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17日 星期四

沾衣


轉入冬天的雨,沒來由下著,滲得房裡都帶著一股潮味,悶悶的,然後在這樣沒完沒了的冬雨中,迎來生日。

進了生日月份後,開始連續幾攤約會,有從來的朋友,也有新認得的。飯局不斷,恍恍惚惚,生日拉得好長,遂也淡了歡慶感,像夜燈下的影子。雨又下著,就更把那特殊的節慶感潮得濕濕的,稀釋得更無味了。不過想來那本就是尋常月份,尋常日子。尋常是,巴黎的朋友說,海鮮的季節開始,蛤蠣與生蠔上桌,一路迆邐到二月。於是知曉生日之外,到底還有個尋常生活。生日只是記得在若干年前的某個日子來到這世上,而快樂只是慶幸自己還安好地活著。

雖說如此,依舊抽空給自己放個週末的假,不教書,所有家教都暫停,緩緩搭著客運北上,搖著晃著,台北風雨飄搖呢。這天晚上,同當兵的同梯吃地中海菜。肉丸卻因為酸奶與輕薄襯著的薄荷嫩葉,有了不同的深度與氣味,味蕾多了新的經驗,似天啟。我們談論著在加州的朋友,談論彼此的生活與工作,餐後又駕車繞了段車河。然後是週六的牧羊人派。入店後雨便肆無忌憚地落下來了,同桌的朋友方才結束一段啞果的戀情,眼眶總與空氣同樣過度濕潤。離開時捷運站口,還是得給一個結實的擁抱,然後祝福,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照料自己。

在雨日裡獨身轉捷運來到士林,搭公車上山看康熙與路易十四特展。多慶幸因為雨大,看展的人畢竟不多,並趁著朋友還未到來的時刻先逛了主展館。上一次去故宮不算久遠,不過真正進入常態性主展館卻似好久以前了。在多出來空閒的時間裡,雖千萬人吾往矣地走看,抗衡著整個展館裡滿滿的旅行團與講解。感謝mp3 player的發明,閉鎖的世界裡得以與思緒獨處。看了乾隆的〈得佳趣〉展,小小展覽在小小空間裡,看得有時出神而微笑,如孤獨的君王孤獨地把玩自己的喜怒哀樂。冰涼光滑的瓷器哪,細究其出身,北宋還是南宋呢?官窯或私窯?且在那軟玉一般的瓷器上分辨紋路,像是繞指逡巡過柔滑肉體上的筋脈血管,褻玩,蓋章,品評,封印。

(但填補不了的慾望,像手中沙,該瀉了一地該隨風去的都不會留著的。)

周六晚才與看展的朋友回到鬧城,為了想望許久的牛排而踏遍東區,最後抬頭決定去馬路對面的總督牛排。餐廳有種老牛排館懷舊的氣氛,食物也處於早期西餐館的口味,一種連結奇妙幼年記憶的口味:昏黃燈光。彩色塑料水杯。大水壺。紅色方格桌巾。八零年代的情歌。上館子得穿上好看的衣服。在牛排館與朋友談笑,這還是他從英國返回後第一次碰面。我們交換談笑,窩在靠窗的位置上,為遠方的兩位朋友捎上明信片。我們懷念遠方的友朋們。不見面卻依舊親密想念的靈魂。

回台南前特地又與大學同學們聚了。已經逐漸成了一種習慣,每次北上總要聚首,談天說地,酒肉朵頤。這群女孩都成了女人,各自經歷變化。在我選擇的餐廳,美食當前,人生的繁文縟節遂都拋到腦後。松露燉飯與七分熟牛排,烤杏鮑菇與白酒鵝肝凍,栗子蛋糕與巧達濃湯。吃得眼神若都迷濛,疼痛便亦無足輕重。該去的也都會去啊,時間教會我們的,該來的也總會來。

只消耐心等待。

像那場連綿的冬雨,沒來由止了。人們狐疑地探出頭,踏上街,手裡或包包也還藏著傘,歡快之餘,免不了要揣測午后莫又要下起雨來。

但就算雨來了又有什麼關係呢?卅一歲,忽然想到陶淵明兩句詩:「沾衣不足惜,但使願無違」。於是知道,天色總是有光,縱使偶爾並不明亮。

卻偶爾偶爾,在那些稍縱即逝的片刻裡,伸出手,那光竟不遠,正在手心微微發亮。





2011年10月23日 星期日

薄荷


天氣轉冷,認真是秋天了。窗台的薄荷才新種下,幾天內倏忽拔高,搖曳生姿,窗口吹進來的風也就更添涼意。

不記得台灣有過這樣明確的秋。於是這秋總是令人莫名惆悵。懷想遠方的朋友,捎來的信息,都繚繞著曾熟悉氣候帶裡的氣息。那裡四季分明;雖然約莫在這時節已經準備要打開暖氣,並把日光節約時間又撥回原來的指針。再過些時日便要在傘下或窗內眼看雨水化得雪花紛飛。這頭輕薄的針織衫嫌熱,而短袖又抵禦不住輕薄的寒意。夜裡睡覺打開窗,便從窗口湧入如水涼意。估量著再過些日子,床墊又得翻面。屆時,夏天就真的結束了。

這陣子忙進忙出,大概上大學以後便也沒有這樣忙過了。由於新工作的關係,一週三天,六點早起搭火車前往嘉義教書再回來。像是定點間來回折返跑。反覆練習的耐力賽。火車上虛擲而去的光陰,一路迆邐也嵌入夢境。偶爾有些精神,還能改改作業讀讀書,但多數時候只能闔眼補眠。晚上睡眠常常不到五個小時,早起竟也不賴床,吃完早餐跳上火車,睡,醒,上課,下課,火車,睡,醒,晚上還教補習班的課,回到家總是錯過康熙的開頭。總因為又累又餓而貪嘴吃了夜宵,但吃了總也不飽,人卻越見消瘦。大抵合著時節,肉身竟也似逐漸凋零,像是每日會經過的那片從頂端逐漸澄黃灑落而去的無名樹。

在零碎的時間裡終於讀完張大春的舊作《城邦暴力團》,也意外借來並讀完佐藤春夫的《殖民地之旅》。書店幾乎抽不出時間去,偶爾假日只是昏沉沉地睡。來回在不同的時空中逡巡,我卻比什麼時候都更腳踏實地。因著年歲的關係,揮霍時間不再是個選項,並且體會到周遭人們忙碌生活的真實樣貌。又是一場朋友的婚禮,她在喜宴上華麗從天而降。又是個朋友的喜訊,他要當爸爸了,聽說躲在媽媽肚子裡的是個小女娃。還沒出生呢,大人們都笑咧了嘴,開始張羅起她的穿戴。我也打算趁著年底或明年初回英國口試時,為尚未謀面的女娃帶上簇新的衣裳。那是我給她的祝福。

反覆在這樣的天氣裡聽Ntjam Rosie的Again and Again。不知為何這首歌裡的半音搭襯極了這樣的氛圍。興許是歌詞裡seasons come and go / seconds come and go / do come back again and again and again,著魔一樣在我腦海裡黏貼著,撕不去的樂句。

像是時間。黑鍵一般的時間。輕巧鑽過指尖。以為會沒有感覺,卻明確感受到了,自薄荷葉中逡巡而過的思念,與風。劃過,滑過,嚐來怎麼都涼涼的,苦苦的。





2011年9月5日 星期一

枯榮


一眨眼即將是中秋,天色轉涼,雖然空氣底仍有一層微薄的燥熱,還見不到秋高氣爽。前週來了颱風,竟然是整個夏天唯一一個,自此天色也就這樣灰沉沉。冷氣插頭拔下,又回到只吹電風扇的日子。

在這樣的日子裡,終於把教職的事底定。真是好一番折騰。現在只剩著飛回英國,等著把年底的博士口試完成,那麼我將可以再一步往他處前去。

終於可以吁一口氣,放鬆下來。

父母親始終為了我教職工作申請未如預期順利擔憂。前去東部某校面試當天,母親說她在菩薩跟前焚香,坐了一下午。而父親嘴底不說,眼皮底下倒是什麼都看了進去,一兩次拉著我去寺廟裡拜拜禱求。這是他們能表達出來的愛意一種。這下去嘉義某校教書終算塵埃落定,終於可以讓浮躁的心情稍微冷卻。

