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30日 星期一

GMT+1


夏令時間開始。

三月的最後一週。感覺像是被剝奪了什麼,一夜之間被倉皇告知,手機時間得選擇成GMT+1,家裡的時鐘與暖氣都得重新設定。雖然依舊日升日落,春天的晚上開始晝長夜短,於是都成春宵苦短日高起,君王不早朝,我也睡不好,作息大亂,常常睡下之際,窗外已開始有天欲破曉前的聲影,鳥雀吱吱喳喳,夜會特別的黑,像是電影開演前的戲院。

隨著夏令時間,身體卻掙扎過著冬令時間,總要睡足八小時的理想睡眠,於是也硬生生縮短約莫一小時,像是同步調整的電器用品。我常常睡醒後,頭昏腦脹,像是乾燥失水的花朵。春天意味著,暖氣開了太熱,關了又太冷,那樣尷尬而青黃不接的感覺。

於是我極度思念起家鄉。想念過份充足的陽光。想念海灘,想念曬得全身通黑的皮膚。想念我在島國的朋友與家人。想念鹹濕的汗水與海風。(天知道我在這兒就算走上半小時也絲毫不會流汗。)想念新鮮的漁獲(東港的海鮮)與便宜的水果(我多麼厭倦香蕉香吉士與偶爾特價的桃子與奇異果)。

春天總是這樣不乾不脆的。網上新聞且說,天氣轉暖,上班族日間也易昏沈沈,於是新名詞誕生,「春睏族」。春眠不覺曉,他們說,那是壓力所致。我可以想見那樣枯燥的生活如何折磨人。於是像是約好了一般,我幾個朋友忽然都有了生活的變動。他們有些正打算辭職,計畫著再拿一個學位,有些打量著一次遠行,一場未知國度的冒險。他們興奮,他們不安,所有感官都激動著,就如同兩千年前自墓穴裡醒來的道成肉身,復活了。

而此時,正是那樣一個節令。無關於巧克力蛋,無關於兔子,無關於細如牛芒的雨,無關於盛開耀眼的水仙。

孩子們換上短褲,歡快地奔跑。那樣鼓舞歡欣,如同冰箱裡冰鎮著的可樂,打開來,嗶嗶剝剝的小氣泡。

每一個都輕浮。每一個都在微笑。






2009年3月24日 星期二

承擔


跟Mia聊了好幾個小時。無所事事的下午,陽光正好,白晝增長,後院的扁松有鴿子來去,偶爾還能聽見柵欄上路過的喜鵲與烏鴉。原先我是打算去圖書館一趟的。我越來越享受走路,腳踏車晾在一旁,倒不如借給室友用。耳機戴上聽音樂,已成為我的防衛武器。經過視覺死角的十字路,摘下一邊的耳機聽,聽是否有來車,也才知道錯過掠過樹梢的風聲。於是偶爾打旋在腳邊的風,總猶豫能不能輕易踩過。

漫長的對話,說穿了不像是我安慰她,而像是我的心理治療。我聽,我也說。但更重要的是,我們都在承擔。那不僅僅是責任,或是愛能解決的。那些關於過高的自我要求,不僅僅是一個字詞的替換,不僅僅是一個派的製作方法,不僅僅是,閉著眼躺著想著睡去而又驚醒,發抖而無人擁抱入懷、起身安慰的夜晚。我不只一次羨慕不負責任的人,羨慕他們對於廚具上的油垢視若無睹,羨慕他們穿不燙的襯衫吃微波食物而面不改色,羨慕他們截稿前夕依舊胡亂複製貼上網路上的資料權充自己的思想與文章。世間那樣的人也有許多,祇是我們總是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對別人的慈悲與同情總是一丁點不肯施捨給自己。

於是我們都像是病的。compulsive obsession。obsessive compulsion.

