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26日 星期五

隱居


回台南了。

第一件事就是朋友開始抱怨,比在英國還難找人。可不是?我記得學妹開玩笑說,在學校時,我是msn嚴重中毒者,一整天都掛著,縱使並不總是在電腦旁邊。回了家,手機開著,但總不帶在身邊;電腦只有偶爾要聽音樂時才轉開。我習慣在家的時間多半陪著爸媽妹子,東奔西走,也許只為挑撿日常必需品,也許祇是出入廚房幫忙;但有時只是坐著,空出一些時間聽他們各自對彼此的抱怨。他們需要的是出口,而我多麼擅於扮演此類角色。而我,在「家」這個環境裡,會突然感受,過去一整年在英國的不愉快或疲憊都被殲滅修復;我不是沒有抱怨,只是覺得都再無關緊要。

都好遠。那是另一座島上之事。半個世界之遙哪。

返鄉的旅程開始。希斯洛機場,順暢到幾近不可思議的通關,我在候機室等著。需要用錢購買的無線網路,機場吝嗇不予放行。天空原來並非毫無阻隔,資訊可使用度依舊是資本社會,富者享之,而我與外界的連線只剩下手機網絡。旅程,由島至島。

啟程前夜我與Kenichi見面,在Oxford Circus一家日本餐廳進食。Kenichi說,他八零年代年幼時便常與父母同去。後來另個朋友跟我說,那是前日本演歌藝人轉戰經營的餐廳。食物好,價格低廉,令人不甚愉快的服務態度都摧毀不了那樣的好心情。餐後我們漫步至SOHO,找家小酒館一同喝啤酒,談論我們總是延遲與計畫中的事。我興奮同他講起偶然遇見的研究與寫作題材,以及過往的某些生活片段。他饒富興味地聽,卻不多加評論。他也有他自己的計畫,但鮮少向我提及他的私我生活。沒有喝成的酒,以可樂替代;夏夜晚風,吹得著實有些涼,我們於是在大風中分別,下一次見面將是七月,他將飛來台灣拜訪我的故鄉。

與Kenichi分別後,我與友人碰頭前往夜店,反正明日就要離別,不妨喝個爛醉。我們喝著,看著下班後湧來的不列顛島民,酒精加持後,變得和藹可親;我們在舞池裡來去,端著一杯酒搖擺身體,乾了又一杯。舞曲的重音量很靠近,真實世界離得有些遠。這是倫敦城裡人們隱居的地方。他們清醒理智進入,離開時更換新的人格。可不就是,我小時熟讀想望並熱切著迷的,那種藥水,轉瞬間Dr. Jekyll可以變身成Mr. Hyde。

醒來的白晝,日光充沛,我與友人遂決定搭機前不妨來個野餐,於是又拎著咖啡與麵包走向公園野餐。公園裡人們有種活力,極度不同於夜生活的流連忘返。前夜的墮落遠如光年之外,這一刻我們健壯安好,與這些快樂愉悅的人們共處於公園綠地上,遠方還有動物園。我想我們祇是太習慣人生雙面來去。像是通勤來去的人們,在某個城市執行著某個程式,而把良善歸順(或與之相反的)留給另一座城市。對我是島:一座清醒穩健,一座昏沈黯淡。

回到台南,我剪了頭髮,行囊理開,天氣溽濕過度燥熱讓我隨即感冒。吃了幾天藥,暈眩炫,訂了幾場跟不同人的聚會。還有論文的進度得完成,但睡前可以讀些中文書片段,好安心。牛奶不再令我肚腹絞痛,老爸泡的茶新鮮甘甜,老媽作的泡菜與滷牛肉可口道地,而妹子的真實陪伴則讓我心情愉悅。我需要的大概只有這些。因此縱使時間飛快,唯獨等待漫漫;我卻覺得一切換取而來的,都教我甘心情願。

於是我在這座島上,繼續曝曬,繼續隱居。






2009年6月16日 星期二

等雨停


去圖書館寫論文。戴耳機聽新編排的春夏專輯,只為了趕上夏天,亞熱帶島上的盟約。

但音樂被雷聲打斷。接連數次。

看窗外天色灰暗,於是憂心起若雨大無傘如何回家。寫完一個段落便趕緊收拾提包;但來不及,始終閃得沒有閃電快,一眨眼傾盆大雨已經下來。

站在圖書館一樓等雨停。雨多人稀,女孩們氣定神閒地從提包拿出各色花樣雨傘,打起來也走得從容;男孩們撓腮搔頭,三五成群站在門口抽煙。的確,一霎大雨始料未及,抽煙得到名正言順的理由。反正哪裡也不能去,反正時間空等也是會過去。