前幾週去了趟台北,見了一起服役的弟兄們。見了小毛。也見了保全。與小毛數月不見,平常多用網路聯繫,偶爾通上電話相互打氣。在臉書或網誌上看見對方新忙著推出的試做菜色照片,味蕾未嘗,忙著先用眼睛分辨哪些食材原料,心裡頭且得估計怎樣做得。那是屬於我與她的某種親密連結。

保全亦是如此。晚飯後與保全繞著台大體育場走了數圈,張學友正在裡頭唱歌打碎別人的心房,而我們逆著那些或快或慢散步或跑步的人們,聊我們遙不可及的青春與未來。(為什麼到了這把年紀,青春與未來都同等遙不可及?)都是夜了,但台大體育場仍舊亮晃晃的。我提議繞過椰林大道走回去,而我們還記得九二一後那一年,在台大暫居就學的日子。那是我第一次讀到夏宇的詩。台北,冬,1999,我窩在永和的一個無窗小房內過日,一頁頁割開夏宇的《摩擦‧無以名狀》,爾後讀夏宇的詩也都有了那股潮濕的毛邊感。

保全問我:「出國唸書覺得值得嗎?等待值得嗎?那些孤單寂寥的日子,與自己相處的日子,都值得嗎?」我回答保全:「那個狀態倒不因為身處的環境有所改變啊,而是攻讀博士這事兒本身就是個孤單寂寥的狀態哪。」

替代役弟兄們其實也偶爾會這樣約著見個面,但是上次與Jack見面可真久了。退伍後數個月我飛往我的冥王星英格蘭,而他回到美利堅。這次又碰頭,竟然就五年過去了。五年的時光,際遇可以發生很多事,而我們也的確在各自分開的時區裡,被分割開來,有了不同的遭遇。但這次見他,他依舊奕奕神采,於是知道先前的憂心都是多餘的。有時候這樣見上一面,卻抵得過千言萬語。於是都能在談笑間乾上一杯啤酒,交換幾則男人間的心事與聰明話。眼底閃爍過的光芒,也就都能了然於心了。

(是《冰原歷險記》打趣說的嗎?男人們不談心事的。我們只會在彼此的肩頭捶上一記,像是個印記,或者許可,代表啥都瞭了。)

於是明瞭了相處相陪伴過的青春都只一晌。不是不再陪伴,而是青春從來就不再等候了。未來式不停化約為現在進行式,而閃身而去的青春,從現在式再退一些,就要陌生得像是過去完成式。像晴日入山,谿壑盤錯的茂蔭山裡,一不留意而雨就要來了。明知怎樣都躲不過了的雨,躲著藏著卻還是把自己淋得一身濕了,狼狽樣。

而終有一天我們都只能這個狼狽樣了。再老去點,再耽擱些,我們說的故事都只能從遙遠的時光調度而來。或是都調度不來了,只能任憑時光溫柔卻勤奮的流動裡,有什麼便這樣粉碎沖刷而去。

徒留春光秋色裡一季花事兀自枯榮。





2011年8月15日 星期一

A Single Man


連日淺病,倒不得疼,唯後頸肩一穴暗地裡發痠,甚惱,如靜夜裡貓嘶,扯得心耳都躁。熱溽夏日仍撐得身子抵禦風寒。

前些日子近晚,夕陽染了一片橙紅,似分得兩半紅柚,嬌豔欲滴的色澤,卻亦令人心頭惱鬱。自幼便聽得,天色這般血紅色透亮,許是颱風近,壓得屋內人心也惶惶。於是幼時有一陣子,我迷信頂好閃避此般天色,最怕那樣日子回到空無一人的家中,總像無可言說的、不祥的預感。害怕全數的人皆棄我而去,而我將與過度明豔的水彩天色一同封存在空曠的宅子裡,被時間遺忘吞沒。

像一隻孤獨的鬼。

倒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關係,教書也這樣挺不來勁兒。教室裡坐滿了學生,我認真聽講一切,他們振筆疾書,不過也就這樣了。整課堂下來,我感到萬分疲倦,同學生一般昏昏沈沈。晚上騎車回家路線上,刻意騎得慢了些,想自己給自己一些時間醒過來,像剛開瓶的紅酒,得醒上一會兒,與空氣接觸,讓新酒的異味消除,讓老酒香氣釋出。

而昨晚,一人在安靜的夏夜裡看完蔡琴在公視上的演唱會,跟著哼哼唱唱了一小時,然後我覺得,如果我可以度過這樣的一個小時,我好像可以繼續單身下去都絲毫無所謂了。

她依舊說著,請別丟失溫柔。

像是電影A Single Man,寫了生老病,及,死。成雙成對的,像蝶翅,若一者破損被死亡劫掠而去,那人要如何在那些熟悉的日常生活裡獨活?然後,若經上從未有過「那人獨居不好」,且未曾取得肋骨造配偶成雙,那人行走綱常人世可還曾會感到孤寂?他也許終於學會在那些日子裡與更多人或物事相互陪伴,在星球轉動中看43次日落,豢養有著金色毛皮的狐狸,然後學會與孤踞的玫瑰相處,並學會心碎,學會被蛇咬著了不怕疼,終於可以超脫並且,飛翔。

成為真正的,純粹的,A Single Man。

終於學會在沒有嘻笑怒罵的鏡子前,安靜為自己剃鬚。




2011年7月25日 星期一

二十七


在持續落雨的一週間再度陷入了無可名狀的沮喪。其實多數都與自身無關,只是過多的死亡與疾病,讓我感知到自己的完整存在,並何以因自己的健全幸福而感到些微愧疚不安。

例如,得閒重讀Charles Lamb的Elia系列小品文。有論者稱他為Professor of Indifference。Lamb選擇依傍城市拒絕浪漫主義的自然美學,鑿因於他親眼目睹親妹妹在晚餐桌上躁鬱症發作(彼時甚至沒有此類學名,這個疾病還沒被發明出來),手持叉子手刃他們的母親,而母親不治死亡。從此他在城市裡搬遷,領一份死薪水過日。他為照顧親妹,終生未娶,也孕育出他獨特都市美學觀點。因此這人的熱心終歸也就帶著點冷,稱不上睥睨,但小心維護著距離,像是夜裡養一盞鬼火,燐光瑩瑩。

例如,補習班為我安排幫個孩子上課。這孩子也高中了,第一次看到這孩子在課堂上,注意到他的能力很好,上課卻偶有恍神的狀況。後來他媽媽同我說,老師這孩子有亞斯伯格症。亞斯伯格症?我從有限的閱聽經驗調度來資訊:社交困難、溝通障礙、擁有固執或狹窄興趣。他總是手指在空間畫著方形。那母親說,這孩子在學校的英聽考試總是考不過,因為他聽到的資訊,總較一般人需要更多時間處理。她責備他不夠專注,並且帶著母性的不好意思微笑。那抹微笑我曾在求學的日子裡再三看到,通常是針對孩子的問題早已疲憊卻又拿不得怎樣法子的母親,她們多習慣戴上有歉意的微笑,像是都算得自己的過錯。

我看著,心疼也不忍。

再例如,一日之內,挪威極右派人士恐怖攻擊,中國動車遭雷擊故障導致二車互撞,然後睡前新聞來報,英國靈魂樂歌手Amy Winehouse陳屍北倫敦家中,年僅二十七歲。

二十七歲,西方樂譚的神秘數字,Kurt Cobain、Janis Japlin、Jimi Hendrix都死於二十七歲。現在又添了一筆Amy Winehouse。而我聽著他們的音樂(那總給我一種漂浮不確定的感受),常常思索著他們在亡逝之前的那一日,到底是怎樣的光景?他們是否一早醒來便預知了死亡,而毫不猶豫地照例過日?又或是那死亡來得如此急切,迫在眉睫乃至毫無時間反應?而他們在死亡掠攫的一剎那,看得哪樣的吉光片羽?

