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17日 星期一

消磨


頂好是消磨。兩個半小時,在倫敦沙宣設計學院的實習生巧手下,換了個清爽的髮型。

轉廿八歲第一日,我隻身來到大英博物館。原先是為了巴比倫特展,或是為了那個現代雕塑展,但天冷閃身入館,我轉進Age of Enlightenment,啟蒙時期,歐洲開始展現對於世界的興趣。他們收藏,分類,理解,並且隨之而生的,誤解,投射。那些做工粗糙的物品,轉手都成為精緻的展品。cabinet of curiosities。櫥櫃裡的蒐藏,竟得以影響一人社會地位。那些日常的鍋碗瓢盆,又哪裡曉得飄洋過海後,他們尚且讓平民一介,得以與上流社會平起平坐。

推開門,用力深呼吸。陰暗的天氣,遠方的樹梢還掛著更遠些的工事。我仰頭,卻還能拍出湛藍的天空。

於是心滿意足離開博物館,鑽進街角星巴克。暖色系與總是過甜的香草拿鐵,或如同今日幸運時聽見Mrs Otis Regrets的曲調,我尚點了chocolate chunk cookie,大餅放小盤中,乍看真像偶爾渾沌的月亮。我開始讀錢鍾書《圍城》。有時候做研究是這樣,總是會在路途上遇見一些額外的驚喜。比如我當時哪裡知道,小樹老師念茲在茲要我讀的錢鍾書與牟宗三,會在海外唸書的時候,跳出來重新與我見面。頂好是消磨這樣長的時光,才恍然大悟般撞見,也才知道多少年前錢先生早以十七、十八世紀英國文學裡的的中國形象寫過論文。頂好是等待,頂好是意外。讀了《圍城》也才知道,太陽底下無新鮮事兒,老先生早那些年便看見我看見的東西。那像是從別人的眼瞳裡,看自己眼瞳裡別人的倒影。

然後月黑風高,城市入冬早已點起漫街燈光。我從Bond Street一路走到Piccadilly Circus,認真挑撿贈人禮品。天色已暗,沿途櫥窗好妖嬈,賣力展現聖誕氣氛。玩具商店請來誰扮演聖誕老人,水槍噴射出滿天泡沫,前排一群孩子跳著叫著,雙手揮舞想抓住那些一瞬的泡泡。他們比誰都還知道,泡泡總會消失掉,於是必然抓緊那短暫,急消滅。路旁走過的大人放慢速度,歡愉爬上了臉,但櫥窗燈光也把臉龐照出些微喟嘆。還相信聖誕傳說的青春已經像泡泡,來不及伸手抓就都一個個破掉。

所以比什麼都還幸福,是如此延續的學生生活。像是後青春期的延異,像是前中年期的練習。還能消磨那些如同奢侈品的時光,放自己一個小假,走著,笑著。往新購物商場的地鐵乘客總也不多,開著,晃著。立起來的聖誕樹,張燈結彩,閃著,亮著。而Selfridge的櫥窗標語這麼簡單坦然:The more, the merrier…

車,到站了。






2008年11月14日 星期五

Cruz


偶爾是這樣,天氣算不上冷,開了暖氣嫌熱,不開又微寒。矛盾。

比如這個星期。星期二,我考完MPhil升等為PhD的考試。其實都延宕了好久。前個晚上我記得怪風怪雨,令我內心萬分憂愁;但考試當天意外出了大太陽。難得的好天氣,我徒步走去學校,一路踩著枯黃轉紅的樹葉,柔柔軟軟,像踩在誰破碎的心上。考完試,買了杯咖啡,又賦閒般步回家。稍晚收到老師電郵,終於說,資格考通過。我其實已不記得我如何答辯,如何把我相信的立場轉譯成眼底的激情,好教口試委員都看見。但我記得我回到房間,卸下襯衫與開襟毛衣,換上舒適的棉褲與T恤,我播起了小克的Cruz,一次又一次,直到自己終於能,鬆懈掉幾滴眼淚。