然而,在我們中間,誰人不是承擔著自己的包袱行走呢?像是上週六,我完成這一章論文,從圖書館背著大包包撤退,拐彎還得繞去tesco買食材,回家後洗手作羹湯,六人份壽司、十二個鮭魚飯糰、一大鍋味噌湯、柴魚豆腐。我幾乎是耽溺,看他們吃飽喝足後總有那麼一刻遲緩憨傻的笑容。但我轉過身跟自己論文或寂寞搏鬥的時候,誰也看不見。不會有誰為我搖旗吶喊,沒有誰為我加油應援。我不能說我總是如此堅強(更何況你們多數清楚我是脆弱的)。然而,走過這條路的人總能抬頭挺胸,像是被發予證照,從此得以倚老賣老,勉強(但也許他們總認為是「激勵」)後輩晚生咬牙撐過去。他們誰都忽略了,我們天性敏感,老早便探測界定好界線,我們太清楚知道自己的極限。不,那不僅僅是comfort zone那樣狹窄的場域,而是更寬廣巨大的,我們知道的,界線,跨過去就回不來的,結界。

所以親愛的,再一次我想跟妳說,不要勉強自己。不要痛苦。不要壓榨自己。前輩的經驗說的那些「咬著牙就可以撐過去」的話,並非一體適用。(況且那些話總讓我想起,經驗老到的男人哄騙那些即將初經人事的少女,「一開始有點痛但牙一咬棉被一拉緊忍過去之後就會開始舒服」之類的謊言。)我們慣於沙盤推演,我們善於庸人自擾,那些沒什麼不好,都祇是我們的人生方式。

我們都要快樂。我們貪圖的真的也不過就是,如流行歌唱,我要能睡得安穩。

唯有這樣,我們才不會一無所有,我們才不會,全盤皆輸。





2009年3月4日 星期三

我看《The Reader》


很長一段時間,我把「說故事」一事,認真地作為自己畢生志業之一。小說寫作乍聽很嚴肅,但我總喜歡退回去些,看待「說故事」這個人類最早的文化技藝之一。例如各國神話與民間故事。例如魏晉南北朝的筆記小說。例如兩宋的說書場。這些是我心目中理想的「說故事」的原型。作為小說技藝的開始,這些皆涵蓋了一種最初的、口傳的、來自於民間的,「聽故事者」(spectacle)與「說故事者」(storyteller)的簡單關係。然而這兩造關係,其實在原初並沒有這麼大的差異。聽者常常提供說者細節的補充,而說者也在聽者的主動參與中,找到更為充分的故事情節。這些補充,再進一步修繕完備,也就成為我們如今看到的小說原型。

這樣的關係放到電影《為愛朗讀》來看,其實特別有趣。十五歲的少年Michael與三十六歲的熟女Hanna,看似不倫的羅曼史,交雜著二次世界大戰不可抹滅的猶太人與納粹的歷史,《為愛朗讀》大可以豐厚駁雜、熱情激動。然而《為愛朗讀》的成就,也便在於絲毫不願意偉大而驚心動魄,而採用中立的持平觀點敘述。

這則簡單的故事,從一場雨開始,以陰鬱的天色作為基調。貫穿本片的主軸卻與其說是「愛」,還不如說是「慾望」。

是的,慾望。

禁忌的性場面當然不可少,以性慾作為愛的表徵再陳腔濫調不過,卻也比什麼都明確易懂。但本片有意思的地方就在於,「慾望」其實是一個由男女主角各自表述的字眼。情竇初開的少男,慾望是剛萌芽的身體,無止盡的性遊戲;但老經風霜的女主角,慾望在聆聽故事。劇中一幕男主角初經雲雨後回家吃飯,眼睛橫掃過餐桌上每個人的嘴唇,又下意識地撫摸自己的嘴唇。對他而言,嘴唇不再僅有單純的吃飯與說話這樣的基本功能,而帶有性的意味。藉由張嘴出聲的朗讀,於是與性愛過程的親吻有了連結。對女主角而言,因為不識字,身體祇是一個媒介,一個可以間接產生閱讀的工具。也因此,閱讀不是視覺的,而是藉由別人為她朗讀,是聽覺的,感官的。

劇中關於「閱讀」與「書寫」兩個主題相互圍繞。少年Mike的情愛煩惱故事,則從Hanna不告而別後開始產生變化。八年後男主角已成為就讀法律系、抑鬱寡歡的青年,一次在法庭上旁聽判決時,卻意外發現Hanna過去曾是集中營的女看守。他知道Hanna是個文盲的事實,但對於是否該出手營救,則有所掙扎。從電影中我們知道,無論是對於少年或者集中營的罪犯,都冀望以「為女主角朗讀」作為交換條件(被愛/生存);但其實作為聆聽者的女主角,才擁有主宰的權力。然而,作為權力擁有者,她的不識字成為她的一大缺陷;而恥於承認,則更令她萬劫不復。至此,權力架構被翻轉,擁有書寫與閱讀的能力,才具備真正的權力。法庭上法官要求女主角書寫自己名字,以供核對筆跡的一幕,正是最好的表徵。因為集中營的倖存者開始書寫,作者便擁有權力,企圖指控,並將這些加害者定罪。不具備書寫能力的女主角,在面對同僚的聯手串供下,仍不願意承認自己的不識字,因而無法證明自己並非寫判決書之人,並因此入罪,成為代罪羔羊。