在翻來覆去的夜晚裡,還是開了電腦,聽著Beatles的A Day in the Life,在夜裡反覆播放,那兩行歌詞也就這樣緊密停棲著:

I read the news today oh boy.
I’d love to turn you on.





2011年7月17日 星期日

質變


我們只是在時光中逐漸發生質變,而連那樣的質變都無以名狀,甚至無法計量其好壞。

喜歡過的馬華女歌手,曾在最初的幾張專輯裡唱過一首《看海計畫》。這首歌從來不是主打,在專輯裡也被安排在不是個特別顯眼的位置,只是我幾乎可以把整首歌賦予清晰的畫面。但更重要的也許是,在那個被傷透心懷的夏天裡,我常常反覆聽這首歌,唱著「我終於也來到了,我以為到不了的地方」。

「我想會另有風光」,她唱。

語言交換的朋友回到美國去了。在雨天的週六下午,在孔廟,同他見了最後一面。他的母親也來了。我們一起走過孔廟內內外外,指認一個字又一個字。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雨水濕潤的週六午後,一群小學生聽從老師帶領,張大了眼嘻嘻笑笑經過我朋友身邊。他問我近況如何,我告知他我接到了一份新工作,而下週即將面試另份工作。而他也有個社區大學的教學工作,在兩週後的德州奧斯丁等著他。我祝他好運,旅行平安。週六晚間偷閒看完了哈利波特最後一集,十年的時光就這樣過去,而我心中的童年彷彿被劃上了句點。

在一個因為雨水而將暑氣全數褪去的時令裡,我感到格外不安。像是世界上還有什麼未完成的變動,等著開展。

我閉上眼睛,等待著。




2011年6月21日 星期二

過日


窗台上種了兩盆植株。兩盆我都說不上名字。一叢紫色的寬葉,仰立著,倒像是土壤裡發長出一朵蓮花。另一叢亦是寬葉,嫩綠色,稍有不慎忘了澆水或多餵了些水,便嬌貴地焦黃了。這幾日天氣忒熱,便在南風裡一片一片乾枯而去。

進了六月依舊是忙,忙的依舊是先前相同的事兒。不過總算過了困頓的五月,忽然之間什麼都動了起來。六月一開,便與從台中南下的朋友一同,又去踩踏了台南的旅行觀光景點一回。說踩踏不說造訪,因為端午連假,後火車站的租車行走透了也租不得一輛,於是她們搭小黃到達吳園後,我們碰頭,開始,走,頂著端午的日正當中,走。我們從吳園過民生綠園圓環,經過了台灣文學館,孔廟,拉過府中街(它竟有個給觀光客的名字喚得刺桐花巷),然後是延平郡王祠,再一路反著走,繞南女附近的眷村小巷,通達南門路回去。哪裡管得日曬與汗水?或打從心裡看成恩賜。晚上再從海安路一路繞正興街巷弄,繞入已打烊的舊市場窺得謝宅,然後民生路,我們去破屋喝酒。我們便是一路走,走過了日頭與月光。彷彿就可以這樣走著便能把整個城市踩踏過一回。

(有時想想,身為在地人,卻比觀光客不熟悉整個城市,感覺不免有些感傷。但轉念一想,對在地人而言,重要的從來是生活,不是觀光。生活的底蘊從來不是教導我們去走馬看花,而是紮實地過日子啊。)

我總在這些片段時刻想起在英國漫無目的的行走,倫敦街頭或考文垂小鎮。漫遊者。本雅明留給後世學者亟欲探究的原型,浪漫主義時期的自然遊走終於也一步步踏入了寫實主義的都市景致裡。在提早抵達而過長的夏日裡,在城市裡轉攸,拱廊街或單行道給的是一片商業林立下的個人抒情時刻。物質本身是堅硬的存在,但觀照的眼光能將存在碎裂,篩選成為柔軟的記憶。

柔軟的記憶是,好友rt捎來明信片,法國的Manet展,牡丹兩朵,輕輕倚靠著桌上,另一朵還沒打開的花苞也靜靜躺著。他說,這牡丹不吵不鬧,「好似那就是應當如此的樣子。」另個好友YL從香江捎來訊息,一艘出港的帆船,古樸金黃色帆片打開「前程萬里」四字,襯著香港的現代化背景,有種諧趣。倫敦的SC也沒少著,先前去了紐約一趟,實境秀Project Runway的布料店Mood,為我捎來購物袋一只,滿足我微小的虛榮。於是我曉得,曾經在不同城市共同生活過的人們,不曾丟失。當他們在地球上旅行,從一城移動到另一城,心頭還是惦念,誰都沒有忘記誰,誰都沒有吝嗇一句安慰,一句打氣,或一句探問。

沒有什麼是應該。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當這些年歲過去,我學會感激。也許只是一趟長途車,一晚同聚暴飲暴食同看金曲獎,然後隔日便又因為忙碌的工作各奔南北。也許只是電話一通彼此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生活,聊著怎樣過日。反正年歲怎樣都算不得糟,也奢求不得長相伴。那就這樣在平實的日子中過下去。彷彿唯有那樣走著踩踏著,日子才能過去。才會過去。

好似那樣不吵不鬧,靜靜倚著,像兩朵牡丹,才是,生活原本的模樣。






2011年5月23日 星期一

All That Matters


趁著週末回了暨大一趟參加比較文學研討會。一方面是想多識得一些臉孔,一方面則也想回去看看老師。

好奇怪這些年下來,我說「回埔里」,「回英國」,「回台南」,倒卻一次都沒說過「回中壢」。大概對中壢這地方怎樣都沒產生真正的認同感吧,也就沒有牽掛,沒有依戀。

遇見了想遇見的人。例如莊子秀老師,大學時代的法文老師。她頭髮更薄更短了,但仍是過往般神采。第一眼就認出我來,忙用法文叫我Desmond,好熟悉。例如Robert,美史與英詩的老師。我永遠記得他念到To Athlete Dying Young忽然眼淚就流下來的樣子。他現在是系主任了,在幾個會場之間跑來跑去,忙得不可開交,倒還有時間把我拉到一旁,提點我些未來求職該注意的事。例如麗娟姐。系辦都遷徙了,但她還在。她也還記得我的名字。我星期天早上特地去找她,多與她聊上兩句。她說系友會都要舉行了,要我代為宣傳。

我畢業都快是十年前的事了。

在幾個場次發表了提問,倒是跟一些做台灣文學研究的人認識了。在某個場次甚至遇見了世耘,大學時代中文系的朋友之一,畢業後好幾年也都沒看過了。不認識的人都狐疑著一張生面孔從未在台灣文學相關的研討會現身,但何以像是熟悉台灣文學發展的碩博士生?不認得的在會後忙著相識,後來一些人竟然還想起我出版過的小說了。認得的一兩個人也都倉倉皇皇,忙著敘舊。年歲從來就是侷促的,但人生就在那匆促中濃縮了而更顯得匆促。真不留心聽,一下子幾年時間便過去了。

參加的兩天都一樣,午前倒還是一片陽光當好,但午後便大雨了。週六還下得稀疏,但週日便下得彷彿人們都得搭上方舟才能逃命。雨景裡頭想到大一時偶爾赤腳走去教室,但那路旁的草地如今昂然聳立起另些建築物。假日的小山丘上一些小鎮居民閒散來去,有小孩笑語,飛盤與羽毛球。我想真有什麼些不同了。歲月在不斷推移裡重新編排了些場景與情節。他們說記憶是可以操弄的,但偏偏我們的記憶卻又是唯一與過去比對按圖索驥的參考點,是生活過的唯一鐵證。於是我們的人生倒都像是編織而成的、出入真實與虛構間的,敘事。

周六晚間與二姐碰頭,數算了多久沒見,但其實又記不得了。在營業得很晚的餐廳落了座,四到六人份的晚餐與啤酒,兩個人享用。我忽然意識到人生裡是這樣的迂迴,在我們每個轉折啟動了某些連動的關鍵,然後導向絲毫預料不得的因果。但,過去的會過去的吧,未來的會來的。她說,放下後就沒有仇恨。或是,至少讓仇恨稀釋些。我聽著,感到敬佩以及祝福。想到研討會最後聽得一則故事,愛爾蘭小說家Maeve Binchy在慶賀James Joyce《The Dubliners》出版一百年的《New Dubliners》合輯裡貢獻了一篇"All That Matters"。故事的結局,女主角Nessa / Vanessa體悟到她終得踏上這個返鄉之旅了。但這個回歸並非被動的,而是主動的選擇。她承載著新的名字,也許未來她終於可以掌控了自己的人生,用不得豔羨他人了。

那終究是我們自己選擇的人生。正如同小說最後一句醍醐灌頂,and that's all that matters.