算不上矯情吧。只是,除了成果之外,某種感傷。某種對於現實的屈服、考量與打算。

但我從來不被誰打敗。

隔兩天,出門上班前,妹子傳來訊息跟我說,黎礎寧自殺了。隔著時差,我想著是怎樣可怕的玩笑,真切希望「送醫急救後」沒接完的話是「幸無大礙」,而非「宣告不治」。只是事與願違。好友一個個傳來黎礎寧自殺的消息。身為PTT小克版的版主,我實在無法忘卻是因為她的歌聲才讓更多人認識小克與小克的好歌。上班去,天空飄著淡淡的陽光與細雨。耳機是小克的新歌,Beautiful新版編曲。他們也許抱怨那曲風要死不活,但我聽著,我忽然明確感覺,那其實是更貼近歌詞裡,我們那麼絕望、無能為力之際,給自己的微弱鼓舞。

我很感傷。騎著腳踏車。車輪濺起一些猶濕的泥土。偶爾會濺到毛衣上,偶爾會濺到背包上。我總是等它們乾了,一點一點用指甲輕輕剝落。不礙事的。

沒有乾不了的泥土,臉頰,與心事。

"I am leaving today, living it, leaving it to change…"

小克的歌聲還是那樣唱著。But you are already on the cruise…

Rest in peace. It’s gonna be a bumpy ride to the other side…but you will manage it, we know.

After Cruz, it's Soar. Spread your wings and soar....




R.I.P.礎寧。




2008年11月5日 星期三

煙花


遠處施放起煙火。聽說是為了紀念第一個試圖想要焚燬國會大廈的可笑英雄。那日聽房東說起,更久遠前他們把棄而不用的家具堆高,營火般開始焚燒。現在以煙火取代,遂有了節慶的意味。

推開窗看,冷冽空氣竄進來,竟有些熟悉。空氣沒有那麼乾燥,淡淡的潮濕,今天晚上不算太冷,大約台灣過農曆年前後的味道。配合上遙遠的煙火,我有些想家。

今天Barack Obama勝選,打從心底替他高興。不知道為何,我總覺得他跟馬英九有些相仿。兩人都具備政治明星魅力,但也可以預見時局的變化莫測,以及一路下滑的世界經濟景況,是他們上任後的最大的考驗。那其實不關於政治領袖的風範,而是能力;但能力又何嘗不會遭遇與現實的磋商與退讓?我其實完全沒有政治狂熱,也羞於與他人談論政治話題。但今天我看見McCain敗選演說,我亦看見Obama勝選演講,表面話也好,真心話也罷,他們說不論我們如何意見相左,但我們兩人皆深愛這個UNITED States of America。他們皆有此雅量懷抱政治意見相左的群眾,而我親愛的島國依舊困於意識型態與口水戰。如此亦步亦趨地互相攻擊,我們真的準備好了?是斬釘截鐵地說YES WE CAN,或大哉一問YES, but CAN WE?

這樣想家的時刻,我會有種時空錯置的感受。依舊靠窗書桌,依舊偌大後院供我疲累時眺望。我開始打工,騎腳踏車上下班。像是高中,冬日濃霧中我騎新闢林森路上學,偶爾去小禮拜堂練唱。而我現在戴著耳機,圍巾與手套,上下班。不上班的幾天我去上學術寫作課,練習梳理並展示自己的羽毛。或我去圖書館,不為什麼,只為貪看芸芸眾生。我會在圖書館裡埋頭一下午,或在房裡床上摘去眼鏡堆上抱枕讀書。偶爾盹去,偶爾意識清醒讀上百頁。偶爾我去與老師談談近況,偶爾我坐在圖書館的咖啡室裡放空。嶄新的圖書館,望向更高的人文學院,或只是,館前一排行道樹,跟隨著季節與思念,都老了。

那天另個正在準備前來英國求學的網友同我說,我希望認識更多朋友,我就能夠少些寂寞。而我幾乎是脫口而出,寂寞是博班生涯的真實本質。你必須學會與自己相處喏。因為沒有人比你更瞭解自己的研究,因為沒有人,真的沒有人,懂得你那個任督二脈突然打通那剎那的微笑。你必須,像是慢跑,只有你聽見自己的呼吸,控制自己的調息與速度。只有,你。

而那需要練習。

就像今夜還不停歇的煙火。這個時候也許只有自己,能聽見煙花綻放前一路向上與空氣摩擦的聲音。

那樣炙熱。那樣清楚。那樣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