甜美,卻因那鮮豔的顏色又忍不住調過車頭回去詢價。

「一包二十。」阿伯說。「三包算你五十就好。」
「那芭樂呢?」「一斤十元。」我遂挑撿了三大顆,在掌中握來沉甸甸的。

「十四。」阿伯說,從秤頭下取下水果。眼神就同即將落日的遲暮,總搭罩著黯黯淡淡。他又啞著嗓子問:「要不要湊到二十?」我答好,反正我從來頗為碎零錢苦惱。手指與眼神在攤位上挑撿逡巡一趟,「就這顆吧。」

一秤,恰好二十。

阿伯對於這恰好的數字感到萬分驚詫,反覆秤了三次,才真是鐵了心。先皺著眉頭,突然便笑開懷:「你也真會挑。掐得這樣準。」又喜悅地稍微提高了嗓門,同旁邊賣雞蛋糕的阿姨笑道:「他真會挑,就恰好二十。」像相聲一般,阿姨也喜悅應聲道:「是啊是啊真會挑。」

他們真心地笑,我也就笑得真心。彷彿這是怎樣了不得的大事。彷彿真應該驕傲似的。彷彿這乍暖還寒的春日傍晚,那條市街上再沒有比這偶發的事件更令人心滿意足的了。

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真是再瑣碎不過的了,但一整晚想來便忍不住要微笑。





2013年3月12日 星期二

哀歌


住處附近有人過往了,搭起了棚架,響起了經文與哀歌。

原先在巷弄裡低調唱著;這兩日移至馬路上頭,佔據了半面馬路,好盛大,像荒野中兀然立起一座城堡。雖說是喪事,卻莫名地有種隱藏的歡慶。致哀的人多,送來的花圈多,場地佈置也不見馬虎,許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早上上班時,便有人鬆散地走來走去;下午下了班,還是那些人鬆散地抽著煙走來走去。更晚些,請來的誦經團開始吟歌,不見哀戚,倒像是竹板快書,總是誦一段歌一段,經文篤篤篤,又一段歌者唱著舊時歌曲,大抵是亡者往生前有所交代。這麼大陣仗卻不見呼天搶地的哭喊,幾乎是節制的,悲傷淡淡的,喧鬧也淡淡的。好像人生過得如何精彩,也終究是刷洗而去的背景音樂了,縱使再大的陣仗也僅是一則提醒。剩餘的,也許就是晚風裡,一縷香水百合的幽香。

枯坐窗前想著,覺得這個時節過往好似真不錯。沒了冬天的嚴寒、沒了秋天的蕭瑟,沒了溽暑的荼毒,好似春天真正是適合逝世的,在一切都欣欣向榮中了結了等待與身命。多不擾人。若是再熱或再寒些,人情的冷暖恐怕就要更顯著了。也好,安安靜靜地離開。回去,或是前往。

想及死亡,我總是想起慢動作,想起圓舞曲,三拍子,幾乎是機械式,卻又流暢滑順的移動。我總想起電影《A Single Man》裡,在大雪紛飛裡,生者柯林弗斯一步步走向意外亡故的愛人身旁。我想起電影一開始的獨白,他說著

it takes time in the morning for me to become George.
time to adjust what is expected of George and how he is to behave.

我其實時常這樣感覺,對於世界。



前些日子,腋窩長了個痘,極其隱蔽,照鏡也難以定位,只能用手指觸摸找尋。摸著,手指輕觸便是疼痛莫名;狠下心來,咬牙一捻撮,痘爆裂而開,如忍了冬季休眠的孢子,比什麼都使勁。

痘噴射而出的剎那,疼得連血都汩汩而出。都流了淚。

擦了消炎藥膏,痘也就消了許多。比誰都清楚自己腋窩長痘,定是壓力過大身體出現警訊。比誰都清楚自己此刻需要修復。在某些身心俱疲的剎那,需要的也就安安靜靜一首歌陪著,像是一管藥膏,消腫,止痛。


也許只是春天。留不住的都要走了。也許只是走不了的,也都要在溫煦的光裡,蒸騰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