2011年5月16日 星期一

妥協


原本以為即將結束的影集又多了兩季。原本以為不會下的雨終於來了。在燥熱的現實把我烤乾前,我獨自去了安平又一趟。又依舊把摩托車停在樹屋那兒,不用登高,而我總還想眺望遠方。

人生陷入一種進退維谷的困境,而他們說試著放下所有掙扎著的一切去迎向未來。在大把空出的下午時光中,我覺得坐困愁城。什麼安慰的話語都顯得踉蹌,什麼虛無的鼓勵都令我更加孤單。我拒絕安慰與鼓勵,只因為覺得自己在這些自卑自艾自憐中顯得無比低下而懦弱。

我對語言過度敏感,而我卻不知道怎麼辦。

不停地反覆離開而且回來誤以為這樣便能獲得重生的力量。不停地編織著夢想,而最終意識到那不過像是謊言,一張亂針織法編成的掛毯。其實哪能有什麼圖樣?也就只是看不清的混亂與混沌。人生是,一把利刃不是只有刀鋒才傷人,把手指倚在刀背上也常有一道道切出來的口子。雖然總切不深,但刺刺麻麻的提醒著每一次的疼。

剛讀完的《戰爭畫師》。那槍手使盡氣力終於追蹤到這位畫師/攝影師。但最後他說:「我以為我要殺的是一個活人。」那槍手終究沒能下手。離開。小說中的戰爭畫師在黑暗裡捱過了一個長夜,在曙光開始時游泳。三百划。這次他能到達多遠?

去影印店弄文件,老闆娘看著不知哪來的電影,又是世界末日與活死人題材。而活死人依舊千篇一律,感染了一種會傳染的、人吃人的疾病。「你不想一個人度過長夜吧?!那便與我同來。」去了,成了殺活死人的英雄,而第一個必須埋葬而殺害的,便是自己已經感染的伙伴。奇怪的是,在那部甚至連B級恐怖片都稱不上的電影裡,新加入的英雄在烈烈朝陽下的棕櫚樹旁,體貼地用屍袋把他伙伴裝好,埋藏起來,就擔心他的屍體會被那些活死人在入夜後挖掘出來分食。

但終究,從今爾後,他是獨自一人了。

我以為我還是個活人。我以為這是個不會落雨的夏天。我以為我不會拿起那張專輯聆聽。我以為我是堅強的。

我以為黑夜過去,終究會有曙光。





2011年5月2日 星期一

窮絕


然後便是五月了。

詩人艾略特都說了,四月是最殘酷的時令,育養著荒蕪大地上的紫丁香,混雜著慾望與回憶,以春雨喚醒了沉盹的根。如此絕望的優美。我缺乏辭令以對。

三月日本地震後,《紐約客》雜誌作了一期標題名為The Dark Spring,封面黑底襯著枝枒上才新冒出來的粉嫩花朵。我看著,那些花朵也就巍巍顫顫地吁了口氣。台灣的人們鎮日被媒體威脅著,輻射塵就要襲擊台灣,但日子繼續過著,在人們記取與忘卻之間,塵埃早已落在世界上的各個角落。

日子逐漸熱起來了。雨雖然教人心煩,卻倒也不曾下過幾場。我在這樣燥熱的天氣底耐著脾氣。風也少了,坐得窗邊卻依舊毫無涼意。只剩下騎車教課時偶爾可以同著呼嘯過去的風扯扯嗓子哼哼歌。

一個朋友終於告別紐約回到了倫敦,一個朋友也離開了島嶼回到了法蘭西。漂鳥的生活。他們去了許多不同的地方,像葉脈就那樣伸展出去的地圖與紋路。我在台灣的生活毫無方向感,如同同心圓迷宮裡的螻蟻,像是地震隔海而來,也震到了我的核心,而我怎樣也走不出去。

持續以一個星期一本書(或更快)的速度讀完買來或借來的小說。學長好心捎來訊息,要我別貪看小說就忘了睡眠。我回不了嘴的鋼鐵般事實與意志,其實只是因為讀書比什麼都還讓我安心。相較之下,聽了幾百次的《Angels in America》原聲帶,或Madonna的《Ray of Light》,又或是Brian Eno的《Ambient 1: Music For Airport》都不能帶我飛得更高更遠。我被綁在地上。現實像是一紙禁飛令,在能見度不高的天候裡,也只能乾等,巴望著振開翅膀飛翔。

記得以前聽做研究的朋友說過,唱片業界有「五窮六絕」一說。我想著梅雨季,若到底沒雨,光空氣底濕黏的熱度也真能把人逼得窮絕。五月了,我剛讀完大江健三郎的《為什麼孩子要上學》。大江如菩薩低眉,說道:「如果一直鑽牛角尖,一定要去做不可挽回的事情,這時候,希望你能提振起『再等上一段時間』的力量。這其中需要勇氣,平日就要鍛鍊這股力量。不過,這股力量其實就在你們的身體裡」。

再等上一段時間。

而這一天,新聞喧鬧來報,賓拉登身亡,美國本土熱烈歡迎恐怖主義的首腦。歐巴馬少見義正辭嚴表示,對那些九一一恐怖攻擊的傷亡者家屬而言,正義終得伸張。而這一天,等了近十年。

也許,正義只是時間稀釋延展的換取之物。在等待的窮絕之際,希望還在那稀薄的空氣底,曖昧稀疏地閃耀著光芒。





2011年4月20日 星期三

無恙


就這麼著,夜裡開著的窗,風灌入一陣又一陣;然後是天邊隱約悶著的雷,閃電,忽忽一下子都逼到了窗前。沒來由的大雨,聽來暴烈,原來是一陣冰雹,春雷乍響,他們說,是六十一年來最遲的春雷。

春雷響得紮實,像是到肉一拳,再一拳,再一拳。落了一陣冰雹,雨也就小了,溫度瞬時陡降才曉得果然還是春日。只穿短袖也顯得踉蹌,總得在身上多披一件罩衫。前一夜才剛讀完宮部美幸《孤宿之人》,小說底結局那豐饒的丸之海遭受一陣暴雨雷擊,故事的高潮也就在那一夜的困頓災禍內隨著雷雨而去,世界復歸原有的秩序,然後只能靜心期待重建了。

那雷喚醒了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只能等待著什麼正破繭而出。我只能等著經過一夜風雨,世界無恙。





2011年3月29日 星期二

折舊


為了申請教職,得好好把抽屜裡的文件又打理一回。

從英國回來後理得一次,但我總是不厭其煩重新分門別類。在英國搭鐵路的Young Person Railcard(即便我已經是年屆30的mature student,我依舊被歸類其下,不免令人覺得竊喜同時心虛)、在小鎮Coventry搭公車的公車券、在倫敦搭乘地鐵的Oyster Card。一本銀行發給的支票本。幾枚收攏在一起的日本御守。一整把我在英國各地觀光時忍不住買下來的紀念鉛筆。

或者是,一落,很大一落,rt不吝從海峽對岸寄來的,屬於巴黎特有明信片。或是旅行的其他友人,或是旅行中的自己,都在某個時間點,停下腳步捎了份問候與關心。雖然多不是簡略粗糙的風景明信片,但我總是能夠記得收到那些明信片的情緒與細節。例如那一張我還在念研究所時,之前的戀人捎來的問候(我們後來甚至在分手後仍一起完成一趟旅行)。例如那一張,日本浮世繪畫風,無字,只孤伶伶寫著地址。那是個始終無法平靜與世界相處的朋友,仍有來往之時捎來的。或是學妹捎來孽子的明信片(當年甚有名稱為「酷卡」),馬志翔敞開上衣露出胸前刺青在濕透的大雨裡持一朵蓮花,她說她看到這圖便想到我。或是牛奶浴裡調皮神情的琥碧歌柏。或是神情歡快抽煙的修女比中指的憤怒老婦以及某兩個揮汗淋漓的足球員。或是中央公園的秋天。或是午夜的大笨鐘。或者美術館館藏微縮而成的明信片。縱使毫無明確目的我卻總忍不住要買。當越來越多人急著用相機吶喊著「此曾在」,我標誌的方式只是選擇了與他們不同。特別是明信片空間總是有限,但想說的話總是嘮嘮叨叨,怎樣節制寫成,我想,如果有一天這些寫過的字都被以時間先後老老實實排成序列,那會不會也驗證了我某部分的人生?

