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23日 星期一

All That Matters


趁著週末回了暨大一趟參加比較文學研討會。一方面是想多識得一些臉孔,一方面則也想回去看看老師。

好奇怪這些年下來,我說「回埔里」,「回英國」,「回台南」,倒卻一次都沒說過「回中壢」。大概對中壢這地方怎樣都沒產生真正的認同感吧,也就沒有牽掛,沒有依戀。

遇見了想遇見的人。例如莊子秀老師,大學時代的法文老師。她頭髮更薄更短了,但仍是過往般神采。第一眼就認出我來,忙用法文叫我Desmond,好熟悉。例如Robert,美史與英詩的老師。我永遠記得他念到To Athlete Dying Young忽然眼淚就流下來的樣子。他現在是系主任了,在幾個會場之間跑來跑去,忙得不可開交,倒還有時間把我拉到一旁,提點我些未來求職該注意的事。例如麗娟姐。系辦都遷徙了,但她還在。她也還記得我的名字。我星期天早上特地去找她,多與她聊上兩句。她說系友會都要舉行了,要我代為宣傳。

我畢業都快是十年前的事了。

在幾個場次發表了提問,倒是跟一些做台灣文學研究的人認識了。在某個場次甚至遇見了世耘,大學時代中文系的朋友之一,畢業後好幾年也都沒看過了。不認識的人都狐疑著一張生面孔從未在台灣文學相關的研討會現身,但何以像是熟悉台灣文學發展的碩博士生?不認得的在會後忙著相識,後來一些人竟然還想起我出版過的小說了。認得的一兩個人也都倉倉皇皇,忙著敘舊。年歲從來就是侷促的,但人生就在那匆促中濃縮了而更顯得匆促。真不留心聽,一下子幾年時間便過去了。

參加的兩天都一樣,午前倒還是一片陽光當好,但午後便大雨了。週六還下得稀疏,但週日便下得彷彿人們都得搭上方舟才能逃命。雨景裡頭想到大一時偶爾赤腳走去教室,但那路旁的草地如今昂然聳立起另些建築物。假日的小山丘上一些小鎮居民閒散來去,有小孩笑語,飛盤與羽毛球。我想真有什麼些不同了。歲月在不斷推移裡重新編排了些場景與情節。他們說記憶是可以操弄的,但偏偏我們的記憶卻又是唯一與過去比對按圖索驥的參考點,是生活過的唯一鐵證。於是我們的人生倒都像是編織而成的、出入真實與虛構間的,敘事。

周六晚間與二姐碰頭,數算了多久沒見,但其實又記不得了。在營業得很晚的餐廳落了座,四到六人份的晚餐與啤酒,兩個人享用。我忽然意識到人生裡是這樣的迂迴,在我們每個轉折啟動了某些連動的關鍵,然後導向絲毫預料不得的因果。但,過去的會過去的吧,未來的會來的。她說,放下後就沒有仇恨。或是,至少讓仇恨稀釋些。我聽著,感到敬佩以及祝福。想到研討會最後聽得一則故事,愛爾蘭小說家Maeve Binchy在慶賀James Joyce《The Dubliners》出版一百年的《New Dubliners》合輯裡貢獻了一篇"All That Matters"。故事的結局,女主角Nessa / Vanessa體悟到她終得踏上這個返鄉之旅了。但這個回歸並非被動的,而是主動的選擇。她承載著新的名字,也許未來她終於可以掌控了自己的人生,用不得豔羨他人了。

那終究是我們自己選擇的人生。正如同小說最後一句醍醐灌頂,and that's all that matters.




2011年5月16日 星期一

妥協


原本以為即將結束的影集又多了兩季。原本以為不會下的雨終於來了。在燥熱的現實把我烤乾前,我獨自去了安平又一趟。又依舊把摩托車停在樹屋那兒,不用登高,而我總還想眺望遠方。

人生陷入一種進退維谷的困境,而他們說試著放下所有掙扎著的一切去迎向未來。在大把空出的下午時光中,我覺得坐困愁城。什麼安慰的話語都顯得踉蹌,什麼虛無的鼓勵都令我更加孤單。我拒絕安慰與鼓勵,只因為覺得自己在這些自卑自艾自憐中顯得無比低下而懦弱。

我對語言過度敏感,而我卻不知道怎麼辦。

不停地反覆離開而且回來誤以為這樣便能獲得重生的力量。不停地編織著夢想,而最終意識到那不過像是謊言,一張亂針織法編成的掛毯。其實哪能有什麼圖樣?也就只是看不清的混亂與混沌。人生是,一把利刃不是只有刀鋒才傷人,把手指倚在刀背上也常有一道道切出來的口子。雖然總切不深,但刺刺麻麻的提醒著每一次的疼。

剛讀完的《戰爭畫師》。那槍手使盡氣力終於追蹤到這位畫師/攝影師。但最後他說:「我以為我要殺的是一個活人。」那槍手終究沒能下手。離開。小說中的戰爭畫師在黑暗裡捱過了一個長夜,在曙光開始時游泳。三百划。這次他能到達多遠?

