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26日 星期四

太空人(四)


再一週就啟程。

當太空梭倒數計時發射,軌道設定完成,在精密的數字完成計算後,座標是熟悉的向量空間,只消等待,只消等待,我將可以在漫長的旅途之後終於歸返,回到熟悉的地球表面。

這幾日與英國這兒的熟朋友分別聚首,多是工作上的同事,但離開那工作地方之外的小聚,大家都顯得熱情開心,或至少沒有愁雲慘霧的嘴臉。先是與我幾個親愛的同事聚餐,隔幾日又與另外幾個約了喝午茶。隨著每一次的相聚,或者道別,那僅僅是更加確定「我即將離開英格蘭」的這個事實。

圖書館的書都還完了,行李箱中也有不少影印來的資料。老師改正的那些,自己修訂過的稿子,打開總是一落落的。電腦檔案佔的空間倒小,但打開時那些漫漫字數,誰曉得端坐圖書館裡頭敲打許久。就剩一開始的導論,卻理過幾次都寫得不順。也許因為想得太多,怎樣都顯得生疏;也許祇是因為即將回台,怎樣都靜不下心來。一顆心漂浮著,人也浮浮沉沉似的。論文暫且休息,憂心回台工作也得有個著落。打開人力銀行塵封許久的履歷,想找研究助理的工作,但似乎沒什麼缺。想到又要回到美語補教界也頭疼。於是兩頭空的狀態,我就只能定下心來把行李理得紮實。

(讀完《小團圓》的好些時日裡,我其實不太記得內容了,大多因為太接近作者生平,而我一向懶得探人隱私。只記得九莉提及母親是個環球旅行家,她也承繼了母親的那股理行李的從容與務實。一回出了洋,召了兩個學生幫忙抬拿行李,大抵因為箱子大又沉,倒不慎從階梯上跌落下去。但依舊是軟的不團皺,硬的不碎不破。那幫忙的學生倒像知音,贊了一句「這箱子,理得好!」這則奇妙的小軼事卻讓我印象深刻。)

斷斷續續在朋友家讀著加拿大作者Bill Bryson的Notes From a Small Island,簡略翻成《小島筆記》。從加拿大來的作者,1973年首次造訪英格蘭島,而當年我甚至仍未出生。事隔幾個十年,我依舊記得首次來到英國的那一切,而那竟與他書中記錄的一切相去不遠。

“All the shop ladies called me love; most of the men called me mate. I hadn’t been here twelve hours and already everybody loved me.” 他幽默寫道。

我初來乍到的那年,怎樣都無法輕鬆幽默以對。事實上,我的聰明才智都用在非真實生活,而面對一個我從來沒有造訪過的國家,我竟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申請了順利通過而就來了。我甚至對於這個國家的地理毫不熟稔,搭上飛機,笨拙地抵達,笨拙地張開眼耳鼻舌去感知,這個到底是我接下來三年得長居於此的國家。遠在溫帶的氣候,不同於BBC標準的口音,非大城市的生活,我的學習遠不只是書本上的。生活所強迫我理解的是,考文垂市中心,曾經是英國最美的古老都市之一,在二戰遭德軍轟炸,重建後的都市顯得灰撲撲的,倉促並且侷促。這個小城市的居民對於我就讀的大學,到底又恨又愛,像極了我大學時就讀的學校。一切都嶄新充滿可能,但因為嶄新,沒有歷史可以依附,所有的篇章都充滿未來,而未來都是空白的。

這是我給自己,遲來的壯遊。

壯遊是,拾柒世紀開始,歐洲的上層階級家庭,會給予到達青年時期的子弟,出國遊歷的機會,主要是希望這些心智未定的青年人,可以經由遊山玩水而有不一樣的閱歷(如今想來,不就也是那些小開或是演藝圈子弟兵們被送出國唸書的類似作法?)。而我的壯遊發生時,我已經不是青年了,勉強說是輕熟男的年紀,其實也就是奧少年。奧少年的壯遊,自己的一小步就到底只會是自己的一小步,而且還得踏得穩當才有下一步哪……

然而,這些都過去了。

壯遊暫且結束的這一刻,我正在準備,下一場與自己搏鬥的戰事。更漫長的這一年,現在才剛要展開……






2010年8月17日 星期二

太空人(三)


回台灣之前,搬到朋友家窩兩週。朋友家在Rugby,離Coventry約是15分鐘車程。Rugby School係由英國散文家Matthew Arnold之父所成立,也是英國最古老的私立學校之一。甚至橄欖球這運動的英文名稱,即是從此校此地發展延伸出來。

在沒有無線網路承載我四處漫遊的時刻,我在大把的時間裡走路,思考,讀書。從朋友家到Rugby town centre得走上一小時,沿著公路一路往下,看著車流來去,徒步行走反而有種,英文說"grounded",雙腳踩踏在地上的堅實感。