我記得當年我還沒出國唸書前(我其實人生中有很長一段時間因為種種因素從不覺得自己是能夠出國的),當友人周遊各國時總還記得問我要帶些什麼,我總是說請記得捎給我一張明信片。所以我有了那麼大一落的明信片。我總是想,若我把這些為數眾多印刷精美的明信片鋪排在我房間的空牆上,一定能夠構築成偉岸巨大的視覺效果。但我著實又怕那些文字或圖像因日光照射而逐漸侵蝕而去,而終有一日我卻無法辦讀那些文字,我曾有過的青春就真正被時光劫掠而去了。

房間也總是一落落書。像是疊高比賽似的,先是看過放一旁的學術書,然後是簇新的小說,然後是二手小說,然後是以前購入的小說重新拿出來複習。一落先前買的《誠品好讀》期數幾乎蒐羅得全,打算等BY開店時放在店內供人們看讀。亦等著書櫃空出一格。書這樣一落一落散亂著,一部分亦是因為書櫃已滿並顯得侷促擁擠。因此亦打算把一些錯買的書捐給他店中。這一類書不論是先前買得的《偷書賊》、《廚房死了一個打雜工》或是《務虛筆記》,躲過了上一回的舊書捐賣,卻趕得上這一波捐贈,臆度著這些書籍都離開我房間後的空曠與虛無。粗心的我常常伸腳踢倒一落堆疊腳邊的書,也就似戰爭或浩劫後的傾頹與毀滅,殘垣般斜倚著,看著那些書倒就更舊了些。

翻著想著蹉跎著就這樣過了一夜。文件畢竟沒找著,估計是收拾到另個地方去了。時光,也只能在這些靈光乍現的回憶巷弄裡召喚時,偶爾才能逆行,才能看見翻頁而去的青春年少都翻轉。但橫著心比擬,一夜過去我估計也就在時光裡又折損了些。





2011年3月24日 星期四

搖晃


月初自台北短程旅行返回北回歸線以南後,生活便同春日那樣騷動著。

與rt出去閒逛喝茶了幾次,城市裡有好多新開的咖啡店;但我們總懷念著當年在啟聰學校旁的一家狹長小店:8。這店是橘色的,店內空間是很奇特的三角形狀。那時我們都還是碩班研究生。忘記是什麼情況下誰先發現了那店,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便都約在那兒,貪喝大杯飲料,貪看一下午的辰光流逝,貪戀青春。

直到rt畢業後出國,我隨即入伍。然後哪一天,我們便發現那店不在了。

城市總是這樣,來過的又去了。曾經那樣喜愛的店哪,在心上釘了個位置,然後猛力被拔除後,留下一個空痕。用手指頭輕輕撫過,一個凹陷。

然後怎麼一瞬間,又好幾家店風風火火開張營業。尤其這陣子,這懷舊的城市開始了老屋欣力的風潮。一間間店仿舊張揚,神采奕奕,在迎新間懷古,在仿舊間擬新。看見年輕一代人那樣目眩神迷,手持相機貪照一窗風景。相機成了他們的放大鏡與回憶方式。快照喜愛的,刪除模糊的。真正的記憶怎麼會由此產生呢?在某個理想的日子裡,與極摯愛的朋友窩在某處,風裡的光度與笑語、言談與眼角眉梢,都是不能真正被拍攝的。相片祇是提點某個時間點,一個,如巴特說,「此曾在」。而逸散出來的氛圍,the unframeable(又或盜用My Funny Valentine歌詞,the unphotographable),又怎能輕易捕捉。

我終於見到Kenichi,在台南高鐵站。日本東北大地震以來,我捎過幾封email給他,而他持續保持聯絡令我感到安心。而他約一週後,忽然來信,準備短暫來台數日。信中說他並非選擇要逃避或是出於畏懼,他祇被那一切搞得焦躁不堪而筋疲力竭了。然後他一路南行,到了台北後又下了台南。我們見了面,用了午餐,他隔日的飛機回日本。他說好似我們仍在英格蘭島上,每隔週三下午的午茶。他與指導教授談完,我們總約在學校的藝術中心或是圖書館見面。我們總是那樣斷續而毫無章法地交換討論著文學與人生。這一次Kenichi來,我跟他說起遙遠的九二一地震,當時我在震央的學校就讀。我們搭著沙崙線,絮絮叨叨像是兩個老嫗。那是個陽光當好的週末,陽光從車窗灑進來,什麼遙遠的戰事或是傷亡都似與此刻無關。我們吃完港式飲茶,閒適地走,他介紹我讀森見登美彥。我們約好了,有朝一日定要去探訪京都,沿著朱天心的《古都》路線行走。

「你知道台南讓我想起什麼?」Kenichi在我送他回高鐵的入站時刻,這樣問我。
我聳聳肩。

「在我十幾歲的時候,」他說。「我剛從英格蘭返回日本,遂與我祖父母一同待在一個南方的小鎮裡。我祖父在大學裡教書,所以我也待在那個校園裡。」他停頓一下,「台南,這是第二次來了。還是感覺與那個氛圍很相似。該怎麼說呢?是一股,穩定的力量。」

「我很高興我終究來了。」Kenichi說。
「我很高興你終究來了。」我也對他說。

昨日與rt出去午餐喝茶,他今天就要回法國了。把他姊姊的婚事都忙定後,他即將與新人一起啟程回到巴黎,然後一同旅遊至葡萄牙。回到他熟悉的歐洲。而我,極度思念著英格蘭島上的小鎮,卻繼續在小島與人生搏鬥而且努力。

人們來了又走,釘住了的位置也不只一個。我輕撫著心上的凹陷。窗外的光閃了一閃,似乎黯淡了些也模糊了一點。

我閉了眼又睜開。又起風了。





2011年3月7日 星期一

夏卡爾


後來,我們就去看了夏卡爾展。

「生日快樂!夏卡爾」是特展的名稱,我們從劍潭站搭公車紅30上故宮。臨時取消的午餐約會雖讓我們略顯失落,但我們依舊去,這天陽明山有細雨,我拖拉著行李。這是最後一站了。把這幾日的行程都走完,禮物都發送出去了。生日的生日,婚禮的婚禮,如同夏卡爾的圖畫,滿滿的都是愛。雖然心頭與嘴上始終過不去展覽內文字說明稱夏卡爾筆下的動物「失序不合比例」(這不就是把藝術放在科學的那端丈量了?),倒也合襯著這幾日行程的主題。記得那是愛,記得那是祝福,記得有人見證著留下證據與痕跡。