去影印店弄文件,老闆娘看著不知哪來的電影,又是世界末日與活死人題材。而活死人依舊千篇一律,感染了一種會傳染的、人吃人的疾病。「你不想一個人度過長夜吧?!那便與我同來。」去了,成了殺活死人的英雄,而第一個必須埋葬而殺害的,便是自己已經感染的伙伴。奇怪的是,在那部甚至連B級恐怖片都稱不上的電影裡,新加入的英雄在烈烈朝陽下的棕櫚樹旁,體貼地用屍袋把他伙伴裝好,埋藏起來,就擔心他的屍體會被那些活死人在入夜後挖掘出來分食。

但終究,從今爾後,他是獨自一人了。

我以為我還是個活人。我以為這是個不會落雨的夏天。我以為我不會拿起那張專輯聆聽。我以為我是堅強的。

我以為黑夜過去,終究會有曙光。





2011年5月2日 星期一

窮絕


然後便是五月了。

詩人艾略特都說了,四月是最殘酷的時令,育養著荒蕪大地上的紫丁香,混雜著慾望與回憶,以春雨喚醒了沉盹的根。如此絕望的優美。我缺乏辭令以對。

三月日本地震後,《紐約客》雜誌作了一期標題名為The Dark Spring,封面黑底襯著枝枒上才新冒出來的粉嫩花朵。我看著,那些花朵也就巍巍顫顫地吁了口氣。台灣的人們鎮日被媒體威脅著,輻射塵就要襲擊台灣,但日子繼續過著,在人們記取與忘卻之間,塵埃早已落在世界上的各個角落。

日子逐漸熱起來了。雨雖然教人心煩,卻倒也不曾下過幾場。我在這樣燥熱的天氣底耐著脾氣。風也少了,坐得窗邊卻依舊毫無涼意。只剩下騎車教課時偶爾可以同著呼嘯過去的風扯扯嗓子哼哼歌。

一個朋友終於告別紐約回到了倫敦,一個朋友也離開了島嶼回到了法蘭西。漂鳥的生活。他們去了許多不同的地方,像葉脈就那樣伸展出去的地圖與紋路。我在台灣的生活毫無方向感,如同同心圓迷宮裡的螻蟻,像是地震隔海而來,也震到了我的核心,而我怎樣也走不出去。

持續以一個星期一本書(或更快)的速度讀完買來或借來的小說。學長好心捎來訊息,要我別貪看小說就忘了睡眠。我回不了嘴的鋼鐵般事實與意志,其實只是因為讀書比什麼都還讓我安心。相較之下,聽了幾百次的《Angels in America》原聲帶,或Madonna的《Ray of Light》,又或是Brian Eno的《Ambient 1: Music For Airport》都不能帶我飛得更高更遠。我被綁在地上。現實像是一紙禁飛令,在能見度不高的天候裡,也只能乾等,巴望著振開翅膀飛翔。

記得以前聽做研究的朋友說過,唱片業界有「五窮六絕」一說。我想著梅雨季,若到底沒雨,光空氣底濕黏的熱度也真能把人逼得窮絕。五月了,我剛讀完大江健三郎的《為什麼孩子要上學》。大江如菩薩低眉,說道:「如果一直鑽牛角尖,一定要去做不可挽回的事情,這時候,希望你能提振起『再等上一段時間』的力量。這其中需要勇氣,平日就要鍛鍊這股力量。不過,這股力量其實就在你們的身體裡」。

再等上一段時間。

而這一天,新聞喧鬧來報,賓拉登身亡,美國本土熱烈歡迎恐怖主義的首腦。歐巴馬少見義正辭嚴表示,對那些九一一恐怖攻擊的傷亡者家屬而言,正義終得伸張。而這一天,等了近十年。

也許,正義只是時間稀釋延展的換取之物。在等待的窮絕之際,希望還在那稀薄的空氣底,曖昧稀疏地閃耀著光芒。