剛剛與指導教授結束最後一次會晤。她還是好脾氣鼓勵我,不要過度複雜化自己的思維,把自己想說的點好好認真理過一次,讀,寫,思考,並在那樣的過程裡建立自己的論點,「你會如期完成的。」她說。

會晤的最後,我們才發覺我回台灣之前,都再也見不到她了。下一次見面可能是我回英國修訂的時候了,而那將會是明年的事。忽然之間她與我都有些感傷,一方面是感嘆時光比我們想像得還祕密並快速地流逝,而另一方面忽然意識到過去這三年來,那麼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論文字數與閱讀數量,以及約莫兩週一次的會晤,就這樣要劃下休止符了。此去我雖然稱不上孑然一身(大概還得等到畢業時才是了),但也的確要(更加)獨立地進行學術志業了。

「你讓我知道我原本習以為常而忽略、或者壓根不知道的事。」
「你只要照你原本在這裡工作的進度,你一定可以寫完的。二月很快就到了。」
「你的進度真的很不錯。很穩定的速度。所以不要擔心。好好寫,我們可以完成它的。」

(她不曉得的,她說「我們」,總讓我感到安心。當研讀博士的這條路是如此孤獨並且常常被龐大數量的資料以及學術文章給壓倒性地吞噬之際,她說「我們」,讓我感覺不是那麼孤軍奮戰,感覺像是有人還理解你正在從事的事情,然後一切都會安好無恙的。)

星期日搬家,把房間一次又一次淘空。冬天的大衣都整理好收攏進去海運的箱子裡(那箱子包括若干準備淘汰成家居服的夏日衣服),學術書、小說或影印來的資料都收攏入另個箱子。幾件比較在意的衣服疊好收入大行李箱,圍巾香水與小飾品一律收入登機箱。然後是筆電,然後是要歸還圖書館的書,然後是刷洗,風乾,搬離,我之後再也不會回到這個房子,也不會看見夏日盛暑開放一束的紫藤,不會聞見後院偶爾飄來的薰衣草氣味。那氣味總讓這一切不可忍受的生活裡,多了一點秘密的愉悅。

這些年下來,我總是忙著從一地遷徙至另一地。在這樣不停的遷徙中,我早鍛鍊了一身打包行李的好身手。所有T恤與襯衫都可以整理成大小一致的一落,短袖的衣服摺好後捲起,厚重的衣服放底層,小物則塞入每個小縫隙。三年前,飛來英國的時候,一個行李箱與手提電腦解決;這一次回去,除了海運的箱子之外,依舊是一個行李箱與手提電腦,穿越時差,穿越氣候的分界,回到我的故鄉。

而如果打包真是那麼容易,那困難的,到底是什麼呢?





2010年8月8日 星期日

太空人(二)


在混沌無重力的太空時光裡,我幾乎棄絕地球上的一切。

我少讀中文書,少讀小說,光是學術訓練裡的書籍與閱讀,就佔據我多數閱讀時間。我與現實脫離許久,不曉得誰還出版了什麼新的小說,哪裡又有誰嶄露頭角。偶爾指揮中心會傳來訊息,誰出了新的歌曲而什麼廣告正在當紅,誰的書賣得不錯而誰又得了獎。從台灣寄來的書寥寥可數,當年從台灣帶來的書依舊是讀著,《挪威的森林》與《荒人手記》都看得好熟,好幾個段落都能背誦。偶爾幸運,託朋友的福,還讀了張愛玲的《小團圓》,朱天心《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朱天文的《巫言》,駱以軍的《西夏旅館》,此外還讀了錢鍾書的《圍城》。當中文字變得遙遠,讀都量少,更何況寫?除了這個家徒四壁般的部落格,我的創作僅限於學術論文。寫作這件事離得遙遠。偶爾想及當年出版的小說,會有種疲憊以及焦急的心慌。我偶爾讀幾個部落格,也許講美食,也許講設計,也許就祇是講那個人生活的瑣碎。柯裕棻的中時部落格我常察看有否更新,看她寫浮世人生片刻,心頭依舊會被深深撼動。

這三年的辰光,是以文字算計的。八萬字的博士論文,第一年還在摸索探測,只寫了一章。然後靜心等,等著材料出現,等著那些遙遠時光的過去開口向我說話。我憑藉一種近乎直覺性的幸運,把材料一份份找著,然後讀過想過,然後開始,寫。那真是如同出埃及記般的辛苦旅程。然後是追殺的軍隊。然後是阻礙的海洋。然後是迷途的旱漠。然後是雲柱與火柱領軍。然後是創造,以及謀殺,書寫啟動的剎那。