去的是布萊恩的生日。他三十歲了,當然照例辦得風風光光,總像是大姑娘出嫁。來的人多,也真難為了他的同事兼室友。人們來來去去,有些人來了遞上禮物又走了而有些人就待到最後。有些人顯得過度歡快而有些則微微地落寞。壽星酒水也喝多了,滿室歡騰著,我與RT靜坐一角,酒都飲盡我們也不妨依自己步調喝些茶,清醒看紅男綠女。事實上我與RT都是低調的人,生日少弄得如此喧囂,心底開懷外,倒也看出一些趣味。小小的咖啡館,播著我替壽星挑選的音樂,人們偶爾隨著音樂擺動的身子,在明亮的室內,也像得水草與熱帶魚。我一向不擅長記得人們的名字或臉孔,但這些年下來竟然也識得一些了。那些與我有過一面之緣的人,曾經在某個時間點認識了聊開了而又散去了,然後又在像這樣的場合重新聚合了而重新搭上線。對於不善交際的我而言,算得是一種幸運。

幸運是,得一個大好晴日去逛花博。當然人甚多,萬頭鑽動,所幸我與RT一向也不喜與人擠,逕自走向美術館。原先想看的高更意外已經結束,所以也只得看了莫內花園。說不上不喜歡莫內,只是覺得這次展覽不知為何顯得單薄。百無聊賴地走完逛完,畫上的花園倒不如室外的花叢顯得生氣勃勃,於是也出走館外隨興繞繞。真正是春了,筋骨都舒暢開來,明日的細雨與陰雲都還未欺身,在日光下我同RT緩慢地走著,絮絮叨叨。

去的是小我兩屆的直屬學弟婚禮。人生也還真奇怪,因為某些機緣,我與我的直屬學弟並不是特別熟,但倒與小我兩屆的他熟識起來。雖然我與他的生活或志趣都大相逕庭,但這些年下來也沒忘記彼此,一通電話一個訊息,偶爾探問一聲也就足夠了。大學畢業後他一步步走向一個成熟男人走的路,我看著他總覺得像是哥哥看弟弟(如果我能有個弟弟的話)。然後終於是婚姻了。他在婚禮上顯得開心卻有些侷促不自在。多半是緊張吧。幾個機研社的同學或學弟當然也出席,歡鬧的兄弟角色,總得有人出演。然後想著大學同學前幾日告訴我的消息,五月他也終於要與相戀多年的女友結婚了。另個大學同學則是預計年底。我看著人們與我分叉而去的人生道途,忽然我瞭解到也許我從未打算與別人相同。

例如那日在生日場上,朋友請來信任的塔羅牌老師,獨踞一角為眾生指點迷津。我看他人都花費甚多時間;兩個女孩甚至攏聚著,一坐便是一晚上,先是湊熱鬧聽別人的瑣事與人生,後來當然也就希望別人提燈點亮她們其實算不得迷途的人生。我閒散地窩坐著,幾個小時也終於輪到我,我問了個明確的問題,得到明確的答案便離去了,態度之明快令那老師也略微驚訝。我思索著人們為何有如此多的迷惘;但也許那不是人們的問題,從來都不是。過度理解自己方向與道途的人從來就習慣了單打獨鬥。不是沒有迷惘,祇是迷惘相對顯得薄弱。

而我祇是一再思索,光如果一直都在道路的盡頭,相信筆直順利地走過去就是了,又何需一再探問?

於是當我看完畫展,夏卡爾的世界總有些難以言喻的童趣,而他從未打算與別人相同。他的圖像裡不合比例的世界,裁剪著是他眼裡的光度。如果最後落得「不合比例」或「失序」的描述,so be it。圖畫之外,展場幾禎大型照片,夏卡爾與家人或友朋的合照。我看著最後一張他與畢卡索的合照。夏卡爾側臉入鏡,高得畢卡索半個頭,高隆的鼻子親暱地倚著畢卡索的光頭。在那幅照片中,夏卡爾與畢卡索都笑了,皺紋擠壓出的笑意則超越了年歲的侷限。我看著,覺得心滿意足。

就算只剩下一道偏斜的光,只要有人還能倚著笑著愛著,便依舊是完整的世界了。






2011年2月15日 星期二

柯裕棻 - 〈行路難〉


不過是幾年前一個冬天的黃昏稍晚,當日黃昏短暫,匆匆下過小城那一年的第一場大雪。那是一座年年冰封五個月的小城,可是年年沒有人確實做好心理準備,因此第一場雪總是措手不及,如此倉皇進入冬天已成慣例。

那個黃昏我必須走上一座斜坡旁聽一堂關於尼采的課,我記得非常清楚當晚的主題是憤怒。我在鬆厚的新上趕路,薄暮中整排坡道的路燈突然亮起,直達斜坡之頂。四下無人無聲,新降的雪色如同完美的和絃那樣至情至性掩人耳目,使人不辨方位,如果沒有這排金花也似的路燈,恐怕我當晚難以堅持意志走上那片斜坡。

我不記得那晚我們講了尼采什麼,我反而記得那個老師身著苔綠色的大毛衣,整個人綠茸茸彷彿剛剛步出春天的溫室。那綠色的感覺如此奇特,以致於日後只要想起尼采的憤怒,我就直覺那樣的憤怒一定是那樣微妙的綠色。然而如果當天黃昏稍早我沒有循著路燈堅持走上斜坡,那麼稍晚那段關於憤怒之綠的莫名記憶將徹底從生命中錯過。

這是一段無足輕重的小事,人生四處充滿了如此難言的片段。下課後我走同樣的斜坡回家,夜色又冷又沉壓得雪成了冰,舉步艱難。我行經稀疏的松樹林,莫名其妙心生恐懼,我害怕人生如同暗夜行路,初始循著光亮往上前行,記取一些無法言喻的玄妙經驗,然後再往下徐行,這光怪陸離的一切旋即拋在腦後,無法重來。

結果,因為當時的恐懼太過清晰,我將一切記得清清楚楚,幾年之後那個黃昏成了我研究所生活最明確的隱喻。說穿了,就是學習行路以及獨處。

二十幾歲時人生的課題相當複雜,既要迅速累積也要適時放手。出國唸博士像一場賭局,必須把在台灣的一切放下,拿自己堅持的理想和孤注一擲的青春跟人生對賭,要是成了,也許有個未來﹔要是失敗了,到了三十歲仍一無所有。那幾年裡我不置可否地談了幾次不算深刻的戀愛,如今想起來,那些感情摻雜於垂雲四佈的學業主題之中顯得微不足道、黯淡而且左支右絀,對於愛情以及它的能量和蘊藏我無心也無力深究,因為手中的籌碼有限,而時間如沙子一般從指縫中溜走,從早到晚坐在桌邊,書怎麼唸都唸不完,我真怕空手而回。

研究生的日子一不小心就會過分簡單,起床,早餐,讀書,午餐,讀書,晚餐,洗澡,讀書,寫論文,焦慮,睡覺,焦慮。間或穿插圖書館,超市,咖啡屋。除了上課之外,一個研究生完全不需要開口說話,沒有課的時候,沒有事就沒有話。日子簡單得像一條傾斜的線,往內心軟弱的方向滑去。

出國唸書的研究生歲月尤其孤獨,週身的社會網絡既不深刻也不固定,生活和心靈的錨完全繫乎學業,別無所求。由於這種成敗未卜的生活使人極度專心、焦慮和敏感,不論原來的個性如何,研究生很容易變得喜怒無常或者長期抑鬱。長久以往,生命裡其他的人便逐漸遭到驅逐,因為在一個滿腦子只有抽象事物的人眼中看來,身邊實質存在的個體都太過密實而無法超越,難以理解,畢竟,有頁碼的書比不透明的人容易多了,唸書尚且來不及,哪兒有時間處理人呢。

那是一段奇異的歲月,獨處是理所當然,恐懼又如影隨形,人生之中重大的煩憂都是抽象的思考和縹緲的未來,如此活在浩邈學海裡,只有一言難盡的憂鬱,一切固實的事物都化於空中,雖然日子依舊持續春去秋來,可是因為從來沒有明確的起點和結束,記憶中開始獨處的那一天已經過去許久,未來總是尚未發生,人則是活在一點一點的片刻裡,與過往熟悉的秩序脫節。人像是偏離軌道的小星體,不知不覺就獨自走上了一條偏僻的路徑,兩旁的風景越來越陌生,諸事俱寂。這樣走上一陣子,就再也沒辦法回頭進入原有的秩序,再也不能習慣喧鬧和群體。