這樣的權力關係直到若干年後,才有了另一次翻轉。男主角在離婚搬家時,意外發現舊時為女主角朗讀的書籍(荷馬的《奧德賽》,口述文學的絕佳例證),因此開始為她朗讀。他一本讀過一本,錄下一卷卷錄音帶,單向輸送至女主角處。而女主角終於能以錄音帶配合書籍,開始認字,開始獲得書寫的權力──書寫自己名字的權柄。這樣的行徑,也終於讓女主角為自己重新獲得自主的權力:她不再隸屬於「聽者/說者」或「書寫者/被定罪者」這二元權力架構下的任一方;她有了掌控自己的權力。既然獲得存在的實體,所以她最後能夠決定自己的未來與生死。

男主角對於這戀情的念茲在茲,跨越近二、三十年依舊綿綿不絕。他在自己的生活圈中,再三拒絕承認與Hanna的關係。在法庭後的課堂上,想要找人述說卻也被三番兩次打斷,因此這失敗的述說成為壓抑,而他甚至近情情怯、終究臨陣脫逃,不敢前去探望她。他年輕為她寫的情詩終究付之闕如。直至女主角過世,他啣命而去為她完成遺願,在大屠殺倖存者女兒的鼓勵與坦然下,他經由真正的懺情(confession),開始敘述、書寫、正視這段關係。一旦開始書寫,the reader也因此可以成為the writer,因為開始講述,便是開始召魂;藉由書寫,不可逆的皆可逆。

若是必須把看完《為愛朗讀》的感想精簡成四個字,便是「不偏不倚」。劇中最令人爭議的「納粹與猶太人」的議題可大可小,但導演不偏重任何一方的中立立場誠屬難能可貴。他並沒有試圖讓觀眾同情Hanna的所作所為,也沒有試圖讓觀眾同情猶太人的遭遇。反之,作者與導演藉由法律系課堂上的男主角的同學,對納粹與猶太人的遭遇提出疑問:「只因為倖存者出書並出面指證,我們因此有了庭內的六個罪犯…但是我們真正該問的是,我們為什麼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這一段話提供給觀眾真正省思的機會:唯有超越這樣正邪對立的二元層面,回歸到人性上,我們才能清楚看見,《為愛朗讀》並不僅僅是又一部試圖改寫猶太民族與納粹關係的電影,也不僅僅是另一則奇情羅曼史。《為愛朗讀》要說的,其實是老教授在法律系課堂上說的,「這無關道德對錯,只關乎合不合法,而衡量的工具,其實不是我們所使用的法律,而是時間的律法(laws of time)」。時間的律法會超越這一切,而最終會還原故事的真相。

導演舉重若輕的敘事角度,把這則故事處理得雲淡風清卻又刻骨銘心,沒有獲得奧斯卡年度最佳影片有點出乎我意料之外。演員方面,除了Kate Winslet溫柔又剛毅的演技之外,Ralph Fiennes內斂憂鬱的氣質也教人印象深刻。但我特別喜歡演出青少年時期的David Kross,他把初試情愛的少年浪漫,以及心碎後的抑鬱寡歡青年都詮釋得相當到位。相對於娛樂性高、取悅西方觀影者、重寫美國夢的《貧民百萬富翁》(Slumdog Millionaire),《為愛朗讀》的力道是強悍的溫柔,是召喚,是呼喊,是綿密的朗讀,一聲一聲。


p.s.若硬要雞蛋裡挑骨頭的話,電影中唯二沒有處理好的,恐怕是女主角與男主角第一次的性愛幾乎沒有任何理由。此外,女主角恥於承認自己不識字的原因也沒有說明,實屬可惜。




(本文原載於人籟辯論月刊四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