在這些日子裡,我養成了獨自走路的習慣。我常常戴上耳機,然後慢慢走一段我不熟悉的路。我會在住所附近開始刻意迷途,繞一條我沒踩踏過的小徑,看它通往哪裡。耳朵裡播送的音樂多數時刻是陪伴或祇是壯膽,我花上過多不必要的時間與腳程,走,去看一些我日常生活以外的風景。

或是公車。公車提供一種高度,俯瞰浮生。我喜歡坐在雙層巴士的上層靠窗位,可以看見窗外大好風光。多數時間,我沒有人可以講話,也沒有需要或值得講話的人,所以我把時間用來專心處理自己的孤獨。我在那樣歪斜的光度裡,會因為看見風過樹梢或是燦亮的日光而莫名感動,會期待哪裡盛開一樹不知節制的花,會期待雪落雪融,期待陽光從左邊照射進來,躡手躡腳爬上我的背,繞過肩膀,像環抱似地給我溫暖。

偶爾我得空會去倫敦。倫敦的聲色犬馬,以及永不止歇的活力令我興奮。我想我是需要大城市的生活。我需要可以暫時離開又回歸的嘈雜,偶爾需要酒精放蕩,只為了安慰內心過度空白的孤獨。不管去幾回,倫敦毫不吝嗇奶育我,也許是夜生活,也許是大都會的喧鬧,也許是地鐵,也許祇是,人。Barbra Streisand總唱,People / People who need people / are the luckiest people in the world。我也許祇是需要人們,不相熟的人們,偶然在城市的角落裡錯身而過,交換眼神,知道這令我感到幸福。

也許我祇是需要,被需要。






2010年8月1日 星期日

太空人(一)


倒數計時開始。在冥王星的時光即將結束。當那一切都來到終點,我將返歸地球。

我的冥王星,就是島嶼英格蘭。

那日照例去逛幾個我喜愛的部落格,看到攝影師Hunter Freeman所拍攝的一系列太空人的地球生活照。穿戴上盔甲般的裝備,這位太空人在沙灘上漫步,在沙發上托腮,在投幣式洗衣店裡拉出換洗衣物,在空曠明亮的廠房裡拖地,在無人的咖啡廳裡獨自讀報,在公園裡餵著野鴨。那部落格說,這合該是幽默照數禎,但何以我看來,卻覺得那太空人全然孤獨寂寞。

在英格蘭的日子裡,我總也覺得像是那位孤單的太空人般,像跟誰賭氣般地過日子。漫步、托腮、洗衣、拖地、讀報、餵鴨。我化約生活上任何不必要的開支,以意志力等待,或說是,熬,過日子。我讀著菜譜,想像並演練菜色。我泡一壺茶,偶爾等待朋友從哪裡捎來消息,期望隻字片語令我開心。我在圖書館讀書寫論文的時候,耳機裡只聽舞曲,身體裡有自己的節奏,我跟著這節奏吐納呼吸。拾柒、拾捌或拾玖世紀都顯得毫不久遠。我翻頁是魯濱遜的漂流,換本書是高斯密的世界公民,或是德昆西的鴉片獨白。我在圖書館專注讀,往往忘記時間,也許要一陣風雨,或是一道斜陽,才會喚醒我與這真實世界的緊密連結。

緊密連結是朋友捎來的信息。一本網路上購得的蘭姆與友人曼寧的書信集,他們如此珍愛友誼,等待著海路的遠方捎來一則訊息。也許是廣東也許是西藏,船隻都要開好久的,遑論陸路。魚能泅泳,雁能飛翔,魚雁往返間,需要的是時間,亦是耐心。但他們還是不斷寫。也許就像我與rt,大可以敲鍵盤鍵下輸入,電郵如光如電,剎那獲得訊息;但多數時候,我們依舊信賴郵政系統,在明信片窄小的空間底寫下近況,偶爾像俳句簡短,偶爾密密麻麻如著書。

但日子久了,那些陳舊的書本與文字會把時空抽離凍結,並將我安靜封鎖。我會專注在馬戞爾尼的日記裡,看使節團渡江上下。我會讀德昆西的倫敦城夜行,他逡巡走過市街找一未成年的妓女。偶爾警醒,會知道那不是我熟知的中國地圖,也不是我踩踏過的倫敦。但多數時候我就跟著那些外國傳教士一起歡欣或沮喪,探測量繪未知之境。

如同太空人離開地球表面,探測人類仍在摸索探測的,外太空。

那些時候,我更是感到格外孤單。沒有人知道或真正瞭解我的研究方向與內容,更不用說可能的結果。像是太空人,在機艙內漂浮過日,偶爾透過裝置與同是太空人的同僚,或是在地球上的操控中心的人員產生對話。而在若干極度脆弱而不知所措的辰光裡,我也是絕望著求援:

「休士頓,休士頓,我們有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