最後,一種奇特的孤獨會環繞著你,你從未如此深切感到自我的存在,因為他人都不再重要,你只剩下自己。

那個城裡每年都會傳說類似這樣的事:冬天裡,小城開始下雪後,每一棟建築都開了暖氣。有個研究生許多天沒去上課,老師以為她退選,同學以為她休學。一個月過去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也沒有人在意。後來,某一棟學生公寓的學生抱怨,他們那層樓的溫度特別低,可能是某一戶的窗子沒關嚴。徹查之後發現,這位不去上學的研究生在她房裡早就死了,因為窗子始終開著,氣溫非常低,她躺在床上一個月,結了霜,變成了淺藍色。

有過隻身留學經驗的人大概能約略明白,這個傳說的恐怖之處不在於死亡的狀態,而在於這個傳說之後隱含的既渺小又巨大的孤獨。一個人脫離了所屬的社會關係,在異鄉又生不了根,身邊也容不下任何人,房門一關,整個世界排拒在外。

其實這樣的孤單過幾年也就習慣了,其中自有一種愛彌麗迪更森式的靜美,習慣之後,騷動不安的靈魂能夠從這種惟心的孤獨中得到非比尋常的安歇。

然而一旦畢了業,學位拿到了,回到台灣,生命中多年懸掛的難關終於渡過,又立刻面臨另一場動盪。這個生命歷程的轉變本質相當特殊而且唐突,在社會位置而言,是從邊緣位置回到結構內部,從異文化的疏離回到熟悉的自文化,從無所是適進入生產行列,從一無所有變成「知識精英」。換句話說,幾乎是一夕之間從窮學生變成教授,昨天還是個惴惴不安的研究生,今天突然成了高等教育的一份子。離開台灣時,還是個年輕的孩子,七年之間絲毫不覺得自己曾經滄海桑田,直到回到台灣才發現,七年原來是這樣翻天覆地的長度,有這樣一去不回的意義。

我彷彿是鏡花緣裡的人物,意外地遊了龍宮,回到世上,打開寶盒,光陰的無限意涵在那一刻全部顯現,在瞬間如電光一閃,荏苒百年。於是,一個人突然從理所當然單身的研究生轉為莫名其妙單身的中產階級。我還覺得單身生活真是再自然不過了,週邊的眼光卻不這樣看我,我才恍然明白,社會位置換了,期待當然也換了,我才剛剛完成一個階段任務,又得盡力符合社會的下一個要求。

剛開始教書的時候我才忽然體會原來這是一種含表演性質的職業,這個事實引起的莫大焦慮和沮喪更甚於研究所生涯。一個早上的課足以將人氣力耗盡,下午聲音啞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從一個冷凝的極端盪到另一個熱烈的極端,兩個極端之間的承續關係不大,背反的關係多些。

這種轉變從外在環境上而言不太明顯。人一直留在校園裡,改變的衝擊不至於難以承受。只是,留學的七八年裡,我的人生經驗是不斷往內探求的過程,彷彿藉由知識將自己壓縮成一個密度極大但是體積極小的黑洞﹔教書卻是反向進行,教學倫理要求人像太陽一樣發光放熱,這個職業需要在短時間之內與大量的人互動,需要不停說話、溝通、解釋、不厭其煩的表演、寬容並且隨時充滿熱誠,同時必須具有將抽象的事物轉化為簡單語詞的能力,種種的職業特性與研究生生涯恰恰相反,從前的生活可以任性地拒人於千里之外,教書卻是從對人的基本熱愛與關切開始,必須做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回國教書之後的某一個春天,寒假剛過,校園裡的杜鵑明媚燦爛。早上八點鐘我在辦公室裡收到一封分手的電子郵件,才想起我已經因為疲倦而和他漸行漸遠。我想我應該痛哭一場或者立刻回信說點什麼,或者,我也可以打越洋電話過去自我辯護或大吵一架。可是鐘聲響了,馬上就得上課了,五十個學生正等著我告訴他們未來與希望。我感到胸口梗著一塊東西難以吞嚥,呼吸急促,窗外陽光刺眼,它的溫暖非常嘲諷,它若是更亮一點我的眼淚就要掉了。

我去上了課,盡量做到妙語如珠,並且該講的笑話都講了,我想我看起來還是充滿熱誠以及寬容。幾小時慢慢兒撐過去,我感到心子裡有個密實的東西隱隱發熱,也許是過去的自己正緩慢疼痛,一切都難以挽回,而且該做的事這樣多,明明是黑洞卻要裝成太陽,我沒有多餘的氣力再去關心另一個人。終於下課的時候,頭疼欲裂,我在盥洗室的鏡子裡看見自己的臉,左頰一道粉筆灰像不在場的眼淚。我沒在講台上垮掉,我也沒有回信或打電話,因為我累壞了,而且嗓子也啞了。

那天中午我在春陽曝曬中回家,鳥語花香,我極度疲累簡直要融化在路邊。有那麼一刻,我寧願回到雪地的黃昏裡行路。

常常有人問我為什麼選擇單身,我想,如果情勢使得每段感情都分手了結,一個人自然就單身了,非常簡單。




2011年2月1日 星期二

陀飛輪


又是一年要翻過去。

其實舊曆年給我的年歲蹉跎嗟嘆之感,總是比西洋新年多。西洋新年對我而言已經是小孩子玩意兒了。又或許是這麼多人擁簇著翻頁過去的年歲,我祇是不理解他們為何這樣歡欣鼓舞地告別自己過去的一年。我不是多善於自省的人,只是我比較擅於獨處。我也沒什麼特別需要惦起腳眺望的來年。年紀越大,清楚知道,不用強求而未來依舊會來的,也不是眺得遠的便都在眼皮底下了。漫天燦開的煙花也祇是用來遮掩告別舊年的哀傷。多麼燦亮多麼短暫但留下仍只是一整晚的夜空。

舊曆年稍有不同的,大概也就是大家手邊都忙著什麼。連冷氣團都特別勤奮,來了幾趟,溫度驟升驟降,日夜溫差拉大。這日子,寒意益發頻常,春色尚未亮相。倒數著新年,歡欣是有的,但也不免有些懶散的疲憊,與這送舊迎新的匆促,都掩在紅通通的喜慶氛圍中。人們認真祈求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祇是因為指頭捏掐也算不準,接下來會是怎樣的年歲。哪裡都有種隱約的騷動,就要等著哪一日,鑼鼓喧騰而天高地闊地,呀呼一聲,都燃放。

而我認真地在那樣的喧鬧氣氛裡,更感傷逝。尤其是鎮夜聽著陳奕迅〈陀飛輪〉。他唱著「秒速/捉得緊了/而皮膚竟偷偷鬆了」「在時計裡/看破一生/渺渺」。我喜歡他那樣稍微激動起來旋又恢復平靜的唱腔。我喜歡他舉重若輕地處理過去的,時間。年歲。至樂。後悔。

維基通報,陀飛輪原作Tourbillon,1795年由法國人Abraham Louis Bregue研發,原為懷錶上抵抗引力調整可能的時間差。1795,法國大革命後三年,煙硝味還未散去,革命還在豪邁向前。開始誰在意了那百萬分之一秒的時差,開始了我們被逼緊的年歲,才知道樂園像是車窗外的風景,總是在錯過便追不得的背後。哪還在意得那一秒?那一秒,也祇是渺渺。

上回北上聽了許多朋友的故事,多數是悲傷的。那渺渺的一秒一秒,綴補也就成了一生;回頭看過去也就爭執不得什麼,反正還不就是那些悲歡離合。哪能還相信愛呢?哪還能相信諾言?頂好是,多麼認真巴望就乾脆來場那樣殺戮滅毀的革命,徹底粉碎吧徹底把建造過的都碎裂成修補不成的片段裂碎成為一秒一秒。那就給我們一場大火把這一切都焚燬吧把一切都融化。或是就一場刀光劍影把身後拉長的影子都砍得四分五裂無所遁形。反正是革命,眼淚與悲傷都顯得無足輕重,草菅人命的街道上,暗巷多了,威脅與妥協也就司空見慣。反正,時光依舊流轉,未來依舊會來。而我懷念著,不知天高地厚的新歲。

記得年幼時在外公外婆家,舊曆年我喜歡守夜。整個夜裡啥也不做,也不吵鬧,也就專心一意地期待著天亮,總是不小心等著累了倦了盹去了。燈那樣亮了一夜,睡醒外頭也亮了。早起的鄉村有雞啼,呼吸的空氣有冷香,而一夜就過去了。一年也就過去了。我活繃亂跳地踏出門,陀起時光的飛輪,一下子就來到這個年歲了。

而我懷念著,不知心碎的天高地厚。





2011年1月17日 星期一

昨日


我常為時光怔忡著。過往的,未來的,當下的。

北上度過了一個長週末,星期五就啟程,先去高鐵站接了好友,然後匆促中漏了如影隨形的mp3以及行動硬碟,也忘了星期一面試要搭襯的褲子。還好襯衫一落早折疊好,電腦也沒忘記塞進提袋。於是這樣慌忙北上,度過無歌的週末。無歌也好,反正要碰頭的都是親近的心靈,把耳朵打開聆聽,也就得以抵禦捱過大城市的切割與噪音。

為的是大學同學會。上一次舉辦我人在不列顛島上,更上一回是台中。台中那一回大家還從大學畢業後沒多久,青澀臉龐的線條還未剛強嚴肅,笑聲也特別爽朗;這一回大家雖說保持得依舊甚好,但多少是歲月催人,現實的折磨也就緩緩地滲透進來。席間談的多是工作,偶爾問起那些缺席的現在的人生,各人貢獻一些點滴片段,倒也就把誰的近況都綴補起來了。然後這兒那兒走動一番,擁抱,臉頰上的親吻。在美好而陳舊的時光氛圍裡,我們也就那樣把人生都用精簡的字彙與短句都交代過去了。

然後是與老師吃飯,天南地北地聊。然後是與替代役的兄弟們唱歌吃飯咖啡。Arthur帶來我們還沒見過的女友。今天的他倒是顯得專注沈默,大概把玩著相機也無暇顧及我們的話題。我們先在KTV嘶吼著,年少青春也就這樣唱過去了。移師到Akuma Caca的咖啡香中,Arthur突然對我說:「當年我們總是拿班長的年紀開玩笑,誰知道轉眼間我們也來到他當時的年紀了。」

總是這樣措手不及的,一溜煙的。

星期一面試前一晚,我與保全在公館碰頭。這些年因為他就讀學校的關係,我們好像總在公館碰頭。他年後博士資格考,就要開始寫論文了;而我稍微幸運些,論文這場馬拉松賽,我離終點線稍微近了一些。我同保全說,在這一切都快結束之際,我總是想到《西遊記》裡的孫悟空。一方面因為同樣屬猴,認同感強;但這非妖非神的魔物,在我年幼之際,總是替他感到不值。在沒有人信任他願意歸化他的情況下,他因為打賭輸了,而被指派了一場漫長的修煉之旅。我說,我年少時總覺得他好寂寞,尤其好多次唐三藏看不見他所能見到的災厄而誤會他時,好多次他的師弟不信任他的話而責怪他時,他老孫總是這樣默默退到一旁,靜靜承受這一切;直至他被重新召喚而需要時,他再敏捷地出手搭救那些不信任他的人們。

我說,我總是想到《西遊記》。一百回的西遊記,前面的苦難與劫厄拉得如此之長,變幻無常的一回又一回;直至終見印度西土的神妙與燦爛,篇幅卻如此之短。但那樣不成比例的差異,卻不正是我們這些傻呆博士生的學術志業的隱喻?

「起念斷然有愛,留情必定生災。」第九十三回西遊記開頭如是寫道。

起念動心,我回到母校應徵一份教職。'98年我第一次來到這座校園,蜿蜒而上的門口道途,因為地震走山而滅毀,直至我畢業離開都不得重見原貌;重新行駛在這條路上,心頭倒是悸動,尤其是遠方的山頭與雲海,對當時高中生的我,天空顯得伸手可及並且遼闊;而現在,天稍微遠了些。校園裡簇新的建築物都陳列建設起來了,但有些舊的地方依然熟悉。我與文傑、培倫騎腳踏車穿越的草原還在,常常一下午沒課車丟在一旁就躺在草原上,與時間一起度過時間;那小山丘也還是渾渾圓圓的,還沒被後來的足跡踏平。一次暴雨之夜,我們全班一起去補考語音學,打了傘但鞋子與衣服依舊濕了;於是我們一些調皮的也就脫了鞋赤腳去考試,考完又淋著雨回去宿舍。青春當好的身體總是滾燙的,不畏懼任何風寒。或是我們星期一早上三四節的文讀,大教室還在呢,地震後的補修也還在。年輕的孩子們大概不曉得那些歷史了,只因青春容許他們可以輕忽背後而努力向前。

面試結束我下山,於是搭了校車,校車司機我還記得他,但他大抵是忘了我。校車一趟十元,從行政大樓門口啟程,逆著我的年歲與記憶,一路緩緩地駛下山,經過崎下、經過酒廠、經過郵局、經過媽祖廟、經過打鐵街。我是車上最後一個乘客,也幸好我是最後一個乘客。

下了車回過頭,熱鬧起來的小鎮,正暗地裡憑弔回味著我們的青春,哀哀叫疼呢。





2011年1月9日 星期日

斂翅


Word檔的頁面設定放大到150%,那就代表著我正進行著論文的修訂工作。

聖誕節前後接到老師寫來的論文修訂意見,而一心懸著的修訂稿突圍大風雪與節慶,終於在元旦後幾天寄達。我收到稿子,心頭篤實了些。然後開始了論文修訂的工作。這意味著我在忙碌的教書生活中,有個更重要的東西必須被完成並得以依賴。只有這事兒驅使我前進。

論文寫作到後期都是一樣的。你一邊壓榨著自己,一邊與自己妥協。你一邊幻想推敲所有可能被問及的問題,一邊又得自己解答。自己嚇自己。但也只有自己牽引著自己。到那最後的最後,你忘記你早先寫過的東西(你甚至偶爾會對自己提出的論點感到佩服),你忘記哪些出自你自己的頭腦而哪些出自別人的嘴。你身心俱疲,只想著怎樣把這件事趕緊結束。

幸運的是你還有做菜的技能。你能夠躲入廚房,切洗煮燉,讓自己重新找到中心。然後你就可以回到你的書房,面對白紙黑字的論文,面對你未來的人生。

在這樣沮喪而忙碌的情緒中,你停了一個網路社交的工具,而開啟了另一個。你愧對那些曾經陪伴自己的良善靈魂;但在某些時刻,你因自覺對於他人的情感責任,不能夠一股腦地把私我的低落情緒投擲傾洩給他人承受,於是你先暫停了。你開了另一個相似性質的網站,反正跟隨者都是一些不相干的人。你倒也有種秘教教主的感受。他們因為全然陌生,因此無涉風雪陰晴。你可以在那網站上傾倒自己亂七八糟的情緒,反正你進入了那個模式:任何小事或無心的字句都足以令你疼痛,喜悅總是混合著憂傷,來回在情緒的鞦韆上晃盪。你希望自己不是永久離開;你祇是還沒準備好面對這個世界。

那個夜裡你看了想看許久的《Soul Kitchen》。你看見男主角混亂糟糕的人生,曾經倚重的事業跟情感都告吹後,他在一種明快歡躍的速度中,把自己的人生重新梳理好,重新回到軌道上。早慧而敏感的靈魂,糊里糊塗地把人生翻亂,再一點一滴予之重建。他與你一樣喜歡著60年代的靈魂樂。說不得是救贖,亦非借鏡,但那一連串不停歇的樂句,嚴嚴實實地包裹你受傷的身體與靈魂。

你斂翅停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