他們開始吞雲吐霧。雲層依舊凝結,雨水不停。

站在佈告欄前,看了幾則徵屋徵室友的啟示,盤算著秋天從島上回來合該搬家。能搬到哪去呢?總覺得可以找到更便宜的房子,環境舒適都應相去不遠,只是室友大概也遇不上這樣一群舒服的人們。我天性孤僻,甚怕誤解與結識新人,怎樣都怕動輒得咎,難以融入;甚至早已熟識的友人,我也盡可能不打擾。天生自律個性,朋友少,好友幾稀。都快三十歲了,個性依舊跟十三歲時一般,保護色重,眼界不是高,只是慣常遮蔽住,躲在傘下看天看地看人……

也就暫且不去想。

雨小了,穿戴上帽T外套,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往家的方向會經過一條小路,樹多蔭大,雨水也就相對少。放慢腳步走,一邊天色依舊陰暗,一邊卻乍然放晴。放晴一半的天空,一路到家都無風無雨。地上蒸騰著雨水的氣味,混合附近新割草地的味道,怎樣聞都是夏天。

極想念亞熱帶島上的人們。妹子傳訊來報,島上不是夏天,總是溽暑,大雨炙陽,那才是我熟悉的家鄉。

等等,再等等,我就快回來。





2009年6月8日 星期一

白旗


昨天從朋友口中輾轉聽來一句陌生人的評論,很沮喪,亦受傷。「沒有錢幹嘛出國唸書?」一句話不大不小,不重不輕,就偏偏在睡前聽到,蕩漾開,整晚都不能睡。怎樣翻身都壓不住沮喪。

其實也怪自己傻,學位都完成三分之二了,怎麼還為這種話疼痛?況且對方祇是個(程度極差且自以為是的)陌生人。修為是還能在與朋友通話時故作鎮定陪笑臉,但掛上電話後就垮了。

不過是稻草一根。

曾經讀到柯裕棻寫《Revolutionary Road》,那一句台詞"Our whole existence here is based on this great premise, that we're...special and superior to the whole thing, but we're not.",勾起她一段也曾有過的自我質疑:

如今這個原名叫做《革命之路》的故事,真是萬分貼切地把生活現實攤開在我面前,一覽無遺:看吧,現實如此,你能多淒美動人?你想要怎麼活著?你願意屈服於世俗的價值嗎?你甘於這樣「平凡而穩定」的生活模式?或是你要出走?你又能如何出走?你能去哪裡? 又,你為什麼總是這麼任性,老是無法面對現實?你怎麼還在作夢?別人也一樣在上班在養小孩,可以這樣高高興興活一輩子,你為什麼不行?萬一你全然敗北,你的畢生夢想只是個愚行,你又將如何?你連自己都養不活你要如何追求夢想?你真的確定你的天賦足以成就任何夢想嗎?….一連串的問題,像是來自自己內心深處的憂懼,也像是來自父母或是叔伯姑嫂鄰居大嬸的質疑,而最令人害怕的是,他們也許是對的──你與他人沒有不同,你只是任性而已。


這一段話真是讀得我泫然欲泣。這些話承載了我過去十年來的所有質疑(他人與自我給予的)。我還記得出國以前,某一次全家坐在車內聊到這事兒,媽媽問道:「你為什麼這麼堅持非得出國唸書不可呢?」,我記得我當時對爸媽回答:「如果我知道我自己平凡一點,我就會放棄;可是偏偏我知道,我沒有那麼平凡……」

該死的我說了實話。車子行經交流道,橘黃色的燈光大把照進來,我們都短暫地沈默無語了。

如今不知不覺又一年過去,剩兩週就要回家過暑假。雖然爸媽與妹子後來還是排除萬難,盡全力支持,但聽到那樣毫不負責任的評論還是令我戰慄而淚流滿面。朋友們都義憤填膺地安慰我,但我想她祇是像大衛王機弦投石,不期然正中巨人歌利亞額中,而我應聲倒下。

轟。

極沮喪中讀到張蕙菁新文章,寫蒙田曾這樣說過:「世上最了不起的事,是一個人明白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覺得自己還不夠了不起,因為我也許明白了自己,但我還沒說服自己那就是我。於是整個晚上都在聽徐佳瑩唱的〈白旗〉,聽她唱「因為在乎才要如此堅決/我要堅強點,再堅強點/把你的微笑掛在我手邊」,稍稍得到撫慰。

嗯,我還不能舉起白旗。






2009年6月5日 星期五

也斯〈廣場〉


連場春雨後我們一朝醒來
忽然發覺家具都老了
今日的軀體無處安頓
在我們和舊日的床褥之間

產生了許多世代的距離
終日在靜物間尋找所愛
記憶蒸發牆壁滲出了汗水
龍紋瓷磚上看見了裂縫

四月堆積的言語堆積的事物
界定我們我們卻想重新界定門窗
永遠的廣場上搭起一個個臨時帳蓬
心中有飄泊的燈光來往開關

從頭整理居所重拾種種意義
失去了屋脊我們在被搜查過的客廳
尋一綑新的繩子去丈量今天
想跨過地上縱橫的牽絆緊緊地

抱住自身也不能完全自主
被黑夜驚醒讓我們有新的秩序
想拉開一幅布遮住塗污的肖像
風砂刮起紙屑雷暴劈裂了桌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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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錄自